清明節掃墓三大現實意義

昨晚看到網上有人說,比起引起的森林火災和資源浪費乃至環保隱患和部分地區清明節的性別歧視,掃墓這一行為的現實意義已近全無,不僅沒有起到所謂的傳承文化的作用,還無端加重了社會的負擔。

我覺得這種說法很愚蠢,想點開評論看有多少人噴,結果點開後嚇了一跳,不僅沒人噴,反而有一堆人出於不同的立場紛紛表示認同。其中尤以女權鬥士和環保人士居多。

頂上最高贊的是一句:對死人做樣子是我國文化中最噁心的部分之一。

類似的說法其實並非頭一次出現,早在網上出現「代人掃墓」這一業務時,就有人拚命將清明節迷信化,並嘗試用掃墓帶來的種種弊端去消解掃墓這一行為的現實意義。

他們的最終目的當然不是為了保護森林和提升女性的地位,而是為了消解掃墓這一行為的神聖性和莊嚴性。因為只有將掃墓的神聖性和莊嚴性進行消解,才能讓一部分在請人代為掃墓時更心安理得,沒有掛礙。

小的時候,我也不太理解掃墓這件事有什麼意義,畢竟人死了就是死了,帶去的花他看不到,帶去的肉和水果他吃不到,帶去紙錢更是直接被燒成灰。死人沒有好處,反倒活人遭罪,雨天淋雨,晴天曬太陽,又要挖土又要除草,有時奔赴千里,就為了在一個甚至連名字都念不全的祖先墳前插一朵塑料花。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對一些事情的反思,我越發覺得,縱使不將清明節拔至傳承文化的高度,掃墓這件事本身,對於當下每一個國人,都至少有三大現實意義。

掃墓是我國僅有的對孩子進行死亡教育的機會。

假如說性在中國的家庭中屬於禁忌話題,那死亡這件事更是禁忌中的禁忌。別說主動對孩子進行死亡教育,就連有時孩子問起,大人也往往語焉不詳,一方面是因為大人自己也對死亡不甚了解,一方面是很多人覺得死這件事根本沒有教育的必要。

這導致的結果就是有絕大多數人,活到死不僅沒搞懂活著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搞懂死是一件什麼事。

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人可以無需了解死亡,但問題是在我國,很多人根本沒得選,死就是一件比異性身體還神秘的事。

可死本不該神秘,與生對立,作為生命的反面,在合適的年齡正確認識死亡,不僅可以讓人更加重視生命,還可以讓人更加明白,時間到底該如何使用,才不算虛擲。

從醫學上講,死亡就是腦死亡。

從生物學上講,死亡是自然循環的一個必要過程,是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從哲學上講,任何個體幾乎都無法徹底死亡,就算個體已經徹底化為泥土,它留下的關係、貢獻、問題都將以各種形式繼續傳導下去。哪怕放大到宇宙的尺度,一個人也無法完全消失。

另外還有宗教對於死亡的解釋,不同文化中對於死亡的解釋……可見死亡絕非是一種簡單到不需要學習的存在,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解釋?

無論哪種解釋,只要有一套說得通的邏輯,就可以認為其是正確的。但問題是根本沒有多少人能完整接觸到哪怕一種對於死亡的解釋,更別說在接觸後進行獨立思考,自行定義死亡。

大多數國內的孩子認識死亡脈絡無非是「人睡著了」、「人老了就會突然被埋進土裡」、「人死後會變成鬼」、「人死了就沒了」。

沒人真的知道死亡的自然性和它的不可避免性以及緊迫性,更不知道死亡的不可避免性和緊迫性對於生有什麼意義。雖說針對不同年齡的孩子可以將死亡這件事進行程度不等的美化和虛構,不必直言相告,引起恐慌,但相關的引導卻是必要的。

畢竟現在的情況是別說生命,有些孩子甚至搞不懂一片葉子從嫩芽到飄落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他一腳踩死的螞蟻具有怎樣的含義。

為什麼有些未成年人在殺人後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別人的生命意味著什麼。他以為捅死一個人就跟殺一隻雞是一樣的,死了就死了,總還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他不知道自然死亡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所以他不知道剝奪他人的生命是一種多麼愚蠢而殘酷的暴行。

據我有限的觀察,在國內,小孩接觸死亡這件事無非就是葬禮和掃墓,但葬禮上對孩子進行死亡教育並不恰當,因為那處於一個悲傷的環境和沉默的氣氛中。

而帶小孩掃墓,在大人的圍繞下,在或晴或雨的天氣中,在空曠的郊外,指著一個墳墓對他進行必要的死亡教育,顯然是一件非常必要甚至堪稱美好的事。

就單從激發想像力而言,還有什麼會比死亡更神秘,更沒有確定的解釋,更能讓思緒飛揚的存在呢?

掃墓是對活人的慰藉。

很多年前我對農村葬禮的繁雜程序表示嗤之以鼻,甚至曾膽大包天地對我爸說,這葬禮這樣搞,費錢費力,有什麼意義?

我爸聞言立刻就說,你不用考慮這個,到時候我自己埋了我自己。

我從此不敢再提。也恍惚意識到,所有做給死人看的事,終歸是做給活人看。

對於死去的人而言,掃墓當然沒有必要,任何一切都沒有必要。但對於活著的人而言卻非常必要。就算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對墳墓中的人絲毫不想念,掃墓也有必要。

就像我們那裡推行火葬時一些反對火葬的老人說:死後你怎麼埋我,我確實不知道,但活著的時候,我想想那個爐子,就會害怕。

土葬是陋習,這毫無疑問,農村繁雜的葬禮是陋習,也毫無疑問,但問題是,對於一個在講究葬禮文化的環境中活到老的人,你對他說,你死後我就把你拖去火葬,火葬後我也不會去看你。估計會把他嚇得死都不敢死。

就算是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我們這幫年輕人,在用心地活到一定歲數時,也難免會對這人世產生有諸多眷戀,而大多數眷戀,無非是在一些具體的人的身上。

如果沒有選擇,你讓我躺在那裡無人知曉的漸漸消失,我並不畏懼。但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我還是希望在自己死後,自己眷戀的那些人會前來看我,就算他們絕口不提我的名字和我的過去,甚至不帶什麼豐盛的祭品。光是想想那個場景,在活著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開心。

就像那些為國為民犧牲的英雄,可以不追認他們為烈士,不為他們舉行國葬,畢竟他們無法知道,更無法再爬起來表悔恨和憤怒。

但你要如何向那些隨時準備為國為民犧牲的人交代?假如他們想到自己犧牲後就是被隨意丟棄,沒有榮譽、沒有記載功績的石碑、甚至沒有一個與之相配的葬禮,他作何感想?

那些烈士的親屬們,又作何感想?

掃墓是最好的得知家族史的時機。

在掃墓時,大人有時說著說著就難免說到墳墓里的那位是誰,過去幹了些什麼或偉大或有趣的事。

我生下來沒見過爺爺奶奶,曾祖父曾祖母更沒見過,但我卻知道關於他們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全部是在掃墓時從爸爸和叔叔的口中聽到的。

我知道我曾祖父的一生是個屌絲逆襲的故事:他原本是個補鍋匠,從遙遠的北方背個箱子一路南下來到我們村,在補鍋的過程中認識了我們村的一位大家閨秀——我曾祖母。

倆人一來二去搭上了線,彼此都覺得對方就是能填補自己靈魂漏洞的那坨滾燙的鐵水,於是在一個大雪的冬夜,我曾祖父和曾祖母不顧世俗的眼光和家人的反對,在一個牛欄里,在三牛頭的注視下把正事給辦了。

古時候的女人總容易懷孕,於是我爺爺就出世了,村裡也從此有了呂姓。

我爺爺的故事則比我曾祖父還傳奇,他一生嗜酒如命,尤愛年輕的姑娘,在其簡短的五十九年的人生中,他以十年一次的頻率娶了四個妻子。

遺憾的是這四個女人都非常不幸,我奶奶生了四個孩子後瘋了,三十多歲就走了。其他三位沒生孩子,但也都壽命奇短,不是懷不上孩子被我曾祖母逼死(大家閨秀老了就黑化了),就是懷上孩子但生不下來難產而死。

這些非常具有時代特色的故事,如果不是掃墓時爸爸跟叔叔們說起,我根本無從得知。

而在掃墓時講家族史,除了能讓後代知道先人們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講述過程中加深個體對於家族的歸屬感和血脈的連接。

在聽大人講家族史的時候,你會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從哪來的,更會真切地意識到那些跟你站在同一個墳墓前的人,就算你跟他們的生活不同,性格不同,年齡不同,但終歸,你們來自於同一個地方,是在這個人世怎麼撇也撇不開一部分。

包括今年在內,我個人已有兩年沒有回老家掃墓。說想念祖先當然是假話,但我非常想念那種踩著露水跟著一幫人漫山遍野到處走的感覺,更喜歡看一些平時無法無天的熊孩子恭恭敬敬在墳前作揖的樣子,尤愛長在曾祖父墳邊那棵野生果樹每年此時正長出來的果子。

對於近年興起的代人掃墓和直播掃墓的現象,由於法無禁止即可為,我個人並沒有什麼看法。但出於商業目的而將一個有兩千多年歷史的節日迷信化、污名化,進而像反對傳統文化中的糟粕一樣予以踐踏的行為,我個人覺得其心可誅。

當然,掃墓時竭力避免引起火災和避免性別歧視都是對的,也值得每一個人在祭祖掃墓時予以重視。

最後,祝各位今天踏青愉快。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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