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被瘋狂幻想成就與毀滅的人

看到三島由紀夫被砍下的頭顱照片時，心裡不禁湧起一股厭惡。額頭上綁著七生報國的布條，眉毛還是那麼粗大清晰，眼睛耷拉著，似閉著，似睜著，形成了一條線。鼻子是鷹鉤鼻，倒山字形。嘴巴尤其可厭，微微張著，上面露出一截東西來，像是牙齦，更像是微微吐出來的舌頭。整顆腦袋被放在桌子上，桌子前還寫了一個1字形的字。像是供奉祖先用的祭品，看上去詭異且噁心。但是你又忍不住去多看幾眼，然後心裡驚嘆著——這是一個天才文學家的頭顱啊。

我是從川端康成那裡知道三島由紀夫的，高中時極其迷戀川端康成，然後通過他，便知道了這個叫作三島由紀夫的男人。聽傳聞說，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除了師友關係外，尚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曖昧關係，川端康成少年時便有同性的戀人了，所以他和三島由紀夫若真有這種情愫在，是絲毫不讓人驚訝的。看三島由紀夫的一組照片，你會想到現在很多同志發的照片，裸體，光色曖昧昏暗，有一種肉慾從照片上瀰漫出來。你不會想到一個普通的男人會拍這樣的照片，因為有一種搔首弄姿的感覺。但是三島由紀夫卻拍了下來，聽說他身體瘦弱，但又恥於自己的瘦弱，所以經常故作出一副很強硬的姿態，拍了很多看上去很硬漢的照片，但是你稍微讀一下他的東西，你便知道，在那張看上去冷冰冰的臉下，穿過那些曲折幽深的自卑自棄之谷，便能看到他那顆像是乾淨的河水一樣流淌著的憂傷與寂靜的心。他的確是個奇怪的男人，有著男性最極端的一部分，便是孩子氣，但這部分東西讓他有了一部分女性化的痕迹，大概是物極必反的原因。

想到三島由紀夫，我便會想到中國的一句話，叫作怯夫慕義，我想三島由紀夫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因為自己不可饒恕的怯弱，身體上的，精神上的，所以瘋狂地迷戀著那些宏偉的家國主義，願意成為其中的瓦礫炮灰。這種分析並沒有實際的證據，這不過是我從我自己出發來揣度他的，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怯夫慕義的痕迹在我身上烙下了很深的印痕，我常常在被什麼突然嚇了一跳之後，反覆地罵自己是懦夫怯夫，罵完之後，我會再去嘗試，直到我向我自己證明，我不是懦夫怯夫為止，所以我也瘋狂地迷戀著鐵與熱血，迷戀著家國大義，我愛那些國破家亡的歷史，愛那些壯烈殉國的人。我嚮往也在那個時候，面對著敵人的刀劍，慷慨赴死，我在心裡想過很多遍，我有時候相信我有這個勇氣，但是有時候我又懷疑我會在那個時候再次成為懦夫怯夫。

我時常慶幸我沒有生活在那個需要我證明我勇氣的年代，這讓我可以想像，而不是真的去選擇。可惜的是三島由紀夫沒有我這麼幸運，他恰好生活在了那個要他選擇的年代，所以他才會去兵諫，才會去赴死，我想三島由紀夫這麼做，與其說是他為了所謂的日本，不如說他是為了向世人證明他不是懦夫怯夫而已，他做了一個很天真的選擇，和我在腦海里幻想無數遍的那個情景一樣，在世人面前轟轟烈烈地死去。

在世人面前轟轟烈烈地死去是個美好而沉重的十字架，會把一個人榨乾，取得斐然的成就，但最後卻又被推入毀滅的深淵。要完成這個步驟，必須要做兩件事情，一是走到世人面前，讓所有世人都能看到自己，二就是轟轟烈烈地死了。其實相對於第二步，第一步更為艱難，要想站到世人面前是個很艱苦很渺茫的事情，你必須要通過努力，擺脫所有的競爭對手，脫穎而出，讓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三島由紀夫才會那麼努力地寫作，努力地寫好，這是他走到世人面前唯一的方式，如果他走不到世人面前，那麼他的自殺將不再是轟轟烈烈，將不再是自己想要的死，所以他必須要讓世人看到他。

事實證明，他終於如願了，當世人都看到他時，他必定是得意的，這時他是不是會想，你們等著吧，你們這些人，我將徹底拋棄你們了，我要讓你們所有人愛上我，仰視我之後，我再決絕地拋棄你們，用全世界的愛和惋惜為我殉葬。沒有什麼是比拋棄全世界的愛更快意的事情了，所以三島由紀夫決意去死了，也終於死成功了。我猜想三島由紀夫必定是個很怕痛的人，但是正是他腦海里轟轟烈烈的死讓他忍受了數次介錯的痛苦。

三島由紀夫這個熱愛表演的人，這個始終是有著瘋狂想法的孩子，就這樣，被自己瘋狂的幻想成就與毀滅了。

這便是我看到三島由紀夫那顆可惡的頭顱的照片時的所思所想。

2017/3/12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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