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立人可喜歡《詩經·檜風·隰有萇楚》了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詩經·檜風·隰有萇楚》

越過枯燥的解釋,我們只保留每句的開頭與結尾,窪地生長著萇楚,詩人不無欣羨的說:「我真的好羨慕你沒有情慾,更沒有家室。」

萇楚無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奪人眼球,而人則有身為患,為了滿足肉體的舒適而奔波於生活的漩渦,獲得物質的獎勵,添置了新的傢具,又覺得房子不夠大,繼續一頭扎進漩渦之中,究竟是自己在享受新買的傢具,還是被傢具奴役驅趕而忘記了享受?

形神勞逸,對鏡貼黃花,卻發現鬢角的青絲中夾著白髮,待到輕移蓮步,在郊外縱情擁抱生活時,低頭一看,不覺羨慕起萇楚來了,它們多麼的逍遙,沒有家室的拖累,清風拂過,花粉飄入鼻孔,是那麼的讓人心醉著迷。

元結《系樂府·壽翁興》:「借問多壽翁,何方自修育?唯雲『順所然,忘情學草木』」,跟《隰有萇楚》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忘情學草木的多壽翁,怕是得了莊周的真傳,早已上下六合,逍遙遊於宇宙之中了吧。

時光像是被狂風捲起,旋即又被重重的摔到宋朝,白衣卿相姜夔,優遊于山溫水暖的杭州城,清風吹過四季,四季都盛放著光芒,那光芒凝聚在姜夔的筆下,揮灑而出,「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許」,妙人妙語,碧樹無情,一任生長,而樹下的芸芸眾生,則被情網牽纏,舉步維艱,後人評金庸的《天龍八部》,「有情皆孽,無人不冤」,確為的評,誰能逃過這恢恢大網,誰又能置身事外,閑看世間的雲淡風輕。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這是韋莊《台城》中我最喜歡的一句,台城,便是那水暖山溫、紙醉金迷的金陵,六朝名都,秦淮河畔的脂粉掉入水中,膩膩的河水被日光曬到,蒸騰起醉人的香氣,才子佳人縱情笙歌,河畔的夫子廟與貢院也被這鋪天蓋地的金粉給罩住了,人們在這裡流連忘返,歌聲在這裡婉轉九天,婀娜的舞女長袖翩翩,風流的士子曲水流觴,情慾像是空氣一般,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直到北方的金戈鐵馬踏碎了南人的美夢,往日的歡歌笑語一變而為聲震九天的哀嚎,妖嬈的舞女被擄掠到馬上,而士子的人頭則被掛在馬脖子上,台城的柳樹靜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它沒有任何感覺,因為它本就是無情之物,被煙霧繚繞著,它就這樣,靜靜的,悄無聲息的,向著高處生長,將自己的柳條拋入空中,伴著清風上下搖擺,時而柳條低垂拂過水麵,時而被風揚起金蛇狂舞。

詩鬼李賀,一生的心血都用在作詩之上,其母心疼的說道:「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他是羨慕草木這些無情之物的,因為他太有情了,早衰的身體讓他特別的渴望能夠留住時間,他要斬掉時光之神燭龍的四足,吃掉它的肉,讓它再也無法使日月升落、晝夜交替,老人不會死去,而垂髫小孩兒也不用再為暑假結束而哭泣,可這終究只是幻想。

時光邁著異常堅定的腳步,跟腱結實,落地穩當,它就這麼一步步,一步步,使得整個星球新陳代謝,死去的人與新生的人,垂垂老朽與稚嫩嬰孩,都聽著它的腳步,都順著它的規則。

李賀長嘆一聲,「天若有情天亦老,衰草送客咸陽道」,正因為天是無情的,所以它不會老去,它只會讓生活在穹頂之下的人老去,如果天也有情,那它肯定比世間最虛弱的人還要早早死去,因為無數的悲歡離合在它之下上演,它比世間任何一人都悲慘,它看了太多的悲劇,它怎麼不會早早變老?

佛家早言,眾生皆苦,佛祖拋棄王位,捨棄世間繁華,斬斷情根,拋卻的就是這麼一個「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可生生死死還是擺脫不了輪迴之苦,永被情根折磨。

四面八方的風吹過歷史的湖面,吹起孽債無數,吹散芳魂幾許,而湖旁的岸上,萇楚依舊飽滿的生長,風吹過,它俯身,風淡了,它挺直腰板,就這麼隨風俯仰,它在詩人眼中變得詩意盎然又極富哲學家氣質,它代替了老莊,代替了禪宗,代替了一切人類創造的宗教與哲學,在絲絲清風中散發著淡淡青草的香氣。

可,「有情」難道不好嗎?

《隰有萇楚》中詩人以萇楚無情而欣羨不已,可正是因為有情才讓詩人注意到周圍紛繁複雜的世界,進而注意到腳下的萇楚,假使詩人無情,怎麼寫得出這樣的篇章,了無生氣的文字恐怕永遠不會被後人閱讀、吟誦與感動,正是因了有情之人,這世間一切無情之物也變得有情,情雖令人肝腸寸斷,也令人如飲甘霖,情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不好,你擁有它,就跟它好好相處吧,因為它不會因為你的好惡而去留,它從你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中誕生,在你臨死前最後一刻的嗚咽聲中離去,它與你一生相伴。

因了這情,梁山伯與祝英台在萬松書院互訴衷腸,逗引出後世無數的痴男怨女;因了這情,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一代才子攜紅顏當壚賣酒;因了這情,寶黛的愛情故事流傳至今,人們感動著,互相分享著對於木石前盟的理解;還是因了這情,吳三桂衝冠一怒,八旗勁旅湧入關中。

崔鶯鶯待月西廂,整部劇暗埋情愫,觀者無不動容,杜麗娘閨房懷春,吟唱著那「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縻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疑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聲溜的圓。」

唱詞猶如畫卷,徐徐展開,這畫卷之中不知有沒有萇楚,而這萇楚不知道會不會因為人們的駐足流連而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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