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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一場很猛的佛教撕架

初中三年級,學政治經濟學。放學後,隔壁班同學說,我們老師一口唾沫星子把馬克思的剩餘價值理論推翻了。我說,怎麼推翻的?他說:資本家要是把扣除機器廠房的錢都發給工人,自己不就餓死了嗎?

為什麼想到這事呢,因為范縝。歷史課本和政治課本上頻繁出現的,無神論代表范縝。

范縝《神滅論》的核心觀點是:「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意思是,肉體死亡了,精神就謝滅了。

這句話對不對呢?

釋迦牟尼認為,對。范縝別的話對不對另說,單看這句話,是沒問題的。

最明白的證據就是釋迦牟尼親自說過:「識緣名色,名色緣識」。

對不熟悉佛教的,這句話可能不太好懂。識,或者叫心,就是精神。名色,包括「色」和「名」。色,就是物質。名,就是意根。(色,是俱有依根,也就是五根;名,是等無間滅依根,也就是意根。)單獨說「色」,表示一切的物質,桌子、板凳都可以包括在內。「色」和「名」連在一起,就指六根,或者叫六處,「色」是眼根、耳根、鼻根、舌根、身根,「名」是意根。「名色」就是「肉身」。

「識緣名色,名色緣識」,意思就是:有了識作為條件,才有身體;有了身體作為條件,才有識。

再舉三個論中的例子,為了方便,直接翻譯成白話:

《法蘊足論》:在《大因緣經》里,尊者慶喜問佛:「心識的生起需要條件嗎?」 佛說:「需要,是身體。」 佛對慶喜說:「沒有身體,心識能轉嗎?」 阿難陀說:「不能,世尊。」 「如果沒有身體作為依止,後世的心識能生起嗎?」 「不能,世尊。」 「如果沒有身體,可以施設各種心識嗎?」 「不能,世尊。」 「所以,慶喜啊,一切心識,都要以身體為依託,這叫名色緣識。」

《瑜伽師地論》:「這異熟識,需要依託名色而轉。因為必然要依託六根轉的緣故。所以經上說:名色緣識。」

《成唯識論》:「契經上說:識緣名色,名色緣識。識和名色,展轉相依;像互為支撐的蘆束一樣,同時運轉。」

如果能讀懂,應該容易明白,范縝最核心的觀點,「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正是佛教的觀點。

就好比,范縝要打張三,不知道張三家在哪,摸錯到張小三家,把張小三暴毆一頓。張小三不是張三,甚至跟張三還有點過節。然而,范縝回來說:「哈,我把張三打倒了。」

梁武帝等人很憤怒,又來跟范縝打。

其實是個笑話。

不過,笑話也不是沒緣由。就因為張三跟張小三,名字有點像。不認識張三的人,一聽張小三,想當然就以為是張三的小名。

范縝之前,有個人叫宗炳,學佛,寫過一篇《神不滅論》。不僅在那個時代,在很多時代,乃至今天,很多信佛學佛的人都認為,佛教認可「神不滅」——肉體死亡了,精神不謝滅,靈魂還會投胎轉世。

這是婆羅門教,以及很多宗教的看法,但絕對不是佛教的看法。佛教的出現,正是對婆羅門教的反動。最核心的不同就在於,婆羅門教認為存在恆常的主宰,佛教認為不存在。

佛教雖然反對婆羅門教,卻也從婆羅門教繼承了不少概念。輪迴,就是其中之一。佛教也講輪迴。但佛教的輪迴,是無我的輪迴,不存在靈魂的輪迴;和婆羅門教有我、有靈魂的輪迴,大不一樣。

但宗炳也好,范縝也好,梁武帝也好,無論爭得多麼激烈,都犯了同樣的誤會——把婆羅門教的輪迴,當成了佛教的輪迴。

日本學者小林正美在《六朝佛教思想研究》里說:「不滅之神與基於無我論的佛性與法身的概念相結合,背離了佛教的根本思想,但通過混同了外道的我與佛性的真我,或者因為佛性的概念與道家的性和神的概念類似而讓二者相結合。還有,本論(《神不滅論》)指出了與不滅之神一起說般若之空,本來是矛盾的…… 值得懷疑的是,宗炳有沒有意識到這種思想上的不一致和矛盾,不如說,在沒有很好地理解佛教思想與中國傳統思想的區別的情況下,將其進行了結合。但是,這不僅是宗炳,當時很多佛家都這樣做過。……六朝時代的神不滅的爭論至此終結。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神不滅論與佛教的無我論和空的思想相抵觸。」

像梁武帝這樣,舉著「神不滅」的大旗聲援佛教的,可說是謗佛了。

佛教的輪迴是怎樣的呢?

譬如有個學校,過了一百年,校址遷了,老師換了,學生也換了,甚至連名字也換了,但校史上還寫著,前身是某某學校。這就是輪迴。

或者說,池塘里的水,蒸騰到天空中,形成雲朵,雲朵化成雨,飄灑在山河大地上,又有一些重新蒸騰到天空,形成雲朵,這雲朵,和以前的雲朵,雖然都是雲朵,卻不是同一片了。池塘里的水,和以前的水,也不是同一汪水。以前的雲和後來的雲,以前的水和後來的水,就叫前生和後世。這種流轉,就叫輪迴。

輪迴的是什麼?是業。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對現在造成的影響。承認過去的事情對現在有影響,現在的事情對未來有影響,就是承認業,承認輪迴,承認三世因果。

在輪迴里,沒有一個恆常不變的東西存在。換句話說,沒有「我」。

需要提的是,所謂「佛性的真我」、「如來藏」、「真心」,應該看作後期大乘佛教為適應特定根機巧立的方便。

《楞伽經》是講如來藏的經。經中說:「我說如來藏,不同外道所說之我。……如來應供等正覺為斷愚夫畏無我句故,說離妄想無所有境界如來藏門。……以種種智慧善巧方便,或說如來藏,或說無我。」

有些人,聽到「無我」,就很害怕,難以接受。如來為了適應他們的根機,說如來藏。這是善巧方便,把「無我」換了個名字。

因此,「神不滅」的見地,不僅不是佛教的正見,而且還是和正見相違背的。那麼,「神滅」的見地呢?

這個解釋起來稍微複雜。在世間法的邏輯里,如果神不是不滅的,那就是滅的。如果「神不滅」不對,「神滅」就自然對了。

佛教的邏輯,和世間的邏輯有所不同。佛教把世間共同認可的邏輯和見地,叫世俗諦。把超越世間經驗的見地,叫勝義諦,或者第一義諦。從世俗諦上講,范縝的見解,比梁武帝更接近佛法。至少,單考慮「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是沒有問題的。

不過,「神滅」的見地,有陷入斷滅論的危險。——即認為死了就一切都沒有了。這就否認了業,否認了既已過去的事情仍然會對現在產生影響。

舉例子講,一隻玻璃杯子,摔碎了,還有杯子嗎?梁武帝講,仍然有杯子,在別的看不見的地方仍然可以裝東西,這是不對的。范縝講,沒有杯子了。可以說范縝講的對,這是從它已經喪失了盛水的作用上來講的。但同時,不能否認玻璃碎片還是存在的。

佛教講,識不離身。不是因為識離開身體之後,什麼都沒有了;而是因為,識一旦離開身體,它的形態就變了,名字也變了,不能叫識了。就像一地碎玻璃渣不能再叫杯子,但不能說杯子消失了。就像落到湖泊里的水,不能再叫雲。

「識」永遠是和「名色」結合在一起的。在與名色結合之前,與離開名色之後,都不存在「識」,不過,存在「識」的前身和後世。

識的前身,叫「行」,或者叫「業」。小孩生出來,不是平白無故生出來的,要想生出來,需要一個前提條件:父親和母親的交配,精子與卵細胞的結合。「交配」與「結合」,就叫「行」,叫「業」。沒有行、業,是不會有識和名色的。

識的後世,叫「有」。有,就是存在。「有」的名稱,否定了識離開名色之後,什麼都不存在的見地。但又不能說,還存在別的什麼。

有沒有識不存在後世的情況呢?有。那就是涅槃。涅槃時,「識」轉變成了「智」,而不是轉變成了「有」,所以說,「所作已辦,不受後有」。——不再受未來的果報了。這時,就從輪迴中徹底跳出了。在輪迴中,死亡之後,肉身舍壽、舍暖、舍識,識一旦被捨棄,就變成了「有」。「有」再繼續下一輪的結生。

由於輪迴的意義非常複雜,佛教內部的討論分歧也很多。在部派佛教時期,說一切有部認為,「定無少法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有世俗補特伽羅說有移轉」。而犢子部認為,「諦義勝義,補特伽羅可得」。

這裡的「補特伽羅」,指的就是在輪迴中不斷流轉的眾生。佛陀證悟的,就是「補特伽羅無我」和「法無我」。這兩種「無我」,只是約不同方面而說。

然而,在佛法開展的過程中,為適應不同根機開出不同的方便法門,其中也多多少少泛出「有我」的思想。一旦承認「有我」,就和「神不滅論」很接近了。

如果要為宗炳和梁武帝的「神不滅論」從佛教自身發展演變上(而不是從中國傳統的鬼神信仰及婆羅門教上)找淵源的話,可以說,部派佛教時期的犢子部、後期大乘的如來藏系,與之約略相近。然而,這並不是佛陀證悟的佛法。

六朝之後,沒有多少人在意范縝,在意「神滅不滅」的爭論。這種爭論不過是個笑話,是一個要找張三打架的人,跑到張小三家裡互毆一頓而已。

不過,在特定的機緣下,范縝又爆紅了,成為唯物主義的代表,又紅又專。范縝本身,並沒有多少學識,品行也談不上好,但也暴得大名。用佛教的話說,確實諸行無常。用流行的話講,不是因為他多有能耐,只是因為他這一架撕得比較猛。

很多歷史,之所以呈現在我們面前,並不是因為有多麼重要,多麼高級,甚至只是一場愚蠢荒謬的鬧劇,但也因為大張旗鼓、轟轟烈烈,終於載入了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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