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後即焚

(一)

「田女士,我們只是婚介平台,不是偵探所」,王夏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重新點燃了在會談一開始主動滅掉的香煙。「我們只能在線核實顧客的相貌與上傳的身份證件是否匹配,實在沒法從您丈夫那張臉上看出他已經結婚多年。」

「你們是有責任的。」

「道德責任」,王夏擺了擺手:「我個人很講究道德責任,但我們也要對投資人負責,如果把所有客戶的信息追查個底朝天,是沒有生意上門的。」

田月把手機舉著,將屏幕上一對男女的合照對準了王夏的眼睛。男人是常見的偏分髮式,在過度曝光下顯得滿面油光,陌生女人則俏生生地依偎在他的肩膀,兩人都是淺淺地微笑著。

「給我聊天記錄。」她開口道,聲音嘶啞。

「所有聊天記錄閱後即焚。」

「你們的後台伺服器有記錄」。

「如果您帶著警察來,當然沒有問題。」,王夏笑了笑,把憋了很久的話說出來:「可我沒有看錯的話,您剛剛收進皮包里的是一份已經單方簽字的離婚協議書,按照新婚姻法的規定,兩位已經沒有法律上的夫妻關係了。」

「他不是自願簽字的。」田月捂緊了懷中的手包。

「好像您也沒有證據表明他受到了脅迫」,王夏把圓桌上的宣傳冊和信息表裝進了公文包,準備結束談話:「對已經決定消失的丈夫,您還是不要太介懷了。」

他徑直走出了待客室,心裡反覆確認自己沒有說「正好可以通過我們公司去尋找新的結婚對象呀」之類的話,先前代替他溝通的同事小趙就犯了這樣愚蠢的錯誤。

「搞定了嗎?」小趙躲在茶水間里,沖王夏招了招手,

「沒有」,王夏長舒了一口氣,從自動咖啡機下面的櫥櫃里掏出一次性紙杯,倒了滿滿一整杯咖啡。「真是意志堅定的女人啊。」

小趙笑了:「能找上我們就說明這一點了,憑藉一張照片就準確地找到我們公司,想必花費了大量的精力。」

「不是可以用搜索引擎進行圖片搜索么?」

「很難」,小趙聳了聳肩:「那女孩是網紅臉,現在的計算機技術可沒有那麼精確,何況還有別家公司盜用我們發布的客戶照片,搜索結果大部分都是垃圾信息。」

「你已經試過啦?」

「好奇嘛,畢竟從沒見過這種的客戶。」

「話說,到底是誰給她發的那種照片呢?」

小趙歪起腦袋想了想「來自於第三者的炫耀吧?就像是逃脫了制裁的犯人,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忍不住向毫不知情的人去透露自己的惡行,即便明知道風險巨大。」

「有這麼蠢的犯人?」

「恰恰相反,大部分犯人都是這樣的」,小趙眼睛一亮,來了興緻:「有些犯人會沉默多年,但是無一例外地,他們會在優越感的驅使下向某一個人說出來,這也成了他們最終落網的突破點。

「優越感?」

「嗯,對一般人平淡生活的鄙夷,無處釋放的一種優越感。」

「犯罪小說看多了吧你。」王夏笑著搖了搖頭,把手中的咖啡一飲而盡。

(二)

田月回到家的時候是晚上,她看到女兒田心已經像往常那樣坐在卧室的電腦前了。

「為什麼不開燈?對眼睛不好。」她摁下牆壁上的開關,又簡單地在洗手間收拾了一下妝容,便拖著疲憊的身軀進了廚房。

「今天怎麼樣?」田心轉過頭來。

「沒什麼有價值的信息」,田月有氣無力地回答道,音量勉強改過了沖洗青菜的水聲。「辛苦你查詢了這麼久。」

「媽媽不要這麼說。」,田心起身,走到客廳的沙發坐下,「有拿到對方名片嗎?」

「茶几上。」

田心拿起名片,正面印製了「王夏」兩個大字,左下角則被職務、地址和各種聯繫方式填滿,背面在暗紅的底色上有「瞬緣」的花體字。「好獃板的名片」,她咕噥道。

「這些人只是混日子!」田月提高了聲音,有些憤慨:「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慢慢來吧」,田心把名片放下,走到廚房從後背給了田月一個擁抱:「我也會努力幫媽媽分擔的。」

田月擦了擦眼角,沉默了好一會兒又繼續切起蔬菜來。

那位田女士再也沒來過,進入下半年以後,王夏覺得自己的運氣逐漸好起來,除了薪水上漲意外,還有了一個讓他挂念的女孩。

耳機里傳來一聲清脆的「滴答」聲,看著閃爍的右下角,王夏唇角牽起一絲微笑,雙擊點開。

巨大的「瞬緣網路」logo隱去後,對話框浮現出來,作為員工他們的確有熟知並推廣自家公司app的職責,但在王夏心裡,只不過是方便他們勾搭女孩子而已。

「想我了嗎?」

「這麼露骨呀」,王夏輸入。

「切~」,文字的後面跟著一個小豬的表情。

「七福街新開的西餐廳很棒,要不要去試試?」,有同事輕咳一聲,王夏趕緊抑制住自己臉上的笑容。

「又想騙我見面啦?」

「喂,拒絕了快二十次了,總該給一次機會吧?」,王夏想了想,又在末尾添加一個生氣小飯糰的表情。

他等了很久,對面卻不再有回應,王夏嘆了口氣,收拾背包下班。

在地鐵上,手機的震動把幾乎要睡著的王夏驚醒,他看到手機的簡訊內容後立刻跳起來,在下一站搭了反方向列車。

簡訊上寫著:「我到了七福街,你在哪裡?等你。」

她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王夏心裡想著,卻被約見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他在第一時間保存了那個手機號碼,然後回復:「馬上到,七福街北側的Bluestar餐廳。」

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西餐廳門口,王夏看清眼前的人,不禁苦笑了起來。

「這麼巧,您也在這裡?」,出於禮貌,他按捺住心中的焦急。

「王夏先生」,田月微笑著,隨即皺了眉:「我是田心的媽媽,她還是高中生,您這樣合適嗎?」

「啊……」,王夏瞪大了眼睛,有些措手不及:「我不知道……不是……我還沒見過她。」

田月冷笑道:「心心已經成年,可還遠沒到戀愛的年級,沒想到王夏先生是這種人,您利用婚介公司的便利專門引誘未經世事的少女嗎?」

「資料上寫的是25歲……我也真沒想到,您母女是同一個姓氏?」,王夏哭喪著臉,連連鞠躬:「向您道歉。」

「貴公司的資料審核真是嚴謹」,田月說。

王夏低頭沉默半晌,輕聲道:「那,您女兒她人呢?」

「我讓她回家了」。

王夏賠了個笑臉:「我在路上已經訂餐了,您還沒吃飯吧?權當賠罪。」

田月沒有說話,也沒有走的意思,王夏當即半推半請地把她拉進了餐廳。

(三)

在吃完這頓沉默多於寒暄的尷尬晚餐之後,王夏的手機端瞬緣app收到了田心發來的消息。

「媽媽好討厭!」

王夏躺在床上,掙扎了很久還是寫道:「好好上學吧,對不起。」

田心回復了一個大哭的表情,王夏嘆了口氣,關機睡覺。

出乎意料地,第二天一早他又接到了田月的電話。

「我並不反對你和我女兒交往,如果能有優秀的年輕人去引導她再好不過。」,田月在電話里懶懶的說道。

「您真的不反對了么?」,王夏強忍住心中的驚喜。

「方便的話,晚上來家裡一起吃飯吧,心心很想念你。」,田月說完便掛了電話。

心神不寧地結束一天的工作之後,王夏提了水果禮盒來到了田月告知的住處,這是一處獨棟房屋,有獨立的車庫和頂上花園,即便位於城市邊緣,也是相當奢侈的建築。

「心心被老師留下來補習功課了」,田月作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她的學業本來很優秀,最近卻落下很多!」

王夏只能道歉。

「一起吃吧,做了鱸魚。」,田月小心地端上熱氣蒸騰的瓷盤。

「您辛苦。」,王夏把禮盒放下,小心地坐在了餐桌邊,從屋內的傢具材質、裝飾擺設來看,田月是一個很追求生活品質的人。

「好漂亮的房子」,他稱讚道。

「丈夫留給我的也就這棟房子了」,田月又上了沙拉。

「還沒有消息嗎?」,王夏小心地問道,起身幫忙分配餐具。

「警察不願意管,我一個女人家也沒什麼人脈」,田月直視著王夏的眼睛:「所以那時才會到貴公司去。」

「哦」,王夏覺得有些煎熬,後悔今天來的冒失。可讓他奇怪的是田心並沒有對晚上的補習提前通知。

「晚上要帥氣一點!我會在家裡等你。」她發過來的消息里這麼寫到。

「王夏先生」,田月肅容道:「作為心心的母親,我還是請求您能告知我丈夫的線索。」

「還是聊天記錄嗎?」

「嗯。」

王夏悶頭吞下一大塊魚肉,輕聲說:「請您不要抱太大期望。」

田月笑了起來,淺淺的法令紋很好看。

(四)

瞬緣網路公司位於K市的軟體園區,每天的公交車和地鐵像是流水線一般把全市的高學歷年輕人運送到這裡,然後便一整天充斥著急匆匆的步伐和談笑聲。

王夏站在休息區,假裝漫不經心地望著在單人沙發上小憩的一個人,在喝完第二杯咖啡之後,他走上前去。

「你好,是史非嗎?」他面帶微笑地輕聲問候,伸出了手,「王夏,推广部。」

對方很意外,「史非,技術部」,他有些羞赧地伸出手同王夏握了握。

「看你經常一個人呢。」,王夏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哈,是的」,史非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上個月剛到,還不熟悉。」

「那作為入司5年的老師傅,要給你科普下嗎?」,王夏眨了眨眼,故意作出神氣的表情。

「那辛苦你了。」對方也被逗樂了。

兩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會兒,在午休結束後分手。

「有時間一起喝酒。」,王夏說。

「一定。」

一周後,王夏從史非那裡借來了後台許可權。

「只是感興趣啦,需要寫一個情感專欄。」

「情感專欄?」

「兼職,保密哦。」,王夏笑著說。

「你也要幫我保密」,史非皺了皺眉:「要是被人知道,我在行內都沒法混了。」

「喂!昨天晚上跟那個女孩子談的眉飛色舞的人可不是我!」

「好啦」,史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謝謝你幫忙介紹了」。

手機還在褲帶里不斷震動,王夏無暇查看田心是否發來消息,緊張地左右看了看,登陸了伺服器後台。

檢索:「田海生」。

最近的聊天記錄已經是4月份的了,剛好是這位丈夫消失之前不久。

他一點點翻閱,中年人的聊天並沒有那麼多俏皮的情話,但可能是預設立場的原因,這些平淡的話語在王夏看來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小慾望,這些小慾望一點點疊加,像是被困在玻璃瓶的蒼蠅一樣焦急的尋找著突破口。

「幾天不見你,有些焦急。」

來了,王夏心想,繼續王夏翻閱欄位。

枯草一旦被火星點燃,隨即燎原。聊天記錄變得越來越露骨,

田海生:「想吻你的身子。」

王夏感覺有些臉燙,深深羨慕起史非的工作來——竟然能看到這麼多人的秘密。終於,對面的女人被撩撥地再也忍不住,給出了自己的聯繫方式和地址。

「明天我就要見到你」,王夏看著這句話,彷彿看到了一張面帶紅暈的臉。

他拿出手機對著屏幕拍下來,登出了許可權。

「我拿到了。」,王夏走到公司長廊的角落裡,撥通田月的號碼。

「告訴我。」

「見面說好嗎?」,說完這句話王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田心,還是這位優雅的婦人。

電話里傳來一聲輕笑,「好的,工作結束後來我家吧。」

「現在就結束了」,王夏掛了電話,徑直跟同事打了聲招呼,聲稱身體不適請假。

一切如同王夏心裏面設想的那樣,他把寫上地址和聯繫方式的紙條遞給田月,在她伸手過來接的時候又握緊了,和紙條同時被握住的還有她的手。

升溫的空氣很快促成了肉體的糾纏。

「田心今天會回來嗎?」

「不會」,田月找到王夏的嘴唇,給了他一個深吻。

在高潮後的喘息平緩之後,王夏突然說:「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田心。」,他拉起被褥蓋住自己的身體,盯著田月的眼睛。

「學校改了集體宿舍呀」,田月慵懶地把他的腰身環抱住:「真是不巧呢。」

王夏接受了這個說法,因為田月後來又說:「那孩子不太能接受我和你在一起,生了很大的氣。」

「需要我道歉嗎?」

「小孩子的脾氣而已」,田月笑著說:「明年升學之後會遇到更多男孩子,比你帥的很多哦。」

王夏不再言語,他去看過田心的卧房,哪裡已經落滿塵土。

(五)

同居之後,王夏也只有在白天的工作完成之後才回到這裡,有時候他會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極為細密隱約。

這個時候田月會把吸塵器開到很大聲,或者大笑著給他一個吻。

「車庫裡又進了耗子」,她皺眉的樣子很好看。

「我去吧」。

「鑰匙在我這裡,不勞煩你啦。」,她瀟洒地一轉身。

不久後的一個晚上,王夏和田月正在用餐,以紀念兩人相識100天。電視里的警察們正在清理現場,是本市又發生的一起案件,

「其實從你上公司那天開始算,100天早就過了呀。」

「沒有情趣」,田月白了他一眼,倒好了紅酒。

王夏瞟著電視,進食的速度不斷變慢,直到完全放下了餐具。

「怎麼了?」,田月問道。

新聞上的馬賽克打歪了,露出一張被毀掉一半的臉。

「怎麼了呀。」

「沒……沒什麼」,王夏搖了搖頭,心想也許自己看錯了。

呵……呼……,突然,那種以前讓他疑惑的細密聲音再次傳來。

「這不是老鼠的聲音」,王夏的臉色陡然煞白。

「嗯」,田月起身,遠遠地坐在了房間的一角,笑吟吟地望著他。

原來如此。

「你丈夫…」王夏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四肢也麻木起來。「…死了嗎?」

「你已經聽到了呀」,田月笑著說:「他很健康呢。」

王夏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一陣重擊的觸感從腦後傳來,他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她最後溫柔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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