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里克的旅程(節選)| 「遇到好文章就要收藏」是種好病
前言
昨天推薦了五篇經典的特稿作品後,很多盆友贊了幾句後就找我要文章,大有不給就哭狀,要文章要得這麼悲愴,我很感動。其實網上能找到的,但可能不全,其次我也並不都有電子版和中文版,例如《讓它飛起來》是紙質版的,《最後的敬禮》則是英文版的。(很慚愧,當初是點著金山詞霸讀完的。)
討文章的盆友里,有一位蠻有趣,說長期患有「遇到好文章就要收藏」病,這種「整理癖」其實很好。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倉庫,不斷地反芻、吐納、研磨,直至某一天你不再需要它。
那種和人類的精華文字較勁的感覺很奇妙,就像你在一條永無明日的隧道里和十八銅人天天打架,甚至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突然有一天,前方一片光亮,洞走完了,背後卻哭聲一片——十八銅人集體立正,捏著手絹和你揮別呢。
古人說的好,自己挖的坑,哭著……也要挖下去。文章還是要給的,但先給一部分——《恩里克的旅程(節選)》和《柏林沒有為納粹焚書事件所動》(本公號以前推送過)。
好了,我要去備課了,周四晚上知乎Live見。後來的且又感興趣的盆友歡迎點擊鏈接了解:如何寫好一個故事?非虛構創作指南。
(葉偉民)
恩里克的旅程(節選)
作者:索尼婭·納扎里奧,
攝影:唐·巴特萊蒂
他們都是為《洛杉磯時報》記者
2003年普利策特稿獎獲獎作品
全文3萬多字,本文節選第二章2、3節
堅持不懈
媽媽離家之時,恩利克還是個黃口小兒。6個月前,第一次踏上尋母之路,他不過是個初出茅廬、乳臭未乾的小子。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現在的恩利克,早已成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戰士了,對一個少年踏上北方朝聖之旅的所有危險瞭然於胸。
專家說,據估計,每年有48000個跟恩利克一樣的小孩,沒有父母陪伴,獨自從中美洲和墨西哥非法進入美國。許多人都是來尋找母親的。他們的旅行方式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其中有成千上萬的人,靠扒在貨車的頂部或兩側輾轉前行。
他們在隆隆行進的車廂間上躥下跳,到處尋吃覓喝,被強盜四處搜獵。被洛杉磯驅逐出境的那些街頭黑幫,也把貨車車頂看成自己新的狩獵場。這些少年都沒有合法文件,不少人被墨西哥警察或migra(墨西哥移民管理機關)抓獲,又被帶到南部的瓜地馬拉。
絕大多數會捲土重來。
跟其他人一樣,恩利克也屢敗屢戰。
第一次,他與朋友何塞· 德爾·卡門·巴斯塔門特從宏都拉斯出發。他們記得,一共走了31天,行程約1000英里,穿越瓜地馬拉,深入墨西哥中部的維拉克魯斯州。在那裡,migra從貨車頂上抓住了他們。坐著被移民們稱為「淚水巴士」的車輛,倆人被送回瓜地馬拉。這些巴士每天往返8次之多,每年將超過10萬名不幸的乘客驅逐出境。
第二次:恩利克獨自出行。在走了5天、深入墨西哥150英里的時候,他犯了個錯誤,在貨車頂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連鞋子掉到了地上。警察在托那拉鎮附近攔停貨車盤查移民,恩利克只得跳下車廂,落荒而逃。光著腳,他跑不了多遠,只好在某個草叢裡躲了一夜。隨即,恩利克被抓住,上了返回瓜地馬拉的巴士。
第三次:兩天後,在墨西哥境內190英里的查輝特斯附近的一個空房子里,警察將恩利克從夢中驚醒。恩利克說,警察洗劫了他,然後把他轉交給migra。他再次登上巴士,回到瓜地馬拉。
第四次:一天後,12英里之外,在墨西哥塔帕楚拉貨場附近的一片墳地里,在一個摩索拉斯式陵墓頂上,警察抓住了熟睡中的恩利克。這個貨場以女移民頻遭強姦而臭名昭著。就在兩年前,一個女移民遭強姦後被石頭砸死。migra把恩利克送回瓜地馬拉。
第五次:在墨西哥城北部的魁勒塔洛,migra抓獲了正在鐵軌上行走的恩利克。這次,恩利克已深入墨西哥達838英里,旅程已近一周。一群馬蜂蜇了他的臉。移民執法官第五次把恩利克運回瓜地馬拉。
第六次:他功敗垂成。用了5天多時間,行程1564英里,恩利克抵達格蘭德河,對岸的美國已觸手可及。在一堆鐵軌附近獨自吃東西時,migra的執法官逮住了他。執法官把他送往墨西哥城一個外號叫「人肉庄」的拘留中心。第二天,坐了14小時大巴,他又回到了瓜地馬拉。
恩利克一次次出現,就像從來沒有被趕走過似的。
圖:火車頂上的日子並不好過,風吹日晒對他們而言是再簡略不過的工作了,更需求憂慮的是墨西哥和美國的邊境警察。圖中的少年便意外被捕,然後遣返回國。
這是第七次。就是這一次,身負重傷的他,不得不留在拉斯阿農納斯那些好心人的手中。
以下是恩利克的回憶:
入夜,他乘一列貨車。一個陌生人從側面爬上他的悶罐車,向他要一支香煙。
樹木遮住了月光,恩利克沒看見陌生人身後還有兩個人,也沒看見在車廂的另一側,另外三個人正向上攀爬。幾十個移民貼著火車,但人與人之間都離得遠遠的。
其中一個人摸到恩利克坐著的柵欄,雙手緊緊鉗住恩利克。
有人從背後卡住了他,向下猛壓他的頭。
共有6個人圍住了他。
把衣服全脫了,其中一個說。
另一個揮起木棒,一下子就砸進了恩利克的後腦勺。
快點兒,有人命令道。拿木棒的人扇了恩利克幾個耳光。
恩利克感到有人在使勁脫他的鞋,幾隻手在他褲兜里翻找。其中一個人抽出一張小紙片,母親的電話號碼就寫在上面。沒了紙片,他就沒法找到母親了。那個人把小紙片拋向空中,恩利克眼睜睜看著紙片翩然而去。
褲子也被脫掉了。腰帶內側也寫著母親的電話號碼。他們幾乎一無所獲,恩利克身上的錢不足50比索,不過是乞討攢下的幾個銅板。那些人罵罵咧咧地把褲子扔出車廂。
落到身上的拳腳更重了。
「別打死我,」恩利克乞求道。
帽子飛了。有人撕下他的襯衫,另一個拳頭直奔他左臉而來,3顆牙齒應聲而碎,像碎玻璃似的在嘴裡嘎嘣作響。
一個人岔開雙腿,騎在恩利克身上。他用一件夾克衫的袖子纏住恩利克的脖子,開始用力。
恩利克咳個不停,氣喘吁吁。為了吸氣,為了阻擋落下的拳頭,他的雙手在脖子和臉部之間拚命地揮舞。
「把他扔下去,」一個人叫道。
恩利克想到了他的母親。他要被埋葬在一個沒有標記的墳墓里了,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求你了,」他祈求上帝說,「我還沒見到她,別讓我死去。」
拽夾克的人腳下一滑,絞索鬆開了一些。
恩利克艱難地跪在那裡,渾身上下只剩一件內褲了。他硬撐著站起來,沿著燃料車廂頂部跑動,拚命地在光滑的弧形車頂上保持平衡。火車在鬆動的鐵軌上左搖右晃。沒有燈光,他幾乎看不見自己的雙腳。他摔倒了,又重新站起來。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車廂尾部。
火車正以每小時近40英里的速度隆隆前進,下一節車廂仍然是燃料車。車速這麼快,從一節車廂跳上另一節車廂無異於自尋死路。恩利克知道,他有可能滑倒,可能掉進車廂中間,被車輪席捲而去。
那些人追過來了。他小心翼翼地跳到兩個車廂之間的車鉤上,離發燙的、攪拌機似的車輪只有幾英寸。他聽到子彈悶聲而射,當機立斷地從火車上向外縱身一躍,把自己拋進了無盡的黑暗。
他重重地砸向鐵軌邊的土路,又滾到地面上。他爬了30英尺,雙膝不住地抽筋。
最後,在一棵小芒果樹下,他不省人事了。
他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自己渾身是血。黏糊糊的血一滴滴從鼻子和耳朵里流出,順著臉流下來。他嘴裡發苦。不過,他還是感到由衷的欣慰:雨點般的拳頭消失了。
他記得自己似乎睡了12小時才醒過來,想試著坐起來。他的思緒又飄向母親,飄向家人,飄向女友瑪麗亞· 伊莎貝爾,她可能已有孕在身了。「他們怎麼能知道我死在哪兒了呢?」想著想著,他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蘇醒後,他光著雙腳,腫著兩膝,慢慢地沿著鐵軌向北蹣跚而來。他頭暈目眩,神志不清。可能過了幾小時,他發現自己回到了剛才出發的地方:他又走到那棵芒果樹下了。
遠處,在相反方向,就是那個白色柵欄圍起來的茅屋。
那是西侖尼奧·高邁斯·福恩茨的茅屋。此刻,這位莊稼漢正看著渾身是血的孩子向自己走來。
圖中的幾位少年現已將火車當做了他們暫時的家,為了抵擋北風,他們在車尾生火取暖。
一個錯誤
診所里,圭勒爾摩·拖雷多·蒙特斯醫生把恩利克帶到體檢桌前。
恩利克的左眼眶被重擊,左眼瞼受傷,可能要終身耷拉著眼皮了。背部青腫,右腿數處機能受損,頭髮下面有暴露傷口,兩個上齒和一個下齒斷裂。
拖雷多醫生將一個針頭刺進恩利克眼睛附近的皮膚下面,然後,又刺進他前額,注入局部麻醉劑。他清洗了傷口處的臟污,想起了他曾無力回天的一個移民。而眼前這一位比較幸運。「你還活著,應該感恩,」他說,「你為什麼不回家?」
「不。」恩利克搖頭,「我不能回去。」 他彬彬有禮地問道,是否有什麼辦法能報答醫生的照料,還有那些抗生素、消炎藥的費用。
醫生搖了搖頭。「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再扒一輛貨車,恩利克說。「我要跟家人在一起。我在自己國家很孤獨,我一定要到北方去。」
聖彼得洛·塔帕納特佩克縣的警察沒有把恩利克轉交給migra。當夜,讓他睡在那間指揮所的水泥地上。清晨,他走了,希望能搭上一輛車,把他帶回鐵路。所到之處,人們都盯著他那張傷痕纍纍的臉。一個男子一言不發地遞給他50比索,還有個人給了他20比索。他一瘸一拐,朝城郊方向走去。
他疼痛難忍,只好招手攔住一輛小車。「能帶我一段嗎?」
「上車吧!」司機說。
恩利克上車了──但這是個代價高昂的錯誤。
司機是個剛下班的移民官,他把車直接開進一個migra的檢查站,把恩利克交了出去。
你不能老是往北方走,執法官說。
他被帶往另一輛瀰漫著汗味和柴油味的大巴。車上沒有中美洲的黑幫分子,恩利克鬆了一口氣。黑幫分子有時候故意讓migra抓住他們,這樣,他們就有機會在大巴上毒打、搶劫這些移民了。不管怎麼說,費了這麼大勁,恩利克還是失敗了──他沒能到達美國。
他一次次對自己說,還得再試試。
圖:三個正企圖扒火車的宏都拉斯少年,他們都是被爸爸媽媽「扔掉」的人。推薦閱讀(點擊標題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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