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存在「純血統」的種族？

在如何評價紀錄片《中國通史 2016》關於中國人是本土古人進化而來的觀點？的回答里，我提到了過去沒有分子人類學，過去沒有分子人類學，考古學磚家們喜好用體征老構造種族主義。分子人類學出現了以後，把每一個體征對應的基因都能找出來，否定了體徵人類學的研究結果。

「純種」種族這一說法本身就很奇怪。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在乎是否是純種？吃豬都要吃雜種的，養狗才要養純種。種族主義者大談所謂「純種漢族」，是在把漢族人都當作被人使喚的家犬嗎？當談及人的「純種」與否，就已經是在把人視同狗彘了。上一個大談純種種族的是誰？納粹——「純種雅利安人」。納粹還確實是把「純種雅利安人」們當作炮灰消耗在戰場上的。

（納粹醫生在測量女童的頭部。不符合純種雅利安體征的人會被直接被送往集中營）

科學一向被政治利用，當年納粹黨在德國上台的時候還沒有分子人類學，種族主義者就用體征作為種族的標誌和劃分種族的標準。體征符合某某標準的就是純種雅利安人，其他則是劣等雜種。現在有了分子人類學，趕時髦的種族主義民科又舉起分子人類學大旗了。我朝磚家們雖然依舊堅持「中國人起源於中國」這一與全世界生物學界相忤觀點，新一代的種族主義者卻拋棄了他們，轉而大肆宣揚所謂漢族是O3系純種這一偽科學觀點。體征學這玩意吧，不可證偽，許多東西說不清，公說公的有理，婆說婆的有理，很容易被隨意加以解釋。用Sheldon的話講：It is not a real science。然而分子人類學還不至於說不清道不來，分子人類學可以輔助人類學研究，但不是用來證明所謂種族血統的。對於大談分子人類學的種族主義民科，只要高中生物必修階段合格，應當能較容易認識到以分子人類學證明「純血統」種族的荒謬之處，反而可以用分子人類學來否定所謂「純種」的荒誕性。

我們平常提起祖先時，往往只會想到父系家族的祖先，最常見的是追溯本姓氏的某位先祖。然而一個人有兩位父母，父母又各有兩位父母，子又有孫，孫又有子……用不著追溯多遠，只要上溯10代人，就會有多達1024位先祖。10代人很久遠么？10代人也就大概200年，在歷史長河上不過剎那之間。兩百年前，是清嘉慶二十二年。那個時候，蒸汽機車還沒發明多久，新生的美國正進行著昭昭天命的西進運動，歐洲反動勢力組成反法聯盟擊敗了拿破崙，建立了維也納體系，解放者玻利瓦爾和聖馬丁正領導著南美各國的獨立運動，而閉關鎖國的滿清還不知道23年後會被槍炮敲開國門。如果我們繼續上溯，只需20代人，我們先祖的數目就將超過一百萬人。

許多家族都會把自己的先祖上溯到數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的某位父系先哲或者貴族。而如果我們考慮到人類的交流和先祖數量隨時間推移的幾何級遞增，可以說，世界上現存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孔子、凱撒或者吉爾伽美什的後代。

既然隨著歷史的延伸我們的先祖數量會呈幾何級增長，但我們為什麼常常只著眼於這其中的一支父系先祖？這是受了父權制度、家庭制度、宗法制度的影響。這種看法模糊了人類繁衍的真相。就算某一群人全是近世的某個男性的直系後代，擁有完全一樣的Y染色體，難道這群人就可以視作「純種」了嗎？人類的細胞中有23對46個染色體，Y染色體只是其中1/46，而且是所有染色體中最短的一條，只佔了男性染色體總長度的大約9/1000，可憐到只能攜帶20到30個基因。為什麼種族主義民科只注視那9/1000？難不成皇漢的46個染色體全是Y染色體，滿腦子全是屌？把Y染色體單倍群和「種族」的概念強行掛鉤，背後不僅是種族主義，同樣也有深刻的男權主義。

O3、O-M175、O3-M117或O3-M122，這些Y染色體單倍群都被種族主義民科拿來說是大漢種族「純種」的標誌。然而即便只是這9/1000，作為一個幾千年來大一統地區的主體民族，漢族的Y染色體單倍群構成也十分複雜，遠遠不是幾個字母O就能表示的。不知道宣揚Y染色體單倍群純種概念的皇漢，敢不敢身先士卒，從我做起，效仿一下希特勒的雄心壯志，自己去測一下Y染色體單倍群屬不屬於純種漢族？如果不屬於，自己把自己關進集中營里，以凈化大漢血統，成我中華百年大計，何如？

曹魏皇室的Y染色體單倍群之前復旦測出來了，是O2*-M268。之後的幾朝，趙宋皇室是O1a1-P203，蒙元黃金家族是C3c-M48，明朝皇室也是O2*-M268，滿清是C3b2b1*-M401，蔣介石是O1a1-F78，周恩來總理是E，最要命的是歷朝歷代尊了兩千年的孔子家族是C3*-M217和Q1a1-M120，都不是O3。我看按照O3代表純種中國人的邏輯，中國曆朝歷代是被外族殖民幾千年了。

無論O3、O-M175、O3-M117或O3-M122都只是Y染色體上的一個遺傳標記。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某個先祖的Y染色體上出現了這些基因突變。Y染色體在父子之間遺傳，其子孫後代也因此攜帶了這個標記。根據分子鐘及遺傳標記的研究，目前世界上所有男性攜帶的Y染色體都源自6萬至9萬年前某位在非洲的先祖，即Y染色體亞當。有趣的是，在母女間遺傳的線粒體上，同樣根據分子鐘遺傳標記的研究，所有現存人類的母系共同祖先追溯到了14到17萬年前，和父系共同祖先差了8萬年。分子人類學中之所以多研究Y染色體和線粒體DNA，是因為研究這兩者簡單、明確、容易得出結論。有朝一日生物學家也將大量從常染色體上追蹤人類的遺傳痕迹。我在生物進化史上人類有沒有發展出亞種？ - 知乎用戶的回答 - 知乎里，已經描述了近幾年生物學家從常染色體上找到現代人有其他人類亞種祖先的發現。

（尼泊爾的塔芒族，O3a3c1a單倍群在Y染色體中所佔的比例高達84.4%。按照偽科學的邏輯，可謂最純種的漢族人了。南馬來、北蒙古，大漢正統在藏羌）

既然皇漢這麼在乎血統，這麼喜歡玩分子人類學，那麼好吧。本人父系家族的Y染色體屬於O3a1c-002611單倍群，源自某位將軍，您看我是屬於大漢呢還是蠻夷呢？有大量研究顯示，漢族南方族群和北方族群雖然在Y染色體高度重合，但是在線粒體DNA上完全不同。說白了，南方漢人是來自北方的男性漢人強姦南方百越女性的後代。尤其對於客家人和兩廣漢人這兩個群體，甚至很難從染色體上將他們和當地少數民族分開。原來的壯、畲、苗、瑤等民族，只要在1949年以前學會了漢語，認同中華文化，一律識別為漢族。不如先請南方血統不純的大漢種族主義者們自盡以謝炎黃若何？至於北方皇漢，你們同樣很慘，你們的先祖有很多是西伯利亞諸游牧民族，甚至是中東來的穆斯林。只要上溯400年，你們每個人就有超過一百萬位先祖，相信這裡面總會有幾位番邦來客的。你們看是現在改信回教好呢還是自裁好呢？最後，種族主義者們真的以為自己也算「純種」人類嗎？所有走出非洲的人類都或多或少和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及其他人屬亞種發生過混血。走出非洲的人類有1.5%-2.1%的基因源自尼安德特人，亞洲人有0.2%的基因源自丹尼索瓦人。種族主義者所歧視的非洲黑人，反而才是「純種」的智人。連人都不是了，不妨請種族主義者通通自戕以謝14萬年前的Y染色體亞當老祖宗好不好？

（丹尼索瓦人基因在各族群中的含量，顏色越亮含量越高。圖源：Sankararaman, Sriram, et al. "The Combined Landscape of Denisovan and Neanderthal Ancestry in Present-Day Humans." Current Biology (2016).）

想保持血統純潔，簡單。聽說過德國骨科么？哈布斯堡家族長期近親結婚的最後結果就是因為基因多樣性不足，就算不生出弱智，後代也長得連人樣都沒了。染色體來源豐富是正常的，不豐富才是不正常的。如果真有一個染色體來源單一的「純種」民族，恐怕要不了幾代人就會因為遺傳病泛濫而滅族了。

（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卡洛斯二世，長期近親通婚給他們帶來的不只是畸形和絕育，還有精神問題。卡洛斯二世已經被稱為「中魔者」（El Hechizado）了。）

人類個體間染色體的差異，遠大於不同種族間染色體的差異。換句話說，同一種族個體間染色體的差異，遠大於種族整體間染色體的差異。但之所以不同種族看上去迥異，是因為外貌體征受氣候環境決定。如果沒有瞳色和膚色作為區分，從外表上很難把人類歸類。日耳曼人金髮白皮膚高鼻樑的特徵，不過是7000年前才形成的。南島民族在8000年內逐漸移居太平洋諸島，也在熱帶變得皮膚黝黑。塔斯曼尼亞土著則因為從熱帶移居溫帶生活了8000年膚色變淺。沒有走出非洲的人，在基因多樣性上遠多於走出非洲的人。民科總是試圖用田徑運動員多為黑人證明種族間的差異，然而因為黑人的基因多樣性是如此豐富，跑得最快的應該是黑人，跑得最慢的也應該是黑人。 （據相對於狗出現4萬年，有300多個性狀各異的品種。那麼智人演化了20萬年，是否有品種(種族)間智力差異? - 魚骨頭段的回答 - 知乎）

有人因為我批判把民族、種族的概念和Y染色體單倍群掛鉤，就說我宣揚「漢族虛無論」，好一頂違反了種族主義政治正確的大帽子。恰恰相反，我認為，漢族是客觀存在的，身份證上的「漢族」二字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民族」、「種族」的概念都是資本主義誕生後構建的產物。作為一個政治概念不能和生物學掛鉤。在給不同人貼種族標籤這一傾向上，中國比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嚴重得多，甚至在身份證上註明「民族」。這一惡習來源於斯大林主義的民族政策。斯大林當年就是基於這一政策，對包括華人在內的少數民族進行有組織的屠殺和強制遷徙的。這種做法事實上是在宣揚人有種族之分，每個人都有一個絕對的種族所屬。既然有了種族之分，自然也會有優有劣。劃分種族是「優等種族」這一思潮的根源。

古中國幾千年以來講的是「華夷之辨」。無論語言，無論部族，在不同時期，只要認同周禮、認同儒家、認同華夷等級秩序，就是「華夏」、「中華」、「中國」，反之則是蠻戎夷狄。孔子作《春秋》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孟子曰：「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於岐周，卒於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餘里；世之相後也，夭有餘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聖后聖，其揆一也。」顧頡剛在《編中國歷史之中心問題》中就說過：「中國無所謂漢族，漢族只是用了一種文化統一的許多小民族。」不管是黃河、長江流域的諸政權，還是朝鮮半島、越南、日本的各個王朝，都曾以「中華」自稱，攻擊敵對政權為蠻夷。然後皇漢告訴我們，他們宣揚「純種漢族」是在繼承傳統文化。

在資本主義形成後民族構建的過程中，常常以語言、文化作為載體。因為中國很早就完成了統一，因此很輕鬆就完成了漢族的民族建構。關於這方面可以參考賈雷德·戴蒙德的名著《槍炮、病菌與鋼鐵》的第十六章《中國是怎樣成為中國人的中國的——東亞的歷史》。由於這層關係，我們現在有一個很清晰的「中國人」的印象，卻同時也模糊了「國家」和「民族」的界限。而在歷史上一直未能完成統一，建立大一統政權的諸多地區，如印度、中東、非洲，至今部落、家族、宗教等觀念遠遠強於國家、民族的觀念。（鑒於你乎正版俠眾多，提供書籍的下載地址會被舉報，這裡就不提供該書的下載了。想看的話搜一下很容易找到，不過PDF版似乎只有此書的第一版。微信讀書、QQ閱讀、掌閱讀書、網易雲閱讀等平台上可以看修訂版。）

除了漢族，藏族也是一個很典型的純文化上的民族。西南諸省信奉藏傳佛教的諸羌，出於統戰的考慮，建國後通通劃分為藏族。後來為了區分不得不冠以前綴，稱為「白馬藏族」、「嘉絨藏族」、「夏爾巴人」等等。再如回族，原本民國時候被稱為有特殊信仰的漢族，結果建國以後講漢語、信回教的一律劃分為回族，連開封猶太人和海南回輝人也被劃分為回族。統治者大筆一揮做了個民族識別，就能讓今天反穆的皇漢們興奮到葯不能停。本來建國後周恩來、李維漢主導的民族識別準備將土家、僮家、客家都劃定為不同民族，無奈客家人葉劍英反對，於是客家被定為漢族，土家、僮家分別被劃作土家族和壯族。得益於此，客家皇漢今天開始自稱純種漢族了。然而在越南的54個民族當中，客家人卻被識別為不同於漢族的獨立民族，稱為「艾族」。

越南的艾族和中國的客家人是同一個民族么？越南的漢族和越南的艾族又是同一個民族么？對這兩個問題，我們的回答是：越南繼承了和中國一樣的斯大林主義民族政策。在政治上，越南的艾族和中國的客家人不是一個民族，前者是「艾族」，後者屬於「漢族」，而越南的「艾族」是有別於「漢族」的。在人類學上，越南的艾族和中國的客家人是相同的，越南的漢族和中國的大部分漢族也是相同的，但艾族和漢族卻差異巨大。在中國，客家人被視為漢族的一個「民系」，而漢族下屬的各個「民系」事實上已經超過了歐洲不同「民族」間的差異。如果把政治概念強行帶入科學，就會造成偽科學。

在漢族是不是純血統？ - 知乎用戶的回答 - 知乎里，我因為提及了本文的部分觀點，於是乎收到了如下私信：

然而普及科學素養、警惕法西斯復興是每個人的天職，故作此文。

參考資料：

沈婉英. 漢族男性Y染色體相對長度152例分析[J]. 空軍醫學雜誌, 1989(3):14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