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姐姐

文/龍偉平

1

四五點鐘的樣子,太陽將落未落。風有規律的搖晃著窗戶,撫過汗濕的脖根,讓人倍感愜意。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下午,很容易讓人產生幸福和滿足的情緒。

彼時我獨自在家,守著一台黑白電視機收看每天準點播放的動畫節目,臉上溢滿了笑容,自從母親年前病逝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發自內心的愉悅了。

正當我看得入迷時,鳥籠里的蠟嘴發出一陣嘈雜的叫聲,擾亂了我的注意力,扭頭一看,門響了。

我跑過去打開門,外面站著兩個人,一個是我父親,還有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孩,隔著一米的距離,我無不好奇的打量著那位「陌生人」,她穿著一件褪色的寶藍色印花連衣裙,咬著下唇,一頭毛躁的頭髮用那種纏了一層紅繩的皮箍簡單的扎了兩個綹綹,干、瘦,給人一種嚴重營養不良的感覺。

父親拍了拍我肩膀說,叫姐姐。

我很不友善的盯著她,像是嗅到了異類身上發出的「危險」氣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她竟然主動過來拉住我的手,大大方方的叫了一聲弟弟。

我並沒有領情,立刻抽出手後退了一步。父親看了我一眼,終也沒說什麼,牽著她去到隔壁屋裡。

那聲清脆的「弟弟」讓我恍惚明白了什麼,轉身跑進卧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透過門縫,我聽到了外面傳來幾聲綿長的嘆息。

我趴在床上胡思亂想著,夕陽透過窗縫爬上了長滿汗毛的臉頰,屋外蟬聲如沸,不時夾雜著孩童的嬉鬧聲,像一隻手在死命的撓我那顆貪玩的心。

2

家裡突然住進來一位陌生人,自然沒法像從前一樣的肆無忌憚的瘋玩。時間一久,即便我再怎麼遲鈍,也逐漸從父親的目光中感受到他對喬鯉的關愛,吃穿用度,說是精心照料也毫不過分。很顯然,這些就是我嫉妒的源頭。更可氣的是,自從她來了之後,我體會到了一個強烈的挫敗感,這種感覺無處不在,像一團烏雲籠罩在我頭頂,彷彿隨時會有幾條閃電劈下來。

其實我也不是沒有反抗過,有一段時間,我嘗試壓制住貪玩天性,努力表現得乖巧懂事,然而,不知道是我的表現力度不夠還是她的殺傷力太強,總之,我的努力看起來像是一個笑話,更可怕的是我還不自知。在她強大的光環下,我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像一隻被褫奪了領地的動物。

我很快就泄氣了,開始破罐子破摔,不再在父親面前苦心經營自己的形象。

什麼乖孩子,好學生,都見鬼去吧。

那根本不是真實的我。

一次周末,恰逢她有事出門,我意識到機會來了,鬼使神差的跑到她房裡,拿起書桌上那隻她生日時父親送的「英雄牌」水筆,汲了滿滿一管墨汁,大筆一揮,在她辛苦寫了一下午的作業上畫上了幾把魔性的大叉……那一刻,我彷彿化身為英雄,歷經千辛萬苦終於打倒了邪惡勢力,把鮮紅的旗幟插上了勝利的高地……

目的達成,我拍了拍手,像拍去衣服上的塵土一樣,心滿意足的離開她的房間,溜進自己屋裡,關上門,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然而,就在我準備坐下來慢慢回味那既短暫又痛快的過程時,我下意識的摸了下胸口,那裡什麼硌手的東西也沒有,心裡叮咚一聲響,臉上的笑容很快消失了……那隻青瓷口哨不見了!

那是我最珍愛的玩具,是我八歲時母親送我的生日禮物,從那之後,便一直戴在身上,很少摘下。

我仔細一想,一定剛才走得太著急,把它落在她屋裡了。我心裡慌亂起來,立即思考對策,過了片刻,我決定再次溜進她屋裡把那隻口哨找回來。

就在我準備開門實施計劃時,一陣並不美妙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它彷彿天生長著一副譏誚的口氣說,小子,你死定了,等著挨揍吧。

雖然沒有開門,但我也知道絕不是喬鯉,她個子小,走路發不出那麼大的聲音,應該是父親回來了!

我心裡一驚,像只偷食被人踩到了尾巴的老鼠,順著門縫往外面一看,果然是父親。我還沒回過神,緊跟著又是一陣腳步聲入耳,貼門一瞧,啊,是她回來了。

唉。真可惡。

竟然會愚蠢到把那麼重要的證據落在她屋裡……她一定會拿著作業本去向父親告狀吧?

嗯,看來少不得要挨罵了。

我回到床上暗暗想著,像只囚禁在樊籠的動物,為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深深擔憂。

奇怪的是,預料之中的敲門聲始終沒有響起。

到底怎麼回事?

難道她還沒有看到我的「傑作」嗎?不,絕不可能!只有瞎子才會看不見那麼明顯的惡作劇,既然如此,那麼我的罪行肯定已經敗露了,可是她為什麼還不來找我興師問罪呢?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被好奇折磨著,卻不敢打開門去一窺究竟,因為我怕一開門,父親和喬鯉就站在門口,手裡拿著「老虎鉗」等著我自投羅網……

就這樣提心弔膽的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聽到父親在門外叫我的名字。

噢。主的審判已然降臨!

去吧!驕傲的英雄,向著斷頭台去吧!

我吸了下鼻子,在心裡給自己打了一劑預防針,做好了挨揍的準備過去開門,門開了,我不敢直視父親的眼睛,他像往常一樣,並沒覺察到我的異樣,只是隨口問了兩句,叫我出來吃飯。

我有點懵逼,這難道就是傳說中暴風雨來臨的前夕嗎?還是她和父親達成了共識,一致認為把我餵飽後再揍一頓會更有手感?

盛飯的間隙,我心虛地朝她屋裡瞄了一眼,門半掩著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裡邊。桌上那碗紅燒鯽魚依舊香氣撲鼻,換做平常,我早就不客氣下筷子了,可現在我卻沒有一點胃口,十分機械的扒著飯,吃完把嘴一抹,立刻回到屋裡關上門,爬上床蒙頭大睡起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在夢裡,她終於露出邪惡的嘴臉攛掇父親把我趕了出去。我提著籃子,在寒風中沿街賣火柴,我又冷又餓又困,就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我靠在牆上輕輕的劃燃了一根火柴,在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了母親的臉龐,她對著我笑啊笑……笑到火柴滅了,我也被嚇醒了。更可怕的是,我好像尿床了……

我穿著尿濕的褲子,摸著牆迷迷糊糊的朝廁所走去,像只沒腦子的蛾子,立刻被喬鯉房間的燈光吸引住了,我提著濕漉漉的單褲叉著腿過去一看,哦,她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呢,原來是補作業犯困忘了關燈。

我揉了揉眼睛,不知為什麼感覺臉上燒得厲害,趁著尿意,我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掉頭朝廁所跑去。

我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回的屋,只記得第二天起床後,在門口看到了一個白色小紙包。我好奇的打開一看,十分驚訝,裡頭包著的正是我昨天丟了的那隻青瓷口哨,我把那張紙攤平一看,上面用鉛筆寫著一句話,阿弟,上學別遲到了,作業的事我不會告訴爸爸。

3

那天放學後,我說不清什麼原因,破天荒的在同學家裡玩到日落西山才回來。

書包很沉,心情更沉,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我把書包放在門口,從裡面摸出鑰匙慢吞吞打開門,屋裡空落落的,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走到卧室把書包扔在床上,來到她房門口朝裡面看了一眼,屋裡沒人,也沒發現書包。

大概還沒放學吧。

四處轉悠一圈後,我想起今天的作業到現在還一個字都沒寫,心情就更加沉重起來,沒心思再管別的了,立馬回屋裡埋頭搶救生命垂危的作業。

不知過了多久,看著空白的作業本上塞滿了歪歪扭扭的字跡,我放下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這時候肚子也開始鑼鼓喧天的鬧起了革命,我起身跑到廚房裡一看,晚飯也沒人煮,我驟然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而父親和喬鯉還沒有回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屋外黑黢黢的,風撩騷著樹葉,不時傳來幾聲蛙鳴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蟲子叫聲,透著一絲奇談的味道,像是一場專門演給精怪們欣賞的表演。

瞌睡蟲在我腦子裡鑽來鑽去,鑽得我睡意重重,我揉了揉眼,哈欠連天的靠在涼椅上打開了電視,一直到最晚的一檔動畫節目也播放完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

我開始慌亂起來,像只被人遺棄了的小貓。直到十一點多鐘,終於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聞聲,我獲救般跑過去開門,門一開,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

父親看了我一眼,臉上掛著焦慮,神色跟平常有些不一樣,進屋後大步走到卧室里打開柜子翻找起來,我立馬跟過去,過了會兒,見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小本和一些錢塞進口袋裡,隨口叮囑了我幾句,便匆匆出門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放學喬鯉之所以沒有回來,是因為她在課堂上暈倒,被老師送去了醫院,父親是因為在醫院裡照看她所以才這麼晚回來。這個消息讓我感到非常詫異,像一顆深水彈在心湖裡爆炸了。

我一直沒有問父親,她為什麼會突然暈倒。說起這件事來,我心裡是有點愧疚的,她生病前的那天晚上,因為我的惡作劇導致她半夜還在趕作業,或許我永遠不會知曉這兩者之間有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僅僅就是這點內疚,已經讓我很長一段時間心緒不寧。

也許從本質上,我就沒有做一個壞小孩的潛力吧。

由於課業繁重,我一直沒有時間去醫院看她,直到出院的那天,我才找到機會和父親一同去醫院接她回家。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她剛吃完葯睡著了,父親借著這個空隙到樓下辦理出院手續,順便去買點吃的,出門前他叮囑我別亂跑,在這裡等他回來。

我搬了個小馬扎坐在床邊,一邊啃著手指頭上的倒刺,一邊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有人在說話,聲如蚊蚋,我卻聽得清清楚楚,安安。

我以為她醒了,抬頭一看,嗨,原來是在說夢話呢。我低著頭,把啃得流血的食指含進嘴裡,開始咂摸起她說的那幾句夢話來,聽上去,好像是在叫誰的名字呢。

安安?

對,就是這個兩個字。

不過這個叫安安的人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聽她和父親提到過。

是她的同班同學?

還是某個被她偷偷喜歡的男生的名字?

我不得而知。

4

離家不遠有一塊很大的空地,據附近的老人說,哪兒很久以前是個古戰場,某朝某代,曾有個煊赫一時的皇帝曾在哪兒光榮犧牲。

每到陽春三月,風吹草動之時,就會有許多孩童不約而同的去哪裡放風箏。風箏花樣繁多,放風箏的人也多,風箏在天上笑得奼紫嫣紅,追風箏的小孩也樂得合不攏嘴。

放風箏的孩子多了,矛盾就自然而然的發生了。有一回,我從外面哭喪著臉回來,正巧碰上她在屋裡做作業,見我神色不對,她放下作業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憋著一肚子火,沒好氣的向她抱怨了幾句,當時只顧著自己痛快了,也沒注意她是什麼表情,只記得她聽完我抱怨後就默不作聲地跑了出去,我也沒放在心上,開始回屋去做那永遠都做不完的作業。

太陽落山的時候她回來了,我坐在椅子上,好奇的偷瞄了她一眼,也沒有多想。估摸過了半個鐘頭,一個中年女人突然叫囂著沖了進來,我第一反應以為是什麼瘋女人跑進來了(那時候經常有精神不正常的人在附近遊盪),嚇得我差點從椅子上跳起,定睛一看,這哪裡是什麼瘋女人,明明就是下午割斷了我風箏線的那小子的媽媽。

我一下炸毛了,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你家寶貝兒子做的好事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倒是自己找上門來了。

我不知道這女人準備做什麼,心裡隱約感覺不會是什麼好事。果然,女人瞪著眼朝四周掃視一圈後,立刻衝到喬鯉房裡,一把揪住她的衣服,揚起手狠狠扇了她幾個耳光。我嚇懵了,回過神來立即衝進屋和那個女人揪扯在一起。過了好一會,我才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

原來她聽了我的抱怨後,跑去替我打抱不平去了。據江湖流傳的傳聞中,她那天藏了把剪刀在身上,守在欺負我的那小子家門口,等他回來,她拿著剪刀衝過去,把那小子的衣服剪了幾個大窟窿眼。其實那小子就是只紙糊的老虎,慣會欺軟怕硬,看著她拿著剪刀衝過來,當場就嚇懵了,傻站著動都不敢動,像只被拿住了翅膀的雞仔,完全沒有欺負人時的神氣模樣。

5

因為剪衣服這事,平日里把她當掌上明珠一樣捧在手心裡精心照顧的父親也發了大火。

作為罪魁禍首,我不僅被罰跪兩個小時,還扣掉了一個月的零花錢。假設時間往前推一天,不,哪怕幾個小時,這個判決我都斷不會接受。可假設畢竟是假設,時間不會真的倒退,我能肯定的是,那天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把我的心扎了個小孔,以致我當天的不滿情緒始終無法衝破閥值發泄出來。

當然,雖然嘴上沒說,可我覺得父親實在有些偏心,事情確實是因我而起,可畢竟跑去剪衣服的不是我,為什麼我不僅被罰跪了還要扣零花錢,而她卻只是簡單的抄抄課文?

唉,想不通。我實在想不通。

那晚睡覺前,她進來把一瓶紅花油放在床頭桌上,問我,膝蓋還疼嗎?

我坐在床上看漫畫,搖了搖頭,因為尷尬,我不知該說什麼,甚至沒有和她繼續聊下去的打算。儘管如此,我感覺到那些無處釋放的焦躁消失了,像一匹孤獨的跑了十萬八千里的野馬,終於累了,願意戴上鼻栓安靜的卧在馬廄里吃草了。

她笑了笑說,記得抹上,不然明天上不了學了。

說實話,她跑去剪衣服替我出氣這事,我心裡沒有一點感動是不可能的,但對當時的我而言,更多的還是好奇和不解,這也是事實。之後好幾次我都想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話到嘴邊,只是遲疑了一秒,就溜回了肚子里,沒了那一秒決堤的衝動,就很難再追問下去。

上了高中以後,過去的事情更加遙遠得像發生在上個世紀,兒時的恩怨也都化笑談。畢業那晚,同學之間扯談,我走過去問和我打過架的那小子,嘿,胖子,還記得小時後我姐剪你衣服的事嗎?

記得。他哈哈大笑說,長這麼沒被女人羞辱過,打死我都記得。

別看你姐那時候瘦得跟個豆芽菜一樣,性格猛著呢。

我笑著附和。

他站起來拿著一個空酒瓶比划了幾下說,我當時看著她拿著剪刀衝過來的樣子,還以為她想殺人滅口呢……誰知道只是把我的衣服剪破了幾個洞。

他打了個酒嗝,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再三強調。

你,和她完全沒法比。

6

我那稀里糊塗的童年,結束在十二歲生日後的某個星期,記憶中那個夏天是燥熱的,騷動的,包裹在一片黏稠的蟬鳴聲中。我的小學生涯,就在這樣一片嘈雜的環境中,正式宣告結束。

七月里的一天傍晚,我躺在涼席上睡覺,迷糊間聽到有人在叫我,睜開眼一看,是喬鯉。

我煩躁的問她,什麼事啊?

帶你去看樣東西,她神秘兮兮的說。

我坐在涼席上,往外面看了一眼,太陽像顆蛋黃掛在西山頭,光線不再刺眼,快要落山了。

我喝了口水,跟在她後頭像個巡山的小妖。她個子小,腳步輕鬆走得很快,我很快被她甩出了一截,我停了下來,喊了她一聲,還要走多遠啊?

她逆著光站在夕陽里說,快了,馬上就到了。

我喘著氣問她,你到底想帶我看什麼東西啊?

她說,去了就知道了。

我望著荒涼的山道,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思忖片刻,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懶惰,我有些不甘心的跟了上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接著沿著一條布滿荒草的小徑拐進了前面的樹林子里,我好奇心一下被吊起,拖著沉重的雙腳跟了過去,過了片刻,前方豁然開朗起來,一棟老舊的雙層平頂建築掩映在樹蔭間,像這山間精怪變幻出來的府邸。

我對著那棟有些神秘色彩的舊樓發出讚歎,她像山貓一樣走過來,問我,想不想去裡面看一下?

我定了定神說,這就是你要帶我看的東西?

嗯。她點了點頭。

我打量著那棟斑駁的樓房,自言自語道,我怎麼不知道這裡還有一棟老房子呢,裡面不會有什麼嚇人的東西吧?

膽小鬼,我早就進去過了,她說。

我望著那扇搖擺破舊的木門,還是搖了搖頭。

那你不要亂跑。她說,在外面等我。

我並沒有答應,她就已經推門而入,我杵在原地,感覺像是經歷了一場幻覺。

過了片刻,聽到她的笑聲從樓上傳來,上面好漂亮,可以看好遠喔,你快上來啊。

我抬頭搜尋聲源,見她從欄杆後面露出半個腦袋朝下面張望著,我知道她在找我,於是我興奮的跳起來,向她招手。再也無法忍受好奇心的折磨了,我吸了口氣,給自己壯了壯膽,走了進去。

裡面比我想像的還要破舊,空蕩蕩的有些可怕,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處是動物過夜後留下的痕迹,牆體上布滿了灰濛濛的印漬,像是被炮火熏過一般,幾株野草藤葛探頭探腦的從巴掌寬的牆縫裡鑽了進來,窺視著這座老樓的秘密。

我很快忽略掉這些,踩著落滿灰塵的樓梯朝二樓走去。幾十秒過後,在枯枝殘葉的噼啪聲中我走到朝陽的陽台上,奇怪的是,並沒有看見她人。我正要轉身進屋,她突然從門後出來,嚇了我一跳。

我追著她在空蕩蕩的老樓里打鬧了一會,過了片刻,我和她走到陽台上,坐在一條破舊的木凳上,背靠著涼爽的磚牆,聊起了天。

就在我開始抱怨周圍蚊子越來越多,準備起身回去時,她指著陽台右側那棟矮小的平房說,去哪裡看看吧。

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走過去一看,那是一間與陽台同高的樓房,覆蓋著厚厚一層樹葉的屋頂上長滿了野草,綠油油的,像一座空中花園。透過四方的窗口能看到裡面一些物體的輪廓,像是一間倉庫,與這棟主體大樓隔著一米多的距離。

我搖了搖頭,太危險了,還是別過去了。

她想了想,不知從哪裡搞來一塊木板,走過去橫亘在兩樓之間,瞬間,一座獨木橋把兩個孤立的物體連在了一起。她得意的看了我一眼說,這樣就不危險了。

我望了一眼天邊稀薄的雲霞說,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她一副不甘心的表情望著我,過去看看吧,看完就回去。

我拗不過她,嘆了口氣,我不過去,你自己去吧。

她說,你在這等著,我看完馬上過來。

嗯,我揮手拍死一隻釘在我腿上吸血的蚊子,心不在焉的說。

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我快要被蚊子咬死了。

她搓了搓手,看上去有些躍躍欲試。接著見她翻過那道剝落得只剩下磚體的欄杆,踩著黑不溜秋的木板慢慢前向移動。

木板結不結實喔?不會斷吧?我摳著瘙癢的脖子自言自語。

她抓著扶欄,回頭看了看我,剛邁出一隻腳,我就聽到「嘭」的一聲響,抬頭一看,木板沒斷,聲源來自一塊墜地的青磚。我心裡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她踩踏的那塊木板已經受不住力,嘩的一下向下傾倒,徹底跌落在地,萬幸的是,墜落的瞬間她立馬伸手抓住了一塊凸起的磚體。

我嚇了一大跳,立刻撲過去死死拽住她右手,我的右手很快刺痛起來,火辣辣的,像脫臼了一樣,背上全是冷汗。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我不敢想像一旦鬆手她摔下去是什麼後果。

風從林間吹來,我感覺後背一片冰涼,不禁打了冷戰,右手正在一點點失去知覺,力氣正迅速的從手臂肌肉和血液中抽離。

終於,我發出一聲呻吟,像纖細的枝椏再也擎不住熟透的蘋果,右手不聽使喚鬆開了,她失去了最後的牽連,和幾塊鬆動的青磚一起墜落在地上。

我懵住了,耳朵里都是嗡鳴,發了幾秒鐘呆,連忙下樓跑過去。看到她側翻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嚇哭了,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和臉,過了一兩分鐘,她睜開了眼。

嚇死我了。

她咳嗽了一陣,睜著眼睛,嘴角擠出一絲微笑。

我扶她起來說,你沒事吧?

她喘了幾口氣說,屁股有點痛……

7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全黑了,記憶中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近得彷彿觸手可及。那樣的月色我只在中秋節的時候見到過。白茫茫的光灑在光滑的石英石和野蒿上,像是鋪上了一層白霜,四周有蛙聲和蟲鳴,附近的住戶也都亮起了燈。

家裡並沒有人,父親還沒有下班回來。我看她臉色煞白,扶她進屋坐在床上,問她肚子餓不餓。

她搖了搖頭,說不餓,就是有點口渴。

我去廚房給她倒了一杯涼水,看著她喝了幾口。

過了一會,她問我作業做完沒有。

我心想她肯定是摔糊塗了。

我說,小學都畢業了,沒有作業了。

過了幾分鐘,她說有點困了,想睡一會,叫我回自己屋。

我有點擔心,蠍蠍蟄蟄的再三確認她沒事才轉身出去。

關上門的時候,我鬆了口氣,心裡甚至有些竊喜,啊,這個小插曲就這樣過去了,虛驚一場,總算沒出什麼大事。

直到那天半夜,我突然被一陣動靜吵醒了,聽到她房裡傳來幾聲咳嗽,接著越咳越厲害,光聽聲音都讓人揪心不已,隨後又是一陣嘔吐的聲音。我嚇壞了,連忙跑過去叫醒父親,父親披了件外套,急沖沖的走到她屋裡,摸了摸她的額頭,說發高燒了,得趕快送醫院。

我心跳得厲害,跟在父親後面跑來跑去,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過,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做完檢查,她被醫生推進了手術室,凌晨一點,我和父親還守在手術室外面,月光照在幽深的走廊上,被窗戶分割成了四塊,父親在光與影交匯的區域來回踱步。到了兩點多鐘,手術室的門開了,她躺在輪床上被護士推了出來。

主刀醫生走過來摘下了口罩,我看到了他的表情,有些嚴肅,帶著醫生這個職業一貫的漠然和無奈。他把父親叫到一旁聊了一會,短短几分鐘里,父親一直眉頭緊鎖,臉上掛滿了焦躁的神情。

病房裡很安靜,除了儀器發出低頻的嗞嗞聲外,再沒有其他多餘的聲音。

我坐在病床前,可能是在期望著她早點醒來,也可能只是在發獃。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快要睡著時,又一次聽到她在昏睡中念到那個名字,安安。這個神秘的名字。

記憶被強行喚醒,我有點無措,看了看父親,想必他也聽到了。

他低著頭在想什麼呢?似乎像在做什麼艱難的決定。

我問他,安安是誰?

她弟弟。

父親說,她親弟弟。

我有些驚訝,我很久就知道她是孤兒,卻從來不知道她還有個親弟弟。

我說,他人呢?

幾年前去世了,父親說。

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問父親,她生了什麼病,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幾句話像是被強行從喉嚨里拽出來的,不知道,醫生也沒把握。先天性腎病綜合症,遺傳她母親的。

我心口像挨了一記重拳,脹得說不出話。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一直以來父親都對她分外照顧,每次她生病父親都格外緊張,甚至闖禍剪了人家衣服也只是口頭教訓從不體罰她。也許,從安安去世的那天開始,他潛意識裡就預設到這個結果,他對她的好和疼愛,現在看來,更像是在滿足一個可能會隨時離開的絕症病人的心愿……

我吸了吸鼻子,轉過頭看了父親一眼,他連忙別過頭,那一刻,我看到他眼角閃爍的淚光。

我和他守著這一屋寂靜,扼殺了所有聲音的寂靜,寂靜得只剩下輸液管發出的滴答聲。我感覺到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正在每分每秒的消失,生命、元氣、精神,或者靈魂,或者別的什麼;總之,都在飛速的、不可挽回的消失。非人力所能干涉。

這種死寂實在可怕,我必須做點什麼讓自己暫時擺脫這種壓抑的氛圍,哪怕只有幾秒鐘也好。

我問父親,她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

他擦了下眼睛,沉默片刻說,軍人。她爸是我的戰友,在一次演習中犧牲了,她媽媽有腎病,沒過多久也去世了,就剩下她姐弟倆。

8

夏天消失了,僅僅在幾場秋雨過後,樹葉彷彿在一夜之間變黃了,甚至來不及脫去短袖換上秋裝。這個時代像一大片牧場,我們都是吃草的羊,總是身不由己的被牧羊人揮著鞭子趕著向前。

中考後不久,我和父親離開了那個地方,搬家到城裡,繼續上高中、大學,做著這樣那樣的事。有時我在想,可能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只是某個炎熱夏季,我百無聊奈之際幻想出的一個故事,但我該怎麼說服自己相信這只是個故事呢,那麼多的證據在哪裡,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在哪裡。

我想起了高中畢業那晚,那小子喝醉酒後趴在我肩上說。

「她剪了我衣服,還拿著剪子指著我說……記住了嗎?以後不要欺負有姐姐的男生。」

「以後不要欺負有姐姐的男生。」我突然想起了安安,她的親弟弟,她一定很疼他吧。

我喝了口啤酒,腦補著她舉著剪刀梗著脖子說這話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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