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的私家寫作課 | 請給我講一個扎紮實實的好故事(下)
過去幾年間,接觸過不少新聞專業畢業的同學,和他們交流的過程中,雙方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新聞學院傳授的採訪寫作實務類課程內容,與畢業生走上新聞崗位後所需要的實際技能,二者間可謂極為割裂。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白岩松於2012年秋天建立了一間「新聞私塾」,名叫「東西聯大」,既指北京東、西兩邊的四所高校(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傳媒大學),也是向「西南聯大」致敬。專任老師只有白岩松一人,他自己準備教案,組織課程,向四所學校的十幾位同學們手把手傳授緊貼行業實際運轉規律的新聞從業經驗,有道亦有術。
本文即是白岩松的教學內容之一。全程乾貨,令我受益頗深。儘管白岩松的主業是電視新聞,但本文從頭至尾,對新聞采寫乃至更廣闊意義上的寫作,都極有參考價值。推薦反覆閱讀。
《請給我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作者 | 白岩松
原文載於微信公眾號「探照燈」
站在讀者那一邊
想要講好新聞故事,第一個準則,站在被傳播者的角度,也就是聽故事人的角度,去思考問題,而不是站在講述人角度,去思考問題。我覺得在我們的新聞隊伍當中,絕大多數的人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講故事,那怎麼可能會講得好聽呢?
在我生活中,經常能聽到大家講段子,有的人講段子特精彩,有的人講段子一塌糊塗,有的人講完段子之後,大家說可以笑了,請鼓掌。其實這是對講故事人最大的嘲諷,一樣的故事再換一個人講就不一樣了。
我很幸運的就是,原來我在《東方之子》的時候,那個時候還不像現在手機這麼普及,可以及時發微信、發簡訊,十幾年前沒這個能力,誰有個新段子跑過來先講給我,然後讓我講給大家聽,這裡潛藏著一種意識:就是你知道該怎麼去講故事。
未來的幾堂課,我要訓練大家,知道一分鐘有多長、兩分鐘有多長、三分鐘有多長,你怎麼在這個時間段里講故事。你們從來沒受過這樣的訓練,你們上一屆的師哥、師姐們都訓練過了。
假如只給你一分鐘時間,你怎麼去把這段話說明白了?規定的主題,兩分鐘你怎麼去說?三分鐘你又該怎麼去說?或者給你一個故事你怎麼能用最短的時間和什麼樣的語言節奏把人抓住?這個技巧將來咱們會講,就是關於語言抓人的方面。
比如說總強調課堂紀律有什麼用?我一直覺得課堂紀律好或者不好,從來不是學生決定的,是老師決定的。是由老師的兩個層面決定的:第一個講得內容抓不抓人,內容要抓人,課堂紀律相對一般就好,講得內容不好就不抓人;第二個這個老師會不會講?你仔細聽、硬著頭皮聽他講,他講的東西挺有乾貨的,但是他不會講,語言沒魅力、語言沒節奏,不會抓人。
比如說我舉一個小例子,課堂底下有兩個學生聊天,有的老師就是用粉筆打人家,或者告訴他不許說話了,其實完全不用,底下有兩個人聊天,你只要突然不說話了,喝十秒鐘水就OK了,他保證不會再說話了,因為當你講的時候,他在底下聊天的時候,你的聲音掩護了他,但是你一停,他的聲音被凸顯出來了,你再看他兩眼,他這堂課再說話我腦袋給你,這就是語言節奏變化的作用。
講故事本身是需要能力的。我們講故事,電視、廣播、報紙現在還好一點,廣播、電視都是按照聽眾和觀眾從第一分鐘開始聽,最後一分鐘聽完、看完來設計一個節目的結構,開頭如何開、怎麼推進、什麼地方達到高潮,然後怎麼收尾。
但國外傳媒的調查顯示,聽眾和觀眾任何時間進入、任何時間離開,我們過去完整的邏輯就產生了一種破壞力了,因為只要不是開頭進來的人就無法跟隨,按了遙控器就跑了,不跟了,所以現在平行邏輯正在快速的成長。
《舌尖上的中國》,是完整的邏輯還是平行的邏輯?你什麼時間進來都能跟著故事走,現在的電視,已經不能再寄希望於人們,按照過去的線性邏輯去跟隨你前進了。這是不是講故事方式的改變?因為聽故事的人變了,我小時候,放學的時候就跑到電線杆子底下,聽袁闊成、單田芳的評書,聽半個小時,聚精會神。
現在你給我講半小時故事試試?你能抓住多少人?而且這半小時要持續一百天,每天半小時,你給我抓住人試試?很難,現在的評書,已經遠遠不如以前有吸引力了。
首先我覺得跟現在人們的生活節奏,和講故事新的方式有關係,現在的人喜歡聽短故事,那你怎麼通過很多個短故事,構成一個長篇?同樣講半個小時,過去是慢條斯理的慢慢講,現在你可能要把這半個小時,分解成好幾個完整的故事組合在一起,因為人們的心態和審美期待起了變化,講故事的人必須適應這個過程。
我們講故事,要以聆聽者為主導之外,故事最核心的幾個人、細節,一定要非常清楚、完整,另外你還要加上一個節奏,講故事在技術層面上最重要的是節奏,在內容層面上最重要的是人和細節。所以你就會發現,不管交給你什麼樣的選題,你都要去學會找人和找細節,然後回來才能琢磨,用什麼樣的節奏去講這個故事。
現在你們會明白,為什麼我會不斷地強調故事的節奏?
你們第一次寫文章不分段,一定是沒有節奏的,但是像今天這樣單獨的句子單獨成立,節奏也不好,過去我們稱之為好的東西叫長短句,為什麼叫長短句?它有一個結合,讓你該舒緩的時候舒緩,開始緊湊的能緊湊,寫文章如此,做電視也是如此,這是技術層面節奏的問題。
不管交給你什麼樣的選題,都要去尋找與這個選題有關的人,或者讓人們能夠感興趣的東西,這是聰明的做法或者說這是方法論。我們說讀書,難道你不從人這個角度去切嗎?我們說音樂,你不從人這個角度去切嗎?不管你做什麼樣的新聞,想要把這個故事去講好,恐怕人都是首先在你腦海中的,這應該成為我們一種習慣。
好的故事和細節
我做任何新聞,我首先都會想到的是人。很多人會去問我,你怎麼會去耶魯去給人講《我的故事和背後的中國夢》,因為你很明白,跟老美打交道以及跟所有人打交道的共識是什麼,把你扔進去這個故事裡,這個故事就好講了。
我們光空講事是很難講的,你讓我講四十年的中美關係,太累了,人家也不愛聽,聽一會就困了,但是把你扔進故事裡,就容易抓人。所以講故事選擇人,還在於當你選擇對了人,人們才有感同身受,才會以相同物種的姿態,去感受你的感受。講某件事,人們都是可進可退,會有距離感,講人就不一樣了,因此要學會用人的方式去講事,更不要說新聞天然就是要講人的故事了,所以你發現好的新聞工作者、好的作者,一無例外,他們都是故事高手。 千百年來,我們的文學實踐、音樂實踐,包括這幾百年的新聞實踐,都在說明這樣的道理。所有的新聞,所有的故事,都要回到人這個角度。
接下來我們講故事,還需要的是細節。在故事裡,如何選擇好的細節?過多的細節,會繁複、絮叨,沒有重心,淹沒主題;如果沒有好的細節,讓人們就有了距離感。當你作為聆聽者的時候,好的細節,經常讓你再次被帶入故事中,一進入細節,你聆聽的狀態,都是不一樣的。
我們講所謂主旋律,總講愛國,大家會覺得頭疼,這是一個大話題,但如果你把它轉化成故事呢?無錫有兩大家族,一大家族是榮氏家族,後來出了榮毅仁這樣的國家副主席;還有一大家族是錢氏家族,出了像錢穆這樣的大學者。
那你想想錢家的淵源是什麼?1931年錢家又一個孩子考大學,叫錢偉長,考上了清華,毫無疑問,語文第一,歷史第一,雙百分,清華把他招入其中,陳寅恪希望他學歷史,聞一多和朱自清先生希望他學文學,因為這孩子歷史跟中文都一百分。
錢偉長走進大學,結果第二天9.18事變,錢偉長夜不能寐,覺得學歷史、學中文都無法拯救和改變整個國家?他左思右想,跟同學聊天,只有造坦克、強大我們自己,這個國家才能慢慢好,可是想要造坦克就要學物理。第二天他跟學校說,我要學物理,學校老師打開成績單,樂了,物理17分,數學加化學20分,您敢學物理?但是他的中文和歷史是兩個100,那時候清華牛,現在要算總分的話連三本還沒進呢!但是看到錢偉長太堅決了,學校後來跟他達成了一個協議,試驗一年,如果一年後,你物理能夠考到70分,你就繼續學物理,如果物理考不到70分,回中文系。錢偉長答應了,在他畢業的時候,他是全物理系的第一名,數學的第一名是蘇步青。
幾乎所有的人聽完這個故事,都覺得豪情萬丈,這是不是主旋律啊?這裡沒有任何標語、沒有口號,只有人、只有細節、只有故事。
反過來說,你平常再去做報道的時候,你該用什麼樣的心態去做報道?沒什麼可躲避的,你以為你做輿論監督、批判報道,如果你沒細節、沒人,你的批評報道、輿論監督喊兩句口號就是好報道?所謂別人認為主旋律,你的故事裡要是有人、有細節、有感召力,那同樣是好的東西。
如今,我們怎麼不擅長去尋找這些故事了呢?一聽主旋律就偷懶,習慣喊口號嘛!其實一聽輿論監督,也沒好故事,直接換成另一種方式的喊口號,這兩種新聞,都會被人鄙視。
絕不因為你做輿論監督,喊口號就好;你做主旋律的喊口號,如果空洞無物,那都不叫好新聞。
60年代的留學生里,有一個女指揮叫鄭小瑛,她當初剛有了孩子不久,剛當母親不久,被送到了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去學音樂,一去幾年回不來。
幾年過去,她熬到了畢業的時候,成為全蘇聯第一個走上柴可夫斯基音樂廳指揮歌劇的女指揮。那一天,她把孩子的一張笑的照片,放在了整個樂譜的最後一頁。演出開始,一張一張、節一節地往下行進,當最終一個音符結束之後,全場幾分鐘雷鳴般的掌聲里,鄭小瑛一直是熱淚盈眶,看著最後一頁,孩子沖自己笑的這張照片,我們有多少人挖掘出了這樣的細節?可沒有這樣的東西,你怎麼樣具有說服力?
請告訴我,這樣的故事可以抓住人嗎?我們平常在幹什麼?輕易的去站隊,去互相攻擊,可是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嗎?如果我們擁有無數這樣的故事,我們想像一下,不管你是弘揚的還是批評的新聞,其實那些全是外在的,如果誰掌握了這樣講故事的方式,誰不會擁有制空權呢?
好故事和節奏
我們不去談論整個國家或者大的新聞行當,你是誰?你要不要這麼做?無故事便無傳播,而要有故事就是先找人,接著去找細節,第三個進入技術層面、節奏。
但節奏這個東西,恕我直言,我只能提醒你們,我沒法現在告訴你們就應該這樣,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節奏,另外有不同的時間長短,今天的節目是8分鐘的和2分鐘的,那你說我能告訴你相同的節奏嗎?但是節奏永遠是講一個故事當中很重要的一點,這個節奏包含著什麼呢?就是合理分配,你所擁有的細節、你的能力,這個細節既包括故事細節。
我個人是把故事細節看得很重。最近網上也在誇《舌尖上的中國》的解說詞,被誇讚的解說詞具有共同的特點,這個語言本身都是細節性的語言,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你說哪個語言內涵從來沒聽過?都聽過,但是他換了一種新的方式去表達。
所以節奏就是合理布局的能力,如果說講故事的人,當然隋唐就是這麼多,我怎麼去合理布局?我怎麼去講?如果我把一個細節講得特別冗長,剩下的故事都被濃縮了,那一頭大、一頭小,那肯定不舒服。
講段子也是如此,不會講段子的人,永遠不知道段子的幾個關鍵點在哪,怎麼講才能把人抓住?不會講段子的人,經常把重要的東西給忽略不計或者順筆帶過,其實大家都在等他丟包袱呢!他不去做渲染、不去做強調,不重要的細節他講半天,結果那個故事全被破壞了。
同樣一個故事,我們將來訓練,你們12個人,要講同樣的故事,那是不一樣的,怎麼去把它講好?這裡就存在著你的節奏和布局。
下一個不準確的定義,節奏是什麼?就是對你擁有好素材的合理布局和分配。比如說我寫3000字的文章,這3000字的文章如果你只有支撐500字文章的那兩處細節,你是撐不起這3000字的文章的,所以涉及到採訪,比如說當你要做一個人物的報道,過度裁決也不好,但是欠了肯定也不好,你永遠要明白,我們作為一個採購者,你要做一頓飯,今天晚上我要請六個人吃飯,我覺得一個聰明的廚師和採購者,第一個概念要確立的是:我請六個人吃晚飯,腦海中時時裝著六個人,你才會採購與這六個人相對等的好東西,這個過程中間就要有做減法,然後合理布局和搭配菜譜。
平常我們寫文章、做節目也同樣如此,你一個10分鐘的節目需要採訪多久?如果你是按照100分鐘的節目採訪,回來這麼大的量,你一定做不好這10分鐘,你過來開採了,你回來沒法去做減法了,你已經很難去刪節了。
可是一個20分鐘的節目,你拿回來的東西只能支撐5分鐘,剩下的注水嗎?所以我覺得干我們這行的,永遠面對的問題就是奶粉放多少、水放多少,全是奶粉太濃了,全是水就是假冒偽劣,什麼情況下最好喝?調配合適的水和奶粉。
但這個也涉及到節奏,我總在跟我們欄目組的人說,我們的欄目時長準確是30分鐘,但是刨掉廣告剩下25分鐘,我永遠都在告訴他們:你們最該乾的事,首先要明白25分鐘能裝多少東西?有時候,他們拿來一個策劃案,我一翻:大哥,這是兩個小時的策劃案,你怎麼往這25分鐘裡面裝?因為它面面俱到,什麼都想要,不可能。現在幾年的磨合過後,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這25分鐘能裝什麼、只能裝多少,這個時候節目才好看了。
寫文章也如此,我以前在報紙版面,我最先學會的是:這一個整版有多少字,當我知道它有多少字的時候,我約稿的時候、我排版的時候,才知道我能排幾篇文章,然後我怎麼去做刪節。有時候做報紙經常這樣,我首先按照它的大致字數,然後才有最漂亮的排版,我寧可去刪這個文章,去配合這個排版。
寫稿的人不知道一個版有多少字,不知道給了你多少版面,它不知道應該寫多少字合適。所以,你對版面了解了,對電視的節目時長,有時間和容量的把握,才會出節奏。比如說3分鐘稍快一點900字,900字是多少?如果3分鐘你老老實實的寫出900字,最後這900字一定會到3分半,為什麼?當把文字轉換成語言的時候,還會給語言添加很多非文字的因素。所以仔細算下來,一般情況下3分鐘900字左右,但最後容納的是大約不到800字,就那個容量。這是我長期訓練之後,才會有這樣的一個結果。
再比如說,現在隨著推特、微博的普及,全世界新聞平均字數已經過度到750字,逐漸減少,現在是越來越短了。我們現在已經到了700字左右了,700字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我剛才來的路上,還有網路公司給我打電話,你在我們這開專欄給你多少錢。我從來沒開任何專欄,只在一個地方,每周寫一次體育專欄。我已經寫了十幾年了,原來稿費極低,而且我只給那一個地方寫,我為什麼要留這麼一個口?
第一我覺得寫體育這是我自己的愛好,再一個,我在不斷的練自己800字的文章,一周一篇文章,我的稿紙幾乎很少有亂的,這800字里,我從開始寫琢磨完了布局,基本上每篇文章,就在800字前後,正負一二十字。經過長期的訓練,你知道800字的思維、容量、節奏該是什麼,因此我也很少修改,這就是一個長期錘鍊的過程。
我必須用這種外在的方式,逼著自己不斷地進行這方面的訓練。所以很多東西是需要訓練的,我們開始都不明白,都覺得內容為王。內容是為王,但是你先得知道筐是多大,知道了筐,你才知道該往裡裝的內容,怎樣才能為王。這也是以需求為導向的,你以為你可以無限制的去寫嗎?
我剛當報紙編輯的時候,交給我一篇文章,我當時胸懷天下,放眼世界,上來寫了6000字,領導給我刪了1000多字,後來等我自己做了編輯我才清楚,6000多字是一個多整版,有幾個剛上來的記者可以這樣啊?人家告訴你寫的就是一個比短消息長一點的東西,我上來寫了6000多字,可是後來我發現收不住是能力不足的表現,寫長了其實是容易的,這就是我為什麼讓你們每篇文章只許寫350字的原因。
有些事是非常值得討論的,也有些事你就能夠聽明白,這一定是N多年已經總結出來的經驗,執行就行了,就像講故事,從人入手,這個應該成為你們一生的習慣,做任何文章、做任何選題,牢牢地把握人這個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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