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從來就是殘酷的——《推拿》

多圖長文、嚴重劇透、些許圖片可能造成不適

老實說,我不是很想推薦去看婁燁的這部電影,因為它實在不能讓人看得下去,不是因為它拍得太爛,而是因為太真實,真實也就意味著殘酷,它就這麼直接、不加修飾把你丟進另外一個你不曾經歷過的世界,盲人們的世界,與我們相同,又與我們不同。

隨著平靜得有些冷酷的女聲念白,故事開始於一場車禍,這場意外奪走了年幼的小馬的光明,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們與小馬一同走進黑暗。對於曾經享受過明媚的陽光和絢爛色彩的小馬,突然襲來的黑暗使他對世界失去了希望,所以在開場短短五分鐘不到,就是一場小馬慘烈的割喉自殺戲

也許是我開始心理的不設防,以至於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具有衝擊力的畫面根本無法接受,直接關掉,過了很久才敢看重新打開,這時候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當鮮血四濺,還是不由得渾身戰慄。

開場的兩場意外就奠定了影片的悲劇色彩,也註定了裡面的每個人物的悲劇色彩。被送進盲校之後的小馬似乎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他結交朋友,學習推拿,開始了他的生活。畢業之後就進入了一家名叫沙宗琪的盲人按摩中心,故事正式開始。

「盲人們一直擁有一種頑固的意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叫做主流社會。」

作為擁有沙宗琪的兩大老闆之一的沙復明,對「有眼睛」的地方十分執著,作為電影中,盲人世界的「反叛者」,他與其他的盲人有著許多格格不入的地方。他的第一點不同在於,他選擇的相親對象是健全人,在其中一次與相親對象的父母見面時,他談吐得體,舉止禮貌,如果不是因為談論的話題是盲文,其實很難看出他與健全人有什麼區別,但結果還是以女方的母親拒絕而失敗,而這只不過是多次失敗中的一次。雖然一次次的受到打擊,但沙復明還是要娶一個健全老婆。

而意外卻出現了,這個意外叫都紅,她是一位新來的按摩大夫。「長得好漂亮!」這是客人看到都紅時的第一句話,再三確認之後,客人又惋惜道「怎麼會這樣?真是可惜了」,這些話被沙復明聽到,之後,他便對這新來的女大夫有了興趣,而隨著來訪客人讚歎和嘆息,沙復明由感興趣,到喜歡,再到迷戀,乃至於最後的狂熱。但沙老闆愛上的並不是都紅,而是客人們紛紛讚歎的「美」。他窮盡辦法接近都紅,想要她,是為了她身上的「美」。他把都紅叫到辦公室,慌亂的摸著她的臉,貪婪的嗅著她身上的味道,最後還是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失望道:「我還是不曉得」。

他第一次那麼深切的意識到自己與健全人中間隔著的那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就算再怎麼胡思亂想,也不過落得個顧影自憐。

他放棄了與健全人的相親,不斷的接近都紅,甚至威脅她,要麼跟他,要麼就離開推拿中心。他以為他愛都紅,但是都紅的無疑更為冷靜,指出了他的問題所在。

他做這一切無非就是想弄清楚什麼是美,或者說,健全人中的美到底是什麼樣,只要他知道了什麼是美,美長得什麼樣,他就獲得了通往「主流社會」的門票,於他而言,都紅並不重要,就算換一個人,只要被健全人所讚美,他同樣會為其瘋狂。他就是西西弗斯,而他推的巨石叫做「美」,山頂就是「主流社會」,而他永遠也無法攀上山頂。

我想,其實他想要的,不過是當客人問他:「你不知道嗎?她很美啊!」的時候,他能回答「是啊,她很美,我知道!我知道!」

「掙錢,開一家自己的店,過上黑咕隆咚的本分日子。」

從深圳回到南京的王大夫帶著女朋友小孔也來到了沙宗琪投奔沙復明。但與後者不一樣的是,王大夫是盲人世界的「遵守者」,他與其他許許多多的盲人一樣,取盲人妻子、干盲人工作、排斥抵觸除了家人之外的健全人。他知道外面的大千世界並不屬於他,所以他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按摩店,與妻子平淡的度過餘生。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為少數人群,絕對不能招搖、出格,而忍成為了實現他小小願望的唯一手段。

初來乍到,還未與眾人熟悉,女朋友被工友一次次地欺辱,他站只能在旁邊側耳傾聽旁邊,面無表情。他用夾子夾住他的手指,然後放開,然後再夾住,再放開,如此反覆,用疼痛來對抗內心的焦慮、憤怒。

王大夫的父母、弟弟都是健全人是,而從弟弟在家中的地位來看,無疑更受父母的寵愛。當弟弟在外欠債無法還錢,收債人上門威脅他父母,他被迫出面。再怎麼樣也是自己的家人,作為家長長子,也只能承擔其這份責任。他試著與女朋友商量,妻子卻無法接受。雖然女朋友小孔屬於半盲,但妻她的父母不希望她嫁給一個全盲,而此次來南京實是私奔,並沒有告訴父母實情。為了王大夫,她也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如果王大夫能夠開一家店,想必父母也會同意,所以她不願意犧牲他們的未來。

王大夫不能還錢,因為這筆錢關乎他和小孔的未來;但他不能不還,因為他必須對父母負責。所以債還是得還,用什麼還?用血還。

所以有了全片第二幕流血場景

面對收債人帶著打手上門,他拿起菜刀,開始自殘,一刀又一刀,不斷的問道「夠了嗎」,血流了一地,面對對方的沉默,最後只能架在脖子上怒吼「還有一條命」,此時對方終於慌了,叫他停下,氣急敗壞,無可奈何,只能走人。

「盲人和健全人終究還是隔了一層,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一種動物,是更高級的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具有神靈的意味,他們對待健全人的態度,完全等同於健全人對待鬼神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

王大夫一直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才能一直忍到現在,但是他也不甘,忍耐終究會爆發。

他從過去的經歷悲悲哀地認識到自己不是「人」,所以他把人當做鬼神,而自己——盲人——屬於另外一種動物,但就算再怎麼不把自己當人,但他還是需要別人最基本的尊重,他還是懂得如果真的失去了尊嚴,他就真的什麼都不是,骨子裡,他是渴望的,渴望和健全人一樣,只要擁有作為人的尊嚴就夠了。

「在一片模糊的光亮之後,小馬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那是小馬記憶里最後一點光亮。之後他感覺他一直在夜裡,到處是黑暗的氣味。」

作為電影中的主要人物,也可以說是主角,小馬的視力是在幼年時被一場意外帶走的,這意味著他曾經見過那個明亮的世界。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光明無疑離他越來越遠,只剩下記憶中那模糊的影子。這特殊的原因加上年紀不大,使得他成為了與沙老闆和王大夫不一樣角色——「迷茫者」,也可以叫「摸索者」。他最開始作為盲人的日子,是在不知疲倦地奔赴下一個醫院,想要拚命抓住「康復」這一稻草,但一次次地無果讓他心灰意冷。來到沙宗琪只能說是跟隨其他千千萬萬個盲人,走向那個屬於他的未知的歸宿。

當王大夫和女朋友小孔走進休息室、經過他的那一刻,小馬聞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氣味,那是屬於女人的氣味,他為此而興奮,僵硬的臉上也有了微微的驚異。他不懂人情世故,對待本身嫂子的小孔十分輕浮、放肆,因為看不見,所以他很大膽;因為年輕,所以他不怕。經歷了這麼絕望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感覺,所以他顧不上那麼多,越來越得寸進尺。所幸另外一個工友看出了端倪,帶他去了另外一個花花世界——髮廊(也就是妓院)。在那裡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小蠻。瞎子和婊子,兩個被人們忽略、甚至是鄙視的群體,人們從不談論他們,好像只要不說,他們就不存在。小馬只是洩慾,小蠻是討生活,兩人都無法左右自身,只好在逼仄髮廊的狹小床上完成兩人的交合,從開始的身體,到最後的靈魂。

這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也許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想到,一場皮肉生意最終成了困住彼此的鎖鏈。都說婊子無情,但身為女人,怎麼會扛得住另一個男人的真情,就算對方是瞎子。自古以來,多少女人為了愛甘願拋棄一起,打動他們的不是錢權,從來只是一片真心。

他們無所適從,不知道如何處理彼此之間的關係,而大雨總是適時的來到,澆濕了兩人的臉龐,也澆濕了兩人的內心。

小蠻明白小馬跟其他那些來找她的人不一樣,其他人來找她,只是為了她的身體,而小馬來找她,則只是為了她,所以面對其他人的嘲諷,反而罵他們瞎了。

跟往常一樣,小馬來到髮廊,而小蠻剛剛被帶上樓,其他女孩騙他說小蠻不在,但他分明聽到了樓上小蠻的驚呼。上樓,踹門,與另一個嫖客對打,卻被對方踹出門外。從髮廊回到推拿中心的路上,他「看到了」,也可以說,他明白了,他是愛小蠻的,他不再願意與其他人分享小蠻,他終於找到了屬於他的光明,一路上的跌跌撞撞,被打得頭破血流,但他始終是笑著的,甚至笑得有些許癲狂。他也終於於一片模糊中看到了小蠻,而他們也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這條路像是結合了沙老闆和王大夫的期望。沙老闆想要另一半是健全人但沒成,小馬找到了;王大夫像開一家屬於自己的按摩店但沒成,小馬做到了。而影片也在小蠻的笑容中結束。

「命運實在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情,在命運面前,其實盲人和健全人一樣都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一點迷信。」

「他們相信命,因為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比健全人更了解什麼是命。」

「對於盲人來講,看得見的東西,不一點都是真的,看不見的,才是存在。」

由於是小說改編,受到時間上的限制,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刪減,再加上這是一部群戲,使得整部電影看起來顯得凌亂、破碎,有些劇情讓人摸不著頭腦。但這樣的破碎,再加上全片手持鏡頭跟隨拍攝,使得整個畫面時不時的失焦,也使片子變得模糊起來,每一個人物之間的關係使得主要與次要的界限變得有些模糊,疏離感大大增強,讓人始終無法代入影片角色,故意讓觀者站在上帝視角,就是為了讓觀者看得更清楚,但是由於我們都是人,還是能感受到赤裸裸的殘酷,造成的這種割裂感也是這個讓人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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