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足與鞋，雪滿長安街

01-31

【觀春雪】

疾走遣哀懷，相知足與鞋

沛然春氣至，雪滿長安街

大約是2006、或者2007年——這不重要——的冬季，也是大雪驟然而至，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在教室那個綠漆斑駁的窗戶前，兩手撐著窗檯趴了一會兒，忽然轉過頭來，對著正在自習地我們，說：

「好好學習吧米娜桑！等到上了大學，看雪就不是這樣看了。那時怎麼看呢？坐在圖書館，面對窗外念兩句詩：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隨後，他雙手一攏，似乎抱了一個好大的夢想。

這個場景令人太印象深刻，以至於一看到大雪，我就想，啊，珍珠如土金如鐵。

那個時候，北京對於普通縣城高中生來說，是一個挺遙遠的理想之地。高考前的冬天填寫心愿卡，好多人都寫著，北京，等我。至於半年後能不能考到北京來，那就難說了。

2017年北京的初雪，硬生生拖到春天。今天中午，我本來在食堂吃飯，忽然看到雪花一直飄到了負一層的天井裡。吃完飯上了樓，本來想睡個午覺的，但看到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珍珠如土金如鐵那句話又跳到了腦子裡。我想，還一直沒見過雪中的天安門呢。我於是做了決定，走，出去看看。

出了門，七轉八轉，到了天安門。一路走來，雪落滿了頭髮，然後又融化，又結冰。用手指一耙，頭髮像被黏住一樣，嗤嗤啦啦，撕裂冰晶。

天安門這個政治中心籠罩在一片雪霧中，看不真切。準備拍幾張照片就往回走。到底是春雪了，落到溫度稍微高一點的地方，立刻就化了。一會兒手機也濕漉漉的了。照片無非是飛檐翹角，俗氣的很。

回的時候，不知怎麼樣，長安街忽然有一瞬間，非常空曠。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不知為什麼，大約是路滑，總之下車推行，整條街似乎就他一個人，踽踽獨行。我立刻拍下來了。

在一條政治涵義十足的路上，一個人獨行。在照片中，他似乎比背後的城門樓子都大。

我啊，十年前，並不知道我十年後將怎樣看雪。同樣，十年後的我也忘記了十年前看雪時的心情。珍珠如土金如鐵，那是十年前的別人的評論，不作數的。不過有一點，無論如何可以肯定，十年前的我，絕沒有想到我今天會在長安街上看雪。

人的距離，都是非常遠的。就連自己，因為隔了十年光陰，前後都是截然不同的兩人，無法互相理解。更何況別人。怎麼能希冀別人來理解你呢？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北漂的苦，有人或者以為樂，別人或者以為苦。紫閣的光，別人或者以為樂，有人或者以為苦。求索不同，想要溝通，那都是非常困難的。

鞋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跟別人描述，那是萬難的。

描寫春雪最好的一句，應該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好的寫春雪之詩，都是迴環往複，欲言又止。瞻前顧後，悲欣交集。

大概因為，春色、春水、春氣，本來是沛然而至的，然而乍暖還寒，又顧戀冬氣，做了六齣冰晶。所以，這春雪本身，就是猶豫、戀舊的產物。

既已出，又復回。

穿不合腳的鞋，要邁步嗎？不邁步嗎？

繼續說: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這句詩是誰寫的？以白雪為主，先盼，再嫌，再擼袖子上，再假裝希望。一物，四個動作。而感情呢，表層是喜，次層是憂慮，深層是悲欣交集。誰寫的？我以前沒注意，想來想去，也沒有一個詩人符合這個氣質。大概是溫庭筠？或者李商隱？但溫李二人巧思則有，但沒有這個瞻前顧後的謹慎氣質。一查，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文章起八代之衰的韓愈。沒想到這老頭子竟然如此細膩，又一想，也符合人設。

韓愈是喜悅於故穿庭樹作飛花嗎？不是的，他是憂慮於新年都未有芳華。大概他本人相當白雪，雖不屬於這春天，但凝神一擊，用全身力氣推春而至。即便隨後在春天裡消融也在所不惜。這不是小清新，這是飽含犧牲精神的期許，這是悲欣交集。這就是口口聲聲念叨文以載道的韓愈老夫子的一次賞春雪。

雪啊，最寶貴的，就是新奇。次寶貴的，就是覆壓萬物，粉飾人間。

所以我們總會停下來手裡的活計，讚歎一聲，真漂亮。

不新奇，就不會停下來。不粉飾，就不會讚歎。

這詩用了平水韻的九佳部。

懷、鞋、街，看起來懷的韻腳單獨是ai，其他都是ie；看似只有懷字不押韻。

但是，鞋子，不論山西話里還是四川話里，包括其他很多方言，都讀hai子。至於街呢，粵語里讀gai，這樣念出來，是押韻的。這個大噶應該很熟悉，這應該要感謝那個詞，撲街。

寫到這裡，我就問喬種，上海話里街字怎麼念。結果他說，他第一反應竟然是粵語里的gai。我於是大笑。很奇怪，上海話里，街字還是讀jie，只不過短促了。而鞋子呢，讀a子。上海話里好多ai的音都發稱了a，比如壞字念作wa。所以，上海話念這個竟然全部不押韻，一剛。

世界上最寂寥的事，大概是寫了一篇文章，然後自己做注吧（比如洛神系列，尤里安再不動手做注，謝老師估計就要自己上手了2333）。

世界上更寂寥的事，應該是寫了一首詩，然後自己再寫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