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於夜的一天

這幾日工作從早到晚,跨度超過十二個小時。於是當我結束一天的勞動終於回到家中,已是夜晚。而這時,理智的選擇應是趕緊去休息,不然明天會痛苦萬分地起不來床,也會昏昏欲睡度過不愉快的一天。但是我做不到。回家之後,彷彿那才是我一天真正的開始。一個安靜的夜晚,幾小時獨處的機會,是我真正在活著。

在夜幕降臨之時為何我沒有睡意反而神智清醒呢,我今日明白,估計是因為我把這時候才當成了真正開始一天的生活。只有在自己的時間裡,才算是活著。

因此我有些體諒自己為何不願意早睡,不願意「結束一天」,因為那就意味著這一天我什麼也沒有,都是在為別人活。我不擁有我的時間。

強制性的、結構化的工作,每周出現五天,每天都要早起晚退,按照外界設置的強制時間點獻出自己的極大比例的生之時間,我仍對這樣的生活有忌憚,而這又正是大多數人生活的模樣。這是一生的正常期望。可這怎麼能是一生的正常期望呢?能有多大比例的人是滿懷喜悅開始一天的強制日程的呢?周一早上上班的通勤中上班族的臉,是喜悅的,還是冷漠的?每周的每個工作日,通勤中,不論地鐵、公交、自駕車,上班族的臉,有幾個是喜悅的、平和的?誰不是一副不快的、空空的臉啊。

研究表明,接近放假時,人們滿心喜悅。假期前中期,人們的喜悅程度達到峰值。假期最後的時間,人們憂慮了起來。假期結束,人們又不開心了。像被拴在磨盤旁拉磨的毛驢,拉滿多少圈,可以迎來下一次休息;盼望著休息呀,但休息很快就結束了。再盼望下一輪遙遠的假期……

原來一生的正常期望不是幸福,是苦役。勞動不能停,將每日的生命中剜出被太陽照射的那一段,獻祭出去,換取生存物資。這一苦役需持續一生。直到風燭殘年,被允許退下休息。

於是人世變成了一個謊言,幸福是虛假的預期,一代一代的生殖撫育是將下一代自作主張帶入了這個謊言,在發現人世空虛的盡頭和苦役的無休止之後選擇生育。啊,小孩子的皮膚真細嫩、眼睛真清亮,告訴你它在人世時間尚短,還未被風雪吹拂,未被苦役雕刻。可是那又如何?時間會刻上風霜,時間會磨損端粒,時間很快就來,一代代如海邊速朽的浪花,今日在青春中無知無畏的歡歌,他日都將變成探破謎底的,探破謎底的悲愴。

古時的篝火邊曾有講故事的人,故事講起更古老的時候,講起很久很久以前。不知為何反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最是安定人心,記得小時候每當看到童話開頭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彷彿自動被帶入了遙遠的遐想,和對奇妙故事的期待。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都結束了啊。很久很久以前的人,都死了啊。奇怪的是,正是這樣的故事吸引人;這樣的故事往往以「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直到永遠永遠」結束,給小朋友無數美好的遐想,在小朋友的心中埋下了這樣一種嚮往:那就是人世幸福的定義。

今日回想,他們怎麼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呢?沒有人有永遠,人只有幾十年壽命,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共經風雨,共看夕陽,看過大海和天空,餵養山羊,在葡萄架下勞作。他們共同衰老,腿腳不靈,肌肉萎縮,生理機能減退,乃至大腦也會逐漸失智。他們前後告別人世,如死亡時間有區別,則其中一人將恢復孑然一身的狀態,獨自面對已經空空蕩蕩的人世,在幾十年共同生活之後發現一切回復從前的孤獨。

他們送走父母親人,接受朋友的來與去,撫育愛者,又見到愛者死亡或離開。他們在最後關頭獨自面對人生的終點,向大海、天空、共看過的夕陽和親手栽植的葡萄架告別,獨走走回永恆的黑暗,來時的路。意識如火星曾在虛空里閃耀,然後迎來寂滅一刻,消失蹤跡。樂章終結,精心聚合起的複雜結晶被打破,歸於無生命的混沌塵土。這是結束。

而在我們的童話敘事中我們避談故事終點幸福主角的死亡,我們只談他們從此永遠地幸福。當閱讀這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時候,彷彿在另一重時空中他們與我們平行地永生著。仙境的故事,宗教的故事,天國的故事,仙山的故事,玄妙靈異之境的故事,都是以另一個世界寄託心中對永生與永遠幸福的期待綺夢。童年結束,我們知道沒有真正的童話故事。成年至死,我們相信永生相信宗教。所為的都是一樣,都是不能真正面對必死結局的孤獨的小小的無毛猿猴,在孤獨夜幕下獨自幻想的另一個永恆的世界。

也許正是遙遠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與現世相隔遙遠,才能寄託幻夢。故事遙遠,遠得不可觸及,故事古老,老得湮沒於歷史塵埃,它應是久遠人世的一個絕唱,是古時候的生活傳到現在的影子,是一代代後人追憶從前留下的一個敘事。它太古老,它已結束,因此它才是確定的,是不會被改變的幸福生活。再沒有兵荒馬亂打破主人公的生活,再沒有惡魔與火龍,沒有第三者,沒有嫉妒的兄弟姐妹,沒有昏庸暴戾的老父和邪惡的繼母。荊棘已被砍下,關卡已經闖過,城堡修繕一新,大地重回光明。

已結束的幸福生活,才是真正幸福安寧的生活。故事已結束,結局已確定,回歸永恆的,不變的寧靜。

近來感到安寧生活的好處,感到寧靜生活的魅力,又發現這可能是雋永的渴望,是當人生出自我意識仰望星空之後自然的期待。近來感到現代生活中深深的焦慮和不確定性,人工智慧在叫囂著將引發產業革命取代無數人的工作,行業的興衰如斗轉星移,時勢變動不停。近來感到焦慮本應催人奮進,催人前行,緊追潮流以維持生存,但實際上,我真實的感受卻是焦慮和不確定性使人軟弱無力。不確定如幽靈環伺,將人削弱。在未來的不確定性之中,一個人更可能被恐懼束縛,而非被危機逼著前行。人尋求保障,人的天性既是尋求保障;詭譎的是,中產及有產者的普遍意識是鄙夷福利接受者,而他們自身卻在採取各種手段尋求自身財產、身體健康、子女繼承方面的保障。「安全的財務保障」對他們很重要,他們購買保險,辦理信託,而他們卻看不見福利就是社會為成員提供的基本保障。一個沒有安全網的社會,是個瀰漫恐懼和絕望的社會。

近來讀到前不久過世的社會學家鮑曼的書,發現鮑曼在九十年代就在闡釋今天,2017年,我方才感受到的現代性的特徵。變動不安,缺乏保障,人被生計束縛,生計本身卻瞬息萬變,今天的工作明天可能被奪走,今天的行業明天可能被拋入塵埃;面對這樣的處境,人們惶惶不可終日,不確定性將人削弱,令人恐懼,失去前行的勇氣。

太陽底下無新事,我感到確證,感到安慰,感到孤獨彷惑在對時代共性的闡述中被消解。我今日所遭遇所感受的,誠然是現代性的通病。數十年前,早就進入現代社會的西方早已經歷過的通病,數十年後,才為我作為新興社會中新興的人感受到。共居於地球,並不分享同樣的體驗。共居於地球,被生活推入他們的鞋中,被時代裹挾推向沒有寧靜與安全的生活,隔絕與危險的生活,風險自擔的原子化的生活,不復有群體、社區而僅有弱小個人的生活。生活責任被完全地丟棄到了每個人身上;社會在將不可更改無法抗拒的社會條件強加在每一個人身上之後,冷眼旁觀,要求它過起自負其責的生活。

養育小孩子呀!告訴它童話故事給它童年裡瑰麗的夢,待它長大待它自己發現原來所處的是陷住雙腿不得逃脫,緩慢腐蝕血肉之軀的岩漿。養育小孩子呀,將希望寄托在它身上,在小小的家裡構建出一個溫馨的樂園,令它在呵護中成長,然後令它長大了發現,它要過的是和父母輩一樣的被緩慢侵蝕的生活。童年的花園退化為鋼筋水泥,笛聲鳥鳴幻變成鳴笛雜訊。從這裡它開始尋找童年的祥和的秘境,在飄蕩的不知所終的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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