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婚
甄沖從沒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被逼婚,更沒想到的是,自己都步入中年了,還會遇到逼婚。這真讓他哭笑不得。
事情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當時他未帶家眷,正輕裝簡從前往雲社,赴任雲社令。他即將到來的消息跑得比他行路的速度更快,船還沒走到惠懷縣,已經陸陸續續有閑雜人趕來看熱鬧,先行目睹這位以清雅著稱的名士縣令了。幾天來,總有好奇的鄉民跟在他的船前後跑,他停下駐舶時,遠處會圍著三三兩兩的人群觀看。偶爾有當地的世家前來拜訪,這些活動更加拖慢了他的行程。
當那天有人來報「社郎馬上來訪」的時候,甄沖當作是又一次例行的客套,雖說人神異路,但土地神畢竟管一方水土,和自己這個縣令多少還有些牽扯,派人來訪也不算是什麼怪事。雲社看來是個豐饒的縣,從土地神的狀況就能看得出來,這位年紀不大的社郎——也就是土地神的公子,打扮甚是貴氣,一身絳紅色長衫,頭戴竹冠,腳踏錦履,襯得一張臉如玉一般。他寒暄了幾句,就直奔了主題:「父親遣我來此,是想與府君談一門親事。我父親久聞府君大名,很希望能高攀府君,將我的妹妹許配給府君為妻。」
甄沖的一口酒噴了出來,他先是驚詫了一下,緊接著失笑:「郎君說笑了,我已經如此年紀了,早已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況且我也有家室,郎君怎麼會談到這個?」
社郎卻並沒有笑,他嚴肅而倨傲地看著甄沖,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中,甄沖讀出了他的鄭重,於是他也斂容長跪,正式拒絕:「我已是個老翁,不敢耽誤小娘子的前途,請回稟尊侯,感謝他的見重。」
社郎的臉綳得緊緊的,一點不遮掩他的不悅。他冷冷地說:「府君是看不上我家的家世嗎?」
「不敢,我實在無此意。」甄沖忙拱手道。
「那是嫌棄捨妹的容德?」
「更加不敢,我連見都沒見過小娘子,怎可能嫌棄。」
「那麼為什麼要拒絕?」
甄沖有些呆了,這明擺著的答案,被他這樣一問,反倒好像不該答,「我有家室……」
「這不是問題。」社郎毫不在意地一擺手,「舍妹年少美麗,嫁妝豐厚,怎麼都比府君的娘子強。把你娘子休了換一個就好了。」
甄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對方卻根本不當回事,這還怎麼談呢?他沉吟片刻,只得說:「我有家室,我是不會拋棄我家娘子的。」
這個結局看來出乎了社郎來之前的預料,他慍怒地盯住甄沖,停了一會兒,說:「家君會親自過來的,為你自己好,希望不要違抗他的意思。」說罷拂袖而去,隨他而來的幾個隨從也匆匆跟了上去。
送走這個奇怪的客人,甄沖終於靜下來仔細想想這件事。最初拒絕社郎的提親只是因為感覺荒唐——一個半老翁了,提親?這不是玩笑嗎?後來的拒絕出於慣性和本能,也沒有太多的思考。直到現在,他認認真真地想了這件事情,他意識到,這是不可以答應的,他不可能拋棄娘子,就像不可能拋棄自己的腿一樣——共同生活了這麼多年,娘子已經是自己的一部分。
社公很快到來了,陣場很大,隨從如雲,儀仗比肩王侯。社公坐著青幢赤絡的馬輦,後面還跟著一輛四望車,車旁有八名婢女隨著車子迤邐而行。到了臨近甄沖船所在位置的岸邊,隊伍停下,馬上有婢女張開數十張錦做的步障,搭起幔屋,鋪好席子供主人跪坐,隨後便有人過來邀甄衝過去談話。
甄沖被引進幔帳,裡面的陳設更為豪華,社公穿了一身紋飾複雜的暗色衣服,跪坐在白色毛皮坐墊上,靠著一個隱几。他的面前,唾壺是玉的,手巾籠是玳瑁的,隨侍的人手中端著的器皿,像是琉璃的。他的身旁,幾個隨從帶著各種用品服侍著,十來個侍衛環繞著守衛著。甄沖也算是出身高門了,但這樣的排場,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心裡不由得有些怯意。社公捕捉到了他的反應,露出滿意的神色,伸手示意他坐下。那輛四望車不知何時到了東岸,一位裝扮華麗的年輕女郎被從車上扶下來,一群婢子和小黃門手持拂塵隨侍在側,從甄沖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得到她,也能被她看到,這位想必就是社公的小娘子吧。
甄沖施禮落座,主動拉扯起一些別的話題,避免社公談起他不想說的事。社公卻比他老道太多,他沒有回答甄沖的問話,直接把話題拉了回來:「府君對和我女兒的親事不知有何看法。」
甄沖有點狼狽,他躊躇了一下還是回答:「在下已有家室,孩子也不小了,實在承受不了大人的美意。」
「家室無妨,我可以幫你解決,只要你答應。小女今年年方20,德貌俱備,娶了她,絕不虧待了你。」社公邊說,邊朝東岸瞟了一眼。甄沖循眼神望去,對岸的女郎正熱切地往這個方向看著,她青春的面孔上滿是期待和焦灼,還有一臉想要什麼一定要得到的倨傲。
娘子也曾有過這樣年輕的容顏的。甄沖努力回憶了一下,但卻已經想不起來,眼前只有娘子現在那張已經有些憔悴的面容。印象中,娘子從沒有像這個女郎這樣囂張過,她的臉上永遠是恬靜的,無論什麼樣的誘惑、什麼樣的威脅,都不會讓她變色。
「多謝美意,在下不敢耽誤小娘子。」轉回頭來,甄沖依然拒絕了。
社公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府君說話前三思。日後同在一方水土之上,咱們要合作的地方可還多著呢。」
「不敢。為民做主,為朝廷守土,在下自當盡心竭力。若實在力不從心,在下也定會聽從朝廷安排。」
社公的眼神盯在甄沖臉上,銳利得像把刀子,他的笑容收斂了,臉色變得很難看,他冷冷地說:「府君是否想過違抗我的後果?要知道,我可以解決你的娘子,當然也可以解決你。」
甄衝心里一凜。雖然尚未見識這位土地神的法力,但看了剛才的大場面,他也知道對方實力不凡。他眼前浮現出娘子的臉龐,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掛著慣常的微笑。他苦笑了一下,心裡安定了一點,他望向社公,說:「在下不敢冒犯大人,但在下自己的事,還望由在下自己做主。」
社公的臉上陰雲密布,他冷哼一聲,大袖一拂,旁邊的隨從馬上過來將他扶起。一行人魚貫而出,丟下甄沖一個人坐在帷幕之中。
人散了,甄沖也準備離開,剛要起身,整個帷幕卻忽然變幻。鮮艷的幕障消失了,本來明亮的天色忽然晦暗,如同夜晚,周圍的人與船全都不見了,甄沖只感覺自己置身曠野,而身邊全是凄厲的風聲,遠處還有野獸的低吼。
甄沖坐正身子,將原本放在身側的佩劍抓了起來,擺在膝上,做出防禦的姿勢。吼聲忽遠忽近,卻看不到野獸的蹤跡,甄沖只能集中精力防備。
一個人都沒有,甄沖孤身等待著,等著神對他的懲罰與考驗。「都是為了你啊」,甄沖想到了娘子,那些共同度過的日子在腦海中一一閃現。他想起剛成婚時,娘子主動下廚煮羹,端給舅姑前自己先嘗嘗,卻因為太難吃而不知道怎麼辦,跑去求救於他。他想起兩人在閨房中樗蒲,娘子連輸幾局,竟轉頭哭了起來,他趕忙安慰,又故意輸給娘子,才算讓娘子破涕為笑。想起往事,腦海中都是甜蜜的記憶,這些記憶平日早沒了痕迹,如今這生死關頭,卻突然歷歷在目,好像剛剛發生過一樣,原來自己從來就沒有忘記過。
獸吼聲近了,黑暗中兩隻吊睛白額虎突然出現,像是鬼魅從地下鑽出。它們圍繞著甄沖踏著步,熱乎乎的氣息幾乎噴到了甄沖面前。甄沖攥住劍柄,一動不動,突然間,虎一聲怒吼,撲將過來,甄沖大喝一聲,抽劍猛刺,劍刺了個空,虎消失在眼前。甄沖四下張望,身邊一片空茫,雲霧湧起,自己如同身處冥界。
甄沖繼續坐下,尋視著四周,等待著未知的下一步。在這一切到來之前,他曾有過幾次的猶豫與害怕,是心中的道義支撐著他做出了選擇。而現在,他反倒沒有任何負擔了——原來真正的考驗到來時,只是一心面對而已,這種坦然,竟比之前的瞻前顧後要輕鬆得多。
老虎去了又來,來了又去,並未威脅甄沖的性命,只是折磨他的精神,而他抵擋住了。當陰霾消失,濃霧散去,已經是第二天的早上,甄沖竟這樣堅持了整整一夜。土地神終究沒有打敗甄沖的意志,他失意而去,帶走了大失所望的女兒,留下了疲憊不堪的甄沖。經歷了一夜折磨的甄沖精力耗盡,被自己的家丁抬回了船上,快速運至惠懷縣休養,一名家丁被派回家裡接娘子和小郎,當他們星夜兼程趕來時,甄沖已經氣若遊絲。
「娘子啊,你來啦。」看到娘子,甄沖的臉上展現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娘子拉住甄沖的手,淚噗簌簌地落下來,潤濕了甄沖胸前的衣服。甄沖伸出一隻手,為娘子擦去眼淚,說:「不要哭,你不知道,我現在是多麼歡喜。我想起了以前的好多事,我現在才終於知道,原來我一直這麼的幸福。」
(圖來自網路,真沒找到原出處,不是不想標明)
原故事來自《幽明錄》·甄沖拒婚記
甄沖,字叔讓,中山人,為雲社令。未至惠懷縣,忽有一人來通云:社郎須臾便至。年少,容貌美凈。既坐,寒溫云:大人見使,貪慕高援,欲以妹與君婚,故來宣此意。甄愕然曰:仆長大,且已有家,何緣此理?社郎復云:仆妹年少,且令色少雙,必欲得佳對,何以見拒?甄曰:仆老翁,見有婦,豈容違越?相與反覆數過,甄殊無動意。社郎有恚色,云:大人當自來,恐不得違爾。既去,便見兩岸上有人,著幘,捉馬鞭,羅列相隨,行從甚多。社公尋至,鹵簿導 從如方伯,乘馬輦,青幢赤絡,覆車數乘。女郎乘四望車,錦步障數十張,婢子八人,來車前,衣服文彩,所未嘗見。便於甄傍岸上張幔屋,舒薦席。社公下,隱膝幾,坐白旃坐褥,玉唾壺。以玳瑁為手巾籠,捉白塵尾。女郎卻在東岸,黃門白拂夾車立,婢子在前。社公引佐吏令前坐,當六十人,命作樂,器悉如琉璃。社公謂甄曰:仆有陋女,情所鍾愛,以君體德令茂,貪結親援。因遣小兒,已具宣此旨。甄曰:仆既老悴,已有家室,兒子且大。雖貪貴聘,不敢聞命。社公復云:仆女年始二十,姿色淑令,四德克備,今在岸上,勿復為煩,但當成禮耳。甄拒之轉苦,謂是邪魅,便拔刀橫膝上,以死拒之,不復與語。社公大怒,便令呼三斑兩虎來,張口正赤,號呼裂地,徑跳上,如此者數十次。相守至天明,無如之何,便去。留一牽車,將從數十人,欲以迎甄。甄便移惠懷上縣中住,所迎車及人至門。中有一人,著單衣幘,向之揖,於此便住。甄停十餘日方敢去。故見二人,著幘,捉馬鞭,隨至家。至家少日而染病,遂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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