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麼樣的愛情故事之你的戀人呢

「把手伸出來。」,老貝發來微信。

消失了整整三天,微信頭像依舊是那隻架著黑超的紅豬,得意忘形地咧著嘴,看起來一點心虛都沒有。

對於消失,老貝總有各種各樣的解釋,什麼實驗室沒有信號啦,去的研究所居然沒有插座,作為基地的蘋果村怎麼可以沒有蘋果數據線。如果不是老貝每次都在消失之後屁顛屁顛鞍前馬後地獻寶,拿這種低級理由,他早就被我甩了八百回。

老貝獻的不是一般的寶。

在追我這方面,老貝是個起點很高的男人。他先是我周末法語課的同學,坐在我的斜後方,高頻次地問我借筆芯白紙等等一切瑣物,後來我不樂意借他了,直接給他買了一套文具拍在他桌上。

「從此以後,你只能問我借一樣東西。」

「什麼?」,他看著我逼近的臉,耳朵都燒透明了。

「棉條。」

問題解決,他沒理由再擾我,但之後不管我抬頭低頭,都能感受到一股黏黏膩膩纏在我背後橫衝直撞,鬧得我心裡直發癢。

平心而論,老貝長得很不錯,兩隻眼睛像駱駝一樣長著細密的睫毛,無辜憨厚的臉配著人高馬大的身材,我都能拎著他的手臂盪鞦韆。我知道老貝喜歡我,但自那之後,我倆再也沒有對話。結課那一天,和同學老師互相道完「Au revoir」,我聽到老貝在後面叮鈴桄榔收東西,就特意把動作放得慢一些。很快,教室就只剩下我們倆人。

「毛茸茸,能不能和我去約會?」,就在我把筆盒都擦了一遍的時候,老貝終於問我。

「去哪?」,我笑,轉身看著他,有意苛待,「我只去有意思的地方。」

「去哪都行。」,這回換他直樂,「我都能帶你去。」

這牛逼可吹大了。

「那——」,我拖長語調,老貝看我遲遲不說,急得眉毛都擰成麻花。

「那就巴黎吧,正好能練練法語。」,我抱著雙臂,輕描淡寫。看他怎麼收場。

「沒問題!」,很顯然,老貝鬆了一大口氣。隔著課桌,他一把摁住我的腦袋,讓我坐下,再抓住我的手,讓我蒙住眼睛。他的手掌很大,覆在我的手背上,微微有點不安地在顫。

「絕對不許偷看。」,他離開了我幾步,又不放心地抓著我的手壓緊一些。

我已經二十六歲,談過幾次倒霉戀愛,男人的劣根性和大都會對戀愛的各種模式化論斷早就讓我的心一截一截硬下去,不然我也不會想著要念法語,爭取派到法國總部,做個自立的女強人,但不知怎麼的,這個男孩童稚又沒道理的行為,讓我的心一點點在發酵著變軟,我很聽話地沒有讓手指露出一條縫。我聽到他走到教室另一頭,布料摩挲的悉悉索索,我聽到他關了燈。

啪嗒。

全身心地陷入黑暗,我的心裡隱隱有點雀躍,等著被什麼點亮。

然後,奇異的,我聞到一陣麵包香味,不含香精的那種乾燥甘甜,堅果味、煙熏香氣,混合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氣候和風聲,鑽進我的鼻子耳朵,擾亂我的感官。等我再適應一些,我聽到更遠處清亮的自行車鈴聲,叮鈴叮鈴,小孩在我的不遠處咯咯笑著瘋跑,還有咖啡壺,咕嚕咕嚕,冒著泡泡。還有一樣咕嚕咕嚕的法語,她說:第九區的麵包房還是這家最好吃。

我驚異地都忘記把手掌移開,這些突發的感覺像一張緊鑼密鼓的蜘蛛網朝我襲來,鋪天蓋地,黏起我所有能思考的神經和細胞,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 félicite de la bienvenue à paris 」,老貝在我耳邊說。

他拉開我的手,然後我看到我正真真切切地坐在一家異國的咖啡館裡,老貝坐在我的對面。身邊的法國女人穿著瀟洒褲裝正和女伴吸煙談心,姿勢自如;年輕的媽媽推著嬰兒車嘰嘰咕咕講著兩人之間才懂的密語。陽光輕鬆愉快,像金燦燦的黃油一樣塗抹在我的額發。

老貝眼睛放光地看著我,等我做評價。

等耳道里的血涌聲終於過去,所有的知覺漸漸回落。我看著老貝,臉一下子漲了通紅,哇一聲哭出來:「我要回家!」

這就是我和老貝的第一次約會,在巴黎的麵包房,沒有買機票,沒有辦簽證。老貝趁著我哭得臉紅脖子粗時終於露出他的另一面,要挾著問我「以後還約不約會?約不約會?」,我越是搖頭,他就越拉著我的手要去碰隔壁女人的袖子,膽小如我只能驚慌點頭。

後來老貝承認他是一個科學家,專門拿著納稅人的錢研究一些沒什麼用的東西。比如我之前經歷的,就是他發明的「不出門旅遊儀」,帶氣味觸感的便攜全息投影,只要採集夠了數據,就能推行上市,甩vr一個時代。

「你可千萬別和人說啊。」

在里約熱內盧的海灘,他又叮囑我一遍。

我謝過服務生,叼著吸管喝西瓜汁,揚起一張曬得通紅的臉對他眯眼:「那你下禮拜要帶我去非洲!」

和老貝在一起是一件非常有趣味的事情,如果你有一個當你對著他發脾氣時說:「你愛不愛我,你愛我就把天上的星星摘給我啊!」,他就用自己發明的星星收納盒幫你把星星走私回來的男朋友,你又怎麼捨得因為他消失個兩三天而鬧得天翻地覆呢?於是當老貝發來「把手伸出來」的微信,我幾乎是有點雀躍的,偷看了一眼身邊的同事,都正手指翻飛勤勤懇懇在鍵盤上做現代農奴,我鬼鬼祟祟地把身子低了低,把手機豎在電腦前。

我清了清嗓子,深呼吸,虔誠地攤手。

老貝頭像上的紅豬嘴咧得更大了一點,我甚至很確定他哼唧了一聲。

然後就是一束小小的方正的光,投射在我的辦公桌上,光線與光線之間交織凝聚,變成了一塊瑞士糖,紅白包裝,我不用拆開就知道是草莓味。

「……就這樣?」,我失望地回復,經歷了種種大風大浪,這實在不算什麼驚喜。

「那這樣呢,這次你把手機貼耳邊試試?」他回我。然後散去的光斑又急速會合,屏幕里伸出一張撅得極其用力的嘴在我臉頰啪唧一下狠狠親了一口。

「……」,我壓抑著才把尖叫憋回喉嚨里。

「嘿嘿不錯吧,之前做的不過是數據存儲,現在進步到數據傳導啦!」。

如果我們的愛情故事非常之順利,我想我也並沒有時間把我和老貝的一切逐字逐句記錄,不快樂才會激發狂熱的寫作慾望吧。和老貝戀愛了一年,一切都很安穩——啊,這麼說也實在不合適,畢竟老貝總是整出幺蛾子。但只要我們在一起,就是十分快樂的,讓我忘記了原來在一起的一年,老貝幾乎隔一兩周就消失一次,有時一天,有時一周甚至半個月。他像是一片白中的那個黑點,牢牢抓著我的注意力,讓我甚至忘記了這些。

如果有什麼能比得上他的男友人選,大概就是憨豆了。哪怕我們只是窩在沙發上平常地聽歌,他都能拿過手機,不斷點著收藏歌曲的那顆紅心,讓它變紅又變白,最後漂浮到半空,變成忽明忽暗的漫天心。

和他在一起什麼都不奇怪。什麼匪夷所思的事都不奇怪。

但這次他走了太久了,整整兩個月,除了偶爾,他通過手機屏幕給我寄來一些小玩意,海邊的寄居蟹啦,隕石碎片啦,有一次,還給我運來了一架施特勞斯鋼琴。他總在訊息里和我說快回來了,快回來了,說正在參加國家的保密計劃,不能時常和我聯繫。

老貝把那台「不出門旅遊儀」留給我了我,只要輸入經度緯度,坐在黑暗的房間,我就能一個人在世界各地旅行。機器里儲存了當時拍攝時場景中的人物的性格、思想,以及所有的天氣、溫度,讓我可以真的像在旅行一樣和當地人暢快交談,甚至有一次,我在孟買喝印度奶茶時,遇到了一個中國姑娘,留下了她的微信,聊得火光四射非常投機,關掉旅遊儀後我想加她給我留下的微信,才想起,我只是和過去的她交了朋友,她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個人旅行總是無味的,最後一次和老貝聯繫,他和我說這裡對保密措施做得很嚴,不能帶通訊設備。兩個月實在是有些太久了,本來有趣活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冷冰冰,我開始患得患失,老貝是不是真的去參加保密計划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同事、朋友,仔細回想起來,這甚至很像一份地下戀情。

這個念頭讓人毛骨悚然,想到之前不愉快的那些戀愛經歷,我越咀嚼,心中就越發確鑿,尤其他還在之前時不時失蹤。老貝根本就不是去參加科學實驗,而是就此人間蒸發,另一邊,他一定早就支起灶台熱火朝天過上自己的小日子了。

帶著這份怒氣,我幾乎是立馬抄起外套就打車到了老貝的家,我甚至從沒有想過在他不在的時候到他的家來看看。小區安保措施很好,所幸樓下的保安很見過我幾次,每次我不是在老貝身上讓他背著跑進電梯,就是和他在大堂像兩個小孩一樣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才能往前挪一步。這一次,憑著這樣的優勢我假裝自己丟了老貝家的鑰匙,說老貝出國了但我有東西拉在他家,喊來了開鎖師傅。

老貝沒讓我失望,他果然有問題。我甚至提前預感了這一點,所以在開鎖的一瞬間,我及時制止了要把門推開的師傅。

屋內空無一物,只有白牆,四面,密不透風地嘲笑著我的蒼白臉色。

很快,我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個地方和我來過的布置溫馨,雜物甚至多到混亂的地方,能一下子變成這幅家徒四壁的樣子。

老貝不過是用他的旅行儀,把他事實上的屋子在這裡複製了一份而已。而我,不過是他見縫插針逃離真實生活的伴侶。找到老貝的真實住址並不難,只要根據旅行儀近兩個月的歷史紀錄,排除掉在我去過的那些,就可以看到唯一的一個經緯度。而這個經緯度,居然就在本地。

馬上就要見到老貝了。我設想過了幾百種畫面,譬如……在他家和他的家人相遇,或是遇到他有兒女一雙,我該怎麼介紹自己,我該怎麼質問老貝?

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副場景。

蒼老的老頭坐在輪椅上,看到我來,很高興,甚至有點甜蜜了,瘦得一馬平川的身軀空蕩蕩地掛著一件衣服的空殼。刀刻的皺紋每一道都是笑,那副欠揍的樣子……怎麼有點像老貝?

「你是……誰?」

「你終於來了。」,老頭顫顫巍巍要撐著扶手從輪椅上坐起。

原來這並不是什麼不出門旅行儀,不過是老貝八十歲終於研究出的時光穿梭機。他帶來的神奇小把戲,也不過是未來人的玩具。我甚至都沒發現我剛才輸入的經緯度,正是此時此地我站著的經緯度。老貝是我後來的伴侶,但我走得比他早。於是,他就回到2017……來看看我。

「2017年,那時候我才30,剛買下這套房子,還是毛胚房,我要再過5年才會遇到你,然後別彆扭扭戀愛了兩年,37歲我才結婚。」

「我知道2017年是你最不順利的一年,剛分手,又削尖腦袋要進法國總部,所以想著,我要是能早點來陪陪你就好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你了。」

「之前我還能走得動,但這幾個月,病情惡化了,真的走不動了。抱歉,兩個月沒有聯繫你。我不能走了,所以想,能發明一個寄東西給你的小玩意也挺好。」

「彆氣餒,等下去,你會遇到很愛你的我。」

「把手伸給我。」,他說,「這次能真的摸到你的手了。」

淚眼朦朧里,我哽咽地不能說話,我磕磕巴巴地問老貝:「那……那……那最後……房房房價漲了多少?」

老貝還沒回答,我就聽到門口傳來鑰匙進鎖舌,轉動的咔噠聲。

是老貝吧。我和老貝同時笑了。

該怎麼和他解釋我這個擅自闖入的陌生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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