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達成

(一)

寧海從圓形的會議大廳走出,目光在旋轉玻璃門與走廊處逡巡片刻,便鎖定了門外不斷招手的兩人。

他鬆了松領帶,搖晃著酸痛的後頸向門外走去,見狀跟上的兩名保鏢被他用手勢制止。

「你們站遠點兒看著就好,沒有狀況不要上來」。

緩慢旋轉的玻璃門讓他不得不放緩了腳步,對外面等待的兩人展示出微笑的時間也被迫延長了,他注意到一輛從未見過的老款白色別克轎車停在了不遠處的地上停車位,輪轂以上布滿灰塵和泥點,看起來骯髒又滑稽。

寧海不自覺地發出一聲輕嘆,出了門便大踏步走向兩名男子,原本被鋼化玻璃格擋的寒風突然就灌滿了西裝的褲管。

先前揮手示意的那名高大男子取下了墨鏡,遠遠就可以看見他嚼著口香糖,下巴開闔的姿勢略顯浮誇,在他身側是一名中等身材的生面孔,只是靠在樹蔭下望向寧海,嘴角有禮貌性的微笑。

「打擾了」,高大男子微微傾身表示尊敬,伸手指了指那輛白色別克:「佔用一會兒貴司的車位,沒有關係吧?」

「劉隊見外了」,寧海笑了笑,伸出手與男子握住:「無妨,地上車位有不少空餘。」

「小陳」,劉隊側身介紹背後的男子:「我們隊新來的,非要來見見寧總。」

「陳夕,夕陽的夕」,男子咧嘴一笑,眼光直視著寧海的雙眸。

寧海點了點頭:「劉隊專門帶人來,有要緊事么?」

「我不覺得要緊」,劉隊打了個呵欠,彷彿剛從上一個大案中脫身般疲憊,隨即又指了指陳夕:「但他覺得,而且非來不可,我這老骨頭也拗不過年輕人」。

「哦?」,寧海只是看了眼陳夕,便把注意力又放在了劉隊身上,他可不相信有什麼年輕人能左右這位倔脾氣的刑警大隊長。

寧海笑了笑:「又有什麼跟我有關的大案子了?」

「老案子,令兄寧天一年前的自殺案。」陳夕搶過了話頭。

「自殺只是行為,算不上案件吧?」寧海沉了臉。

「的確沒有立案偵查」,陳夕笑了笑,配合上未刮凈的胡茬和突然有些閃躲的眼神,看起來極為青澀。「但還是有他殺嫌疑。」

「依據?」,寧海的嘴角牽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刻意斜昵的雙眼在試圖釋放出屬於富人階級的威壓:「又是三流媒體那裡聽來的傳說么?集團大公子自殺,許因寧氏兄弟爭奪家產?」

「您倒是記得很清楚。」陳夕輕聲說。

「你他媽……」

「咳咳」,劉隊把陳夕推到了一邊,對寧海抱歉連連:「別上火,小孩子講話不懂事。」,又回頭對陳夕使了個眼色。

陳夕順著他的目光歪了歪頭,看到寧海的兩名保鏢已經靠近,繃緊了身體。

「劉隊,我該叫您劉叔!」寧海長舒一口語氣,沉聲道:「大哥才去世一年,你們警察也該給家屬一點空間,這年代不該人性執法么?!」

「該該該……」,劉隊忙打起哈哈,勸道:「這後生容易好奇,為了這個案子天天煩的我受不了,這才帶他來的。」

「您這也太……」,寧海搖了搖頭,想結束這場預約談話。

「有人寫了匿名信。」陳夕從懷中摸出一封白色信箋:「要不要看看?」

寧海僵住了,第一次正眼望向了陳夕。

劉隊依然嬉笑著臉,目光卻像刀子一樣猛地刺上了寧海的臉,審視著上面每一條肌肉的運動。

「警察也開始信這個了?」,寧海揉了揉額頭,嗤笑出聲。

寧天是被人殺死的,在病房裡留有警察沒有注意到的證據。」,陳海垂下了目光:「信箋的內容就這麼多,我們想請您作為家屬提出立案,警方好申請搜查。」

「你們去查就是了」,寧海招呼保鏢過來,從遞上來的鏤空名片盒裡取出一張塞進了陳夕手裡:「我明天就出國了,一個月後才能回來,查到什麼給我電話!」

「有家屬提出搜查請求的話,會對警方幫助很大」,陳夕的聲音變得懇切。

寧海已掉頭走向公司大門,兩名保鏢匆匆跟上。

(二)

回到別克車裡,劉隊揉了揉臉頰,一臉不爽:「這小崽子牛逼上天了,媽的。」說完又摁住了陳夕的肩膀責怪道:「匿名信是怎麼回事?剛嚇了我一跳!」

「信是我自己寫的。」陳夕在駕駛座上,並未著急發動汽車:「劉隊,讓人從今天開始監視山水精神病醫院的探訪記錄。」

劉隊眼睛一亮:「你是說……」

「如果沒什麼異常,處罰我就是了。」陳夕笑了笑。「反正一開始就和您說過,我沒什麼證據的。」

「要不是你老子是我戰友,我早就掐死你了」,劉隊笑罵道:「處罰就免了,包我一個月的香煙。」

一周過後,陳夕拿著一張單頁敲響了劉隊的辦公室門。

「9月12日,9月16日,9月17日,分別有三人預約探訪了寧天當時所在的304病房」,他把單頁拍到了桌子上,沖著剛放下外賣餐盒、一臉茫然的劉隊幽幽道:「雖然號稱是現居病人的家屬並提供了相關證明,但是據護士反映,304的幾位病人很抗拒與他們的會面。」

「繼續」,劉隊努力咽下了一大口飯菜,咕噥道。

「護士同樣也提到了,這三人均在房間內到處搜尋。」

「你和護士是電話溝通的?」劉隊抬了抬眼皮。

「沒錯,錄音文件我稍後發您,是護士主動跟我談起的。」

「嗯,稍後我會確認,如果我發現你有誘導式提問,饒不了你」。

「院方出於安全考慮,雖然沒有報警,但是短期內拒絕了所有除血緣親屬以外所有304的探訪申請。」陳夕嘆了口氣:「麻煩您派人幫我去申請探訪,在這之前我去調查些東西。」

「你要注意了」劉隊說。

「什麼?」陳夕有些不解。

「先前帶你去大寧集團見寧海,還可以說是出於私交」,劉隊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摸出香煙點燃後深吸了一口:「偵探遊戲玩玩可以,再深入下去,如果你做出違反警員職業守則的事別指望我假裝看不見。」

「我明白。」陳夕想了想,抬手敬禮。

「別他媽這麼正式,傻逼兮兮的」,劉隊笑出了聲:「自己注意安全。」

(三)

坐在計程車后座的陳夕正咬著筆桿翻閱手中的介紹資料,他翻頁的速度很快,飄忽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只是在進行「翻閱」這一行為,並沒有真正地去看,事實上他從小就有一目十行的本領,從茫茫多的信息中抓住最核心的部分,也是他最為劉隊看重的本事之一。

翻頁的手指停住了,似乎是羞於示人卻不得不公開一般,在第十二頁的左下角有簡短的一行描述:山水精神病院以病人的生理、心理安全為首要重任,在創辦的5年里只有一起意外事故誕生,病人打碎了輸液瓶,用碎玻璃將自己的頸動脈割斷,經搶救無效身亡,現場多名看護被直接辭退。

陳夕拿起手邊另一個資料夾,再三確認了上面的人員信息。

「到了,42元」。

陳夕付了錢下車,把找零和發票揣進牛仔褲的後袋,然後走向了面前一棟破敗的老式筒子樓,這裡離市區已經很遠了,密集的街邊小店似乎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在沒有高級百貨、購物中心、大型遊樂場興起的年代裡,這裡曾經是整個H市最喧鬧的地方。

他爬上一棟筒子樓的6層,為自己小腿的酸脹感到鬱悶,在大喘了兩口氣之後敲響了房門。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

陳夕不答,繼續敲門。

木門打開,隔著髒兮兮的防盜門紗網,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露出了臉龐。「你找哪位?」

「李德忠是嗎?有事情想諮詢下,就一會兒。」陳夕微笑著出示了警官證。

男人獃滯了幾秒鐘,一臉凝重地擰開了防盜門,「請進」。

「警察同志,麻煩您長話短說,我一會兒要回老家。」李德忠端了熱茶,對著坐上木沙發的陳夕皺了皺眉。

陳夕說了一聲「謝謝」,把玻璃水杯捧在手裡,溫暖著發涼的手心。客廳沒有安裝立式空調,6層的風已經比地面上大了許多,不時有冷風從廚房溜進客廳,讓陳夕感到身上起了一陣陣雞皮疙瘩。剛用拖把塗抹乾凈的地磚更加深了這種寒冷,縫隙很大,材質也很一般。

「這麼早就回去過春節了?」陳夕試圖寒暄。

「行情不好,沒活兒就回去。」李德忠吸了一口茶水,眼睛緊盯著漂浮的茶葉。

「也許冒犯,可為了不耽誤你時間我還是直說了」,陳夕把水杯放下,搓了搓發脹的手指:「一年前你從山水精神病院被辭退是嗎?本來是做看護的。」

李德忠沉默了一會兒說:「是」。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那位大老闆的公子搞了那麼一出」,李德忠臉上現出恨恨的神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找到工作,就跟老鄉一起做了小工。」

「不是,我問的是為什麼會讓寧天自殺成功?」,陳夕放慢了語速,一字一句地說:「山水精神病院有最為規範和嚴格的看護機制,而輸液器材在精神病院是高危物品,應該更警惕才是。」

「他手腳利索唄」,李德忠的臉上已經現出嘲弄地神色。

陳夕拿出了寧天當時的體檢報告,起身放在了李德忠手邊,「且不談一個同時患有抑鬱症和慢性腸炎,經常處於腹瀉脫水狀態下的病人有多快的反應速度和執行能力,我看過監控,在場有2位病人在輸液,僅相隔一個座位,可看護有三名而且都是男性。」

「誰都有放鬆的時候。」

「的確可以理解」,陳夕笑了笑:「可兩個退伍軍人和一名前市級散打季軍同時疏忽,就另當別論了」,說完他努了努嘴,牆上的錦旗已經蛛網橫生。

「你想說什麼?」,李德忠嘆了口氣。

「我不是來質問,而是懇求你的」,陳夕肅整了面容,沉聲說:「請你好好回想下,為什麼在那個時候,偏偏那個時候,你們不約而同地鬆懈了。」

兩人都沉默了,任時鐘滴答前行,在陳夕忍不住想再次發問的時候,李德忠開口了。

「那時候他幾乎沒問題了。」

「嗯?」陳夕瞪大了眼睛。

「輸液是為了治療慢性腸炎,寧天的抑鬱症已經幾乎痊癒了,能說能笑」,李德忠嘆了口氣:「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我們都為他很可能要出院感到開心,這位大公子其實是很好的人,很有禮貌,而且……」

「主治醫生批准出院了嗎?」陳夕打斷了李德忠的回憶。

「沒有」。

「所以『寧天沒問題了』是你們的判斷?」

「我不是專業的醫生」,李德忠有些不悅:「可在後期他的舉止行為和正常人一模一樣。」

「行為可預知?符合邏輯?」

「沒錯!」李德忠有些煩躁地說道。

「打擾了」,陳夕站起身,伸出手來:「感謝你配合。」

李德忠同他握了握手,鬆了口氣,「沒什麼……」

在推開門走出去的前一瞬,陳夕忽然回過頭來。

「你玩過彈弓吧?」

「什麼?」

「彈弓的皮筋拉的越長越緊,石子才飛的越遠」,陳夕做出了一個牽引的手勢,「可皮筋斷掉的風險也在加大。」

李德忠一臉迷茫。

「再見」,陳夕笑了笑,大步離開。

回到車子旁邊,陳夕意外地看到了劉隊。

「我不放心你」,劉隊掐滅了香煙,沒待陳夕開口便抱怨道:「你出門也不跟我打申請了?過分了啊!」

「下次一定注意」,陳夕苦笑著說:「不過幸虧我這次來的早。」

「你懷疑這個人?」,劉隊坐上車,一臉氣悶。

「不敢確定,只不過他們當時的表現太不正常」陳夕嘆道:「而且他的一些主觀判斷堅定了我的主觀判斷。」

「主觀判斷是個屁」,劉隊被氣樂了,「因為得了抑鬱症所以會自殺,這他媽才是正常的主觀判斷!」

「希望是我想的複雜了。」

「山水醫院的探訪申請落實了」,劉隊從手包中取出加蓋了公章的申請書,在陳夕接過之前又收了手:「行不行啊?要不我找人替你去?」

「我沒問題的」,陳夕伸手拿過申請書,對著劉隊擠出一個誇張的笑臉。

(四)

山水精神病院坐落在驕子山腳畔,8年前這裡原計劃開發成旅遊景點,可好不巧的是當時爆出了H市唯一一家幹部療養院設施陳舊、衛生糟糕的消息,不但家屬組團抗議,網路上還出現了諸多離退休幹部頂著老花鏡打蒼蠅的照片,在省級媒體開始轉發播報以後,時任市長終於大筆一揮將原定的規劃勾銷,改成了集療養、渡假、別墅區為一體的地帶,蓋了一半的旅遊文化商業街偃旗息鼓,部分富人家將大面積的鋪子低價盤下來,打穿了封頂改造成生態農業園區,至此驕子山下徹底安靜了下來,偶爾的喧鬧是市區幼兒園、小學在春秋季節包了大巴車來遊覽。

陳夕在幾名男看護的帶領下走向了304病房,裡面空無一人。

「病人們在參加小組會。」

「小組會?」

「就是以同病區為小組單位進行的交流會,共情心理很容易釋放壓力」男看護笑著說:「雖然難以融入社會,可至少他們要明白有一些人和他們類似,而且正在共同努力。」

「嗯」,陳夕點了點頭:「聽起來的確很有必要。」

「你可以四處看下,但請不要接近床鋪」,他有些抱歉地說:「如果不小心碰到了一些病人的物品,會令他們不適很久」。

「很難啊」,陳夕苦笑著看著這個房間,陽光穿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方形的光,這金燦燦的方塊已經要鋪滿整個房間了,一些物品有序地堆疊在床下,「寧天怎麼會住在這麼小的房間里?」

「的確局促了些」,看護說:「一開始寧先生的病情比較嚴重,是住在單人的全軟包病房裡,後來情況轉好,便和病友住到這間房了,雖然小,但是這裡在白天陽光很充足。」

陳夕小心地繞過床邊,站在窗邊來回打量,清新的空氣讓他為之一振。

「衛生條件的確很好」陳夕走出了乾淨的房間,對看護頷首,「感謝陪同。」

「您不再看下了?」看護有些失落,年輕的眸子里有期待的光芒。

「我自己轉轉可以么?」,陳夕作出懇求狀。

看護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可以,但是請您的行動保持在醫護人員視線以內。」

「好的。」他走向來時的方向,前面是活動大廳。

大腿外側的震動聲響起,陳夕摸出手機,是劉隊。

「進去了?」,劉隊的聲音里有一股興奮。

「嗯,可惜沒什麼東西可看,304病房被清洗的乾乾淨淨,寧海那邊的三個人肯定也沒發現什麼。」

「說不定是他們把什麼痕迹抹去了呢?」,劉隊笑道:「大偵探這次不懷疑了?」

「從時間上來看,9月12日來訪過一次,9月16、17連續來訪兩天,說明到了9月16的時候寧海已經急了,9月17日又恰好是小組會和戶外活動的日子。」

「小組會?」

「來訪家屬需旁聽陪同,否則會拒絕探訪。」陳夕笑了笑:「所以寧海那邊發現什麼的可能性很低。」

「這樣啊……」

突然,一聲尖叫響起,在陳夕剛把頭抬起來的時候,一個身穿病服的人已經沖了過來。狹窄的走廊不容躲閃,陳夕作出了防禦姿勢。

幾個強壯的看護猛撲上來,把嚎叫的病人撲倒在地,旁人用束縛帶緊緊地將他困住了。

陳夕緩和了緊繃的身體,上前問道:「他怎麼了?」

「不知道」一個看護大聲喘著氣,不耐煩道:「玩著玩著就搞事情!」

陳夕皺眉,大步走向方才病人衝過來的方向走去。

活動大廳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在剛才的激斗中歪歪斜斜,幾個病人躲在角落裡瑟瑟發抖,看護們在忙著安撫。

地上有一堆散落的彩色卡片。陳夕的眼睛瞪大了,他獃滯地望著那堆卡片,隨即飛一邊沖向了方才談話的看護。

「警察!」,他亮出警官證,促聲道:「剛才那個人是不是在玩一堆彩色的玩具?」

「就是那個,拼圖遊戲」,看護擦了擦汗水,「怎麼了?」

「謝了」,陳夕沖向304病房。

先前帶他進來的男看護正在門口張望,看到衝進來的陳夕大吃一驚,「陳先生!您做什麼!」

陳夕不答,俯身鑽到床下,不顧積塵地到處摸索。

「陳先生!不可以碰病人的物品!」

「有了」,陳夕把露出一角的布袋從床下拉出,沾滿灰塵和蛛網的手舉在看護面前,「馬上去問這個病人,這是他的東西嗎?」

「這個……我知道,是寧先生的」,看護有些結巴。

「你之前提到病友?」,陳夕的心砰砰跳:「他們一起玩這個嗎?」

「是的,寧先生和另一位酒精依賴症的患者關係比較要好,從好幾年前就是。」

「他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這個……」,n「兩個人同年進的山水,那位病人以前也是醫院工作人員,本身癥狀也並不嚴重,屬於同病區患者,所以院方並沒有多加干涉。」

「他叫什麼名字?」

「吳志成,吳醫生。」

(五)

進入了冬月,吳志成想休假的願望愈發強烈。

他每天都在接待病人和書寫記錄中度過,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周,這家心理諮詢中心僅開業了一年不到,在他努力混入心理圈宣傳和專業細緻的口碑下,生意好的讓同行眼紅。

「把我的病人都搶去了!」,他回憶起前輩嬉笑的臉上隱隱的敵意,心裡明白這態度有些半真半假的味道,不禁盤算著下個月抽時間去拜訪,在隔閡產生之前穩定住關係是他一貫的交往信條。

「叮鈴!」

吳志成皺了眉,極不情願地從懶人沙發上起身,用腳尖把捲起的地毯撫平後才走去開門。

門外是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人,來人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吳志成覺得有些眼熟。

「吳醫生,是我呀」,陳夕眨了眨眼睛,微笑道。

「對……是那個……」,吳志成咬著嘴唇,作出努力思考的模樣,忽然眼睛一亮:「陳夕!陳夕對吧?!」

「好久不見。」

「快請進!」,吳志成感到渾身放鬆了下來,臉上也自然地帶上了微笑,「在山水的時候你在重症監護室吧?沒跟你交流過很遺憾。」

陳夕換了拖鞋,在這間會客廳漫無目的地逛起來:「好大的房間,這個季節不開空調的話會有些清冷呢。」

「有的病人對小房間感到壓抑」,吳志成笑了笑,端來了兩杯檸檬水:「家裡只有這個,抱歉,因為平日里酒精和咖啡之類的也不方便給病人喝」。他請陳夕坐在連體軟沙發上,自己則在單人沙發上坐定了,試探著問道:「你什麼時候從山水出來的?」

「緊跟您的偉大步伐」,陳夕作出搖頭晃腦狀,打趣道:「離了吳醫生,日子很難過。」

吳志成笑罵道:「還是貧嘴。」

「我說真的」,陳夕嘆了口氣:「最近感到有些反覆了。」

「哦?」,吳志成聽到這句話,立刻把身體前傾,眉頭緊皺:「又出現精神分裂表徵了么?」

「我不知道」,陳夕有些痛苦地低頭,雙手扶在了太陽穴上:「而且我也怕知道,您明白的。」

吳志成沉吟了片刻,問道:「跟我說說,你出來後做了什麼?」

「警察」,陳夕猛然抬頭,痛苦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嚴苛的審視。

「哦——不錯不錯」,吳志成一臉驚訝狀,握著杯子的手悄悄收緊了。

「我不敢跟隊里說」,陳夕泄了氣一般癱軟在沙發上:「忽然想到認識您,而且心理醫生不會向第三方透露病人的情況的,對嗎?」

「你的確可以相信我」,吳志成正色道。

「謝謝,能不能現在就開始診療?」

「現在……嗎?」

「有問題么?」

「不,你稍等下。」吳志成露出疼惜的微笑:「還挺突然的,我去準備下。」說完便起身走向書房。

「話說——」,吳志成的聲音從書房處響起:「我開了心理諮詢中心,你做了警察,我們兩個已經算是優秀病例了吧?呼——」他搬出幾個靠墊摔在了客廳的沙發上。

「我可不如您,您當年只是有些酗酒,本來就是心理醫生呀」,陳夕笑著回應:「我出來後才考的警官。」

「你這個改善狀況,已經是千里挑一了」,吳志成用手指比劃著,「可警察入職不是有病史查驗么?怎麼通過的。」

「找了點關係。」

「哦……」,吳志成恍然大悟:「那也很不錯了,你業務能力一定很突出。」,說完又回到書房。

陳夕站起身,徑直走向書房:「還要搬什麼,我幫您!」

「不用不用」。

陳夕已經走了進去。

吳志成有些狼狽地看著陳夕。

「這個是……」,陳夕的目光盯著一個鐵盒,隨即上前拿起,輕輕地打開。

鐵盒裡靜靜躺著一塊軟塑料制的紅色三角片。

「很懷念吧?」,吳志成咧嘴一笑,拍了拍陳夕的肩膀:「四色拼圖,我走之前從山水精神病院帶出來了一塊,留個紀念。」

陳夕點點頭:「嗯,紅黃藍白,全部是等邊三角形,每條邊接觸的顏色都跟自身不一樣是么?」

「對的,那時候……」吳志成嘆了口氣:「寧天很喜歡玩這個。」

「這個不難吧?」

「對他來說很難,重度抑鬱症患者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經常被細枝末節糾纏住」,吳志成拿起紅色三角片,端詳後收進了鐵盒:「普通人會關注拼圖的顏色種類,簡單記憶後即可完成,但寧天的注意力有時候在卡片厚度上,有時候在材料的毛邊上,經常會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痛苦。」

「我是見過他玩這個」。

「後來他狀況開始不斷好轉,四色拼圖越來越接近完成了」,吳志成低聲道:「誰曾想,後來會發生那種事。」

「連您也摸不清寧天自殺時候的想法嗎?」陳夕問。

自殺這個用詞似乎有些突然,吳志成一怔,擺了擺手:「不管醫學上還是心理學,對抑鬱症的治療也只是出於探索階段,而且就算摸清他想法也沒用,因為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能我知道。」陳夕直視著吳志成的雙眼。

「什麼?」

「那天我聽到了一些東西。」

「哪天……?」,吳志成掩飾不住雙眼中的緊張。

「去年11月14日,也就是寧天自殺前一天」,陳夕輕聲道:「我聽到他在念。」

「念什麼?」

「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紅、藍、白、黃、白、紅、藍……』之類的,想必他對這個遊戲真的很入迷。」陳夕微笑道:「可在我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在靜靜地一個人玩拼圖,哪怕只拼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也只是沉默著思考。」

「是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怎麼會那樣。」

「因為拼圖本該完成了呀」,陳夕突然道。

「什麼?」,吳志成的身體僵住了。

「拼圖該完成了,我看過他之前幾天的作品,幾乎沒有錯誤了」,陳夕伸出手指在鐵盒上敲了敲,眼睛裡射出一縷光,死死地盯著吳志成的臉:「可為什麼沒有完成呢?」

吳志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夕感到他已經屏住了呼吸。

「這不能作為證據」,吳志成開口,嗓音沙啞。

「當然不能,雖然這是山水醫院定製的拼圖玩具,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什麼都無法說明」,陳夕轉頭,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望向吳志成:「作為酒精依賴症患者的你,在精神病院刻意接近寧天,用心理醫生的資歷去指導他玩四色拼圖,在即將達成拼圖的時候,偷偷拿掉了其中的一塊。」

「胡說八道!」,吳志成在往門口緩慢地移動。

「寧天沒有辦法,他開始著了魔一般拼湊,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他一遍又一遍地重來,直到哭得虛脫,前些天還得心應手的拼圖變得陌生,從抑鬱症中康復彷彿像這拼圖一樣,是世界編織的另一個謊言。」

「不要說這些沒來由的話了,請你出去。」

陳夕咧嘴一笑,下一秒已經拔出了插在後腰的手槍,「而且,誰會相信一個有精神分裂症的警察,會故意殺人呢?」

(六)

陳夕,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犯人有精神分裂症,移交H市山水精神病醫院治療。

寧海站在鐵欄前,回味著三天前收到的短消息。

「最多半個小時,請注意言行,如果刺激到病人,我們有權隨時中斷會談。」看護沉悶的聲音響起。

「感謝」,寧海點點頭。

陳夕從陰影中走進了鐵欄,面容憔悴。

「寧總」,他笑了笑:「好久不見。」

「我是來感謝你的」,寧海的眉頭皺出一個憂傷的形狀:「沒想到你可以為家兄做到這樣。」

「他為我做的遠比我做的多」,陳夕搖了搖頭。

「可以聽你說明嗎?」

「那個時候我有重度的精神分裂」,陳夕彆扭著身子,席地而坐:「寧先生喜歡我,因為有的病人仗著瘋癲欺負他,我幫他出了頭。」

「唉……我忙於公司事務,不知道家兄在這裡受到這種待遇。」

「令兄是個很粘人的傢伙」,陳夕吃吃笑了:「從那次以後,他就纏著我這個小年輕,跟我和他對話。」

「他?」

「另一個,你知道的」,陳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那倒是有趣。」

「他不知道自己救過我多少次」,陳夕低下頭:「有時候我想殺死另一個自己,理智已經難以抗拒,寧先生身子瘦弱,卻還有一次把我從上吊用的褲子上解下來。」

「令人痛心呢。」寧海嘆道:「所以你便認定了家兄是被殺,」

「不止這樣,我聽到了聲音。」

「什麼聲音?」

「在他死之前一天,我偷了看護的鑰匙,在走廊外溜達。」陳夕抬頭望著寧海的雙眼,波瀾不驚:「我聽到他在哭。」

「是嗎……」

「他很痛苦,像是經歷的漫長的旅途,終於接近了綠洲,卻被告知是幻影」,陳夕輕聲道:「越是接近康復的病人,越像是拉緊的彈弓皮筋」。

「所以你認定有人誘導他自殺?」

「對,有人在合適的時機拉了一把」,陳夕做出一個牽引的動作:「『啪』!皮筋斷掉了。」

寧海拖著下巴,仔細回味這個比喻,又繼續問道:「哭泣的時候他說了什麼嗎?」

「我也好奇,因為他那個時候已經接近完全康復了」陳夕說:「於是我就靠近了,聽到他在念奇怪的字。」

「哦?」,寧海湊近了臉龐,認真地問道:「是什麼?」

「不告訴你」,陳夕突然沒好氣地坐回了地面上:「反正都已經結束了,我為寧先生報了仇。」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突然一聲嗤笑從寧海口中發出,他輕聲地、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

「是紅、藍、白、黃嗎?」

陳夕僵住了,瞪大了眼睛。

「四色拼圖是個益智的好遊戲呢」,寧海盯著陳夕扭曲的臉,享受著每一秒的流逝。

「是的」,出乎意料地,陳夕點了點頭,震驚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用長達3年的時間去謀殺一個人,我很服氣。」

寧海笑而不答。

「您不說些什麼了嗎?」陳夕望著他的笑臉。

「沒什麼好說了」,寧海搖了搖頭,轉身走向門口。

沙啞的機器聲響起。

「是紅、藍、白、黃嗎?」

寧海驚恐地回頭,看到陳夕手中正握著一個小小的揚聲器。

「錄音、證人和動機都有了,邏輯鏈完善,可以申請立案了嗎?」陳夕大聲道:「憋死我了!這鬼地方!」

門外走進劉隊和兩名刑警,在他們背後,是臉色慘白的吳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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