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斗車駕駛員

(一)

林寒坐在翻斗車的駕駛室里,久久看著窗外細密的雨滴。這是今天最後一趟出車,目的地是垃圾處理場,然後便可以回家洗上一個熱水澡。

偶爾偷懶一次?這個想法讓他有些鄙夷自己,可其他人也是這麼做的,每天最後一趟出車的時候在無人目擊的場所隨意傾倒垃圾。

酸麻感從久坐的小腿處傳來,林寒終於決定掛擋升斗,結束這一天的工作。翻斗車已經需要檢修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吱吱吱」的雜訊還是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也許該叫個女人。

林寒打開手機查看自己的銀行賬戶,裡面的數字讓他對自己過去一年的辛苦表示讚賞。

少個零頭也沒什麼吧?他從儲物槽里拿出一張舊卡片,撥通了上面的電話,另一端是低沉的男聲,得知林寒所在的地址以後便草草結束了通話。

在他等的不耐煩的時候,「砰砰」兩聲,一隻手在駕駛室外的玻璃拍了拍。

「你好慢。」林寒打開車門,雨珠瞬間蒙上了眼帘。

「希望你也能快一點」,女人把濕漉漉的頭髮挽起來扎在腦後。「讓開」,她鑽上了旁邊的副駕駛座,在林寒面前帶過一陣雨水的腥氣。

「不用香水的嗎?」

她眨了眨眼,「可以用,給小費就可以。」

「小氣」,林寒搖了搖頭,解開褲帶。

「再往下點。」

「什麼?」

女人側過身把他的褲子褪到了底,開始吮吸。

林寒發出了滿足的嘆息,在和上個同居對象分手兩年後,他的確需要這種補償。

突然他聽到一聲孱弱的尖叫,像瀕死的耗子。

「什麼聲音?」

妓女幾乎同時抬起頭,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哈哈哈——!」,一陣放浪的笑聲再次傳來。

林寒急忙下了車,看到一個女人正在地上打滾,身上帶著剛從垃圾堆爬出來沾上的各色塑料垃圾,不斷發出奇怪的聲音。

妓女也下了車。

「給我酒呀。」地上的女人滿臉污泥。

「舊人!」妓女尖叫一聲便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雨中。

(二)

林寒的家位於垃圾場不遠的公寓,從浴室里出來,他的頭髮還在不斷地滴水,不過他並沒有用毛巾繼續擦拭,只是望著在沙發上熟睡的女人。

舊人?他記得這個稱呼,如果從記憶的起點開始算起,母親在他8歲的時候便說過:「你怎麼和那些舊人一樣?」那年他第一次和別人打架,那個孩子任他抓撓毫不反抗,林寒幾乎從那孩子臉上扯下了一整塊肉。

老師叫來了醫生和警察,不斷對忙碌的大人們說:「對不起,混入了殘疾。」

「需要實行恫嚇」,為首的警察皺了皺眉,接過下屬遞來的針管,將鮮紅色的液體注入自己的小臂。

幾分鐘之後,林寒被這位警察毆打得渾身散了架。

「真是辛苦」,老師對著警察深深鞠躬:「以後會加強入學審查。」

「不要給我們添麻煩了。」警察脫掉了血跡斑斑的白手套,招呼下屬離去。

老師把林寒的父母請來,送上了一份勸退協議。「這孩子是殘疾」,老師微笑著:「再進行生育吧,兩位的年齡依然可以做到。」

那天晚上父母在地板上交合,林寒繞過他們糾纏在一起的身體,離開了家。

「我走了。」

「嗯,請不要再回來了。」母親喘息道。

一聲輕微的呻吟打斷了林寒的思緒,女人睜開眼,輕聲說:「酒。」

林寒皺了眉,和情感毒品比起來,酒精就是癮君子的廉價替代品,他在非法經營的錄像廳里看過,以前的舊人們日復一日地飲酒,面色酡紅。

「沒有這種東西。」

「啊,該死」,女人苦了臉,在懷裡摸索出一個紙卷,「還能點燃嗎?」

林寒接過來,端詳了一陣也不知道是什麼,便說:「要烘乾嗎?」

「謝謝」,女人笑了笑。

「你會笑。」

「嗯?」,女人剛想閉著的眼睛再次睜開了:「你不會嗎?」

「微笑是奢侈的技巧」,林寒起身,把紙卷放在了暖爐上:「有錢人才付得起學習的資金。」

「切,你說那種笑嗎?」,女人咯咯地笑起來:「像弔死鬼一樣。」

「聽不懂」,林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等你有體力了就走吧。」

女人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一雙大眼睛不斷地環顧四周,「這是你的房子?」

「租住」,林寒拿起紙卷,小心地吹了吹烤焦的痕迹:「這是什麼味道。」

林寒的發問讓女人來了興緻,她赤腳走到暖爐邊蹲了下來:「注意聞著喲。」她把紙卷的一頭在暖爐的火芯處點燃,又把另一頭噙在了口中,深深地吸了一口。

淡藍色的煙霧飄起,女人發出一陣長長的呼吸聲,「你也來試試。」,她把燃燒的紙卷遞給了林寒。

「這叫什麼?」,林寒皺了眉,並沒有接。

「香煙」。

「不要了,這個味道讓我很不好受」,林寒站起身說:「你可以走了吧?」

「那不打擾了」,女人輕笑著把香煙在暖爐上摁滅,放在了桌子上,「留給你了。」她甩了甩頭髮,一陣香味撓了撓林寒的鼻孔。

「再見」,她穿起鞋子,小腿上有水珠滑落。

門關上了,林寒再也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三)

林寒繼續著工作,那天被打斷的性交易讓他有些遺憾,可這遺憾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在開車換擋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小心,不要用手肘擠壓到右口袋中那個女人留下的半截香煙,最初他只是想丟掉這灰不溜秋的紙卷,可是他忍不住對著女人含過的那一頭嗅了嗅,還是把香煙收進了口袋。

他有寫日程表的習慣,在每一頁日曆上用小小的字寫上未來一個月的規劃,除去已經被工作期佔用的固定時刻,還會補充其他的生活。

參加重生會。他鄭重的在8.26這一天寫下這五個字。

8月份開始,女人不間斷地來訪,有時候帶一點不知名的小禮物,有時候只是哭喪著臉來討一口飯吃。直覺告訴林寒他應該報警趕走這個討厭鬼,可是一想到小時候被那個警察揍到幾乎暈闕,他還是選擇忍耐。

「你叫林寒是嗎」,女人笑嘻嘻地斜躺在沙發上。

林寒盤腿在地板上坐下,「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工作牌上有寫」。

女人努了努嘴巴,林寒盯著她的唇色好一會兒才挪開視線。

「好看嗎?」,女人說:「你怎麼沒問我的名字,沒禮貌。」

「太麻煩了。」

「我叫楊可」,女人撅起了嘴,像金魚一樣做出氣鼓鼓的神情:「很好記的!」

林寒考慮過和楊可發生關係,畢竟他也到了適合生育的年紀。可是這個女人讓他捉摸不透,從第一次放浪的笑聲,到小腿上流下的水滴,還有現在淡淡的唇色,這一切讓他心煩意亂。

「你住在哪裡?」林寒問道。

楊可的眼睛亮了,「下水道。」

「下水道?」,林寒有些吃驚。

「假裝不知道嗎?」,楊可白了他一眼:「是城市東邊廢棄的下水道啦,我們這樣的人都住在那裡。」

「沒有租房資格嗎?」

「沒有,就算有也沒錢。」,楊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沒有人僱傭我們呀。」

「哦。」林寒低下了頭,把玩著手指。

「其實那裡也很不錯」,楊可笑了笑:「有很多很好的人,今年也多了幾個孩子們,慢慢就會熱鬧起來。」

「那真是不錯。」

「不過」,楊可走到林寒面前,彎下了腰,盯著他的雙眼:「你的關心讓我很高興。」

林寒擯住了呼吸,雙眼透過她的領口,看到乳房上纖細的青筋。

他們還是做愛了,在林寒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下後,誘人的雙唇就侵襲而來。林寒在深吻和四肢的糾纏中騰出手來左右摸索潤滑劑的方位,卻被溫暖的小手捉住了。

「我才不像那些新人們呢」,她頗為神氣地笑了笑,又臉紅地低下了頭。林寒將手往下一探,果然已經濕潤。

很快地,這間安靜了很久的公寓響起了律動聲。

看著楊可潮紅的雙頰,林寒很好奇:「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

楊可用雙手捂住了臉,發出小貓一般的叫聲。

(四)

到了8.26這天,重生會的日子來臨了。

林寒每年最期待的就是今天,因為可以有十足的理由在家休息,公寓里的鄰居們都會在市民廣場歡慶,而他就可以安靜地躺在家裡。

「奇怪的節日呢」,楊可笑著把一顆草莓塞進了林寒的嘴巴里。

「不奇怪呀」,林寒咕噥著。

「是紀念徹底用藥物阻斷情感的一天嗎?」

「不是藥物,是基因剪切」。林寒打了個哈欠:「以前課堂上教過,從第一批被秘密實驗的人類開始,社會對新人的態度從抵觸再到接納,最後是崇拜。」

「為什麼崇拜?」

「相對於舊人,新人就是超人一般的存在吧?」,林寒說:「冷靜的軍人,寬容的老師,理性的醫生,睿智的總統,情緒只會破壞這些穩定性,降低效率。」

「這樣好嗎?」

「不管怎麼說,現在已經全部是新人了。」林寒撓了撓頭,又補充了一句:「地面上的。」

楊可並排和他躺了下來,自從第一次在地板上做愛以後,林寒就喜歡上這個冰涼的觸感。

「你為什麼不去參加慶典呢?」

「不喜歡,人太多了。」林寒轉過頭,用鼻尖碰了碰楊可的臉頰。

楊可靠近了些,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其實,你是怕他們覺得你是所謂的殘次品吧?」

林寒起身,面無表情。

「我無所謂的。」

在兩人的沉默中,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顯得格外刺耳。

林寒接起了電話。

「您好。」

「林寒嗎?剛剛市裡打電話,運送慶典物資的貨車出問題了,需要我們公司出車去幫忙!」

「我馬上到。」,林寒掛掉電話便穿起外套。

「你生氣了。」楊可眨了眨眼睛。

「我不會生氣」,林寒說:「那需要昂貴的情緒毒品。」,他走出了門,坐在玄關處仔細地系鞋帶。

楊可從身後環抱住林寒的脖頸,熱氣呼吸在他的耳邊。

「很快就會回來。」,林寒說。

楊可沒有回答,只是像小蛇一樣緊緊地纏著他。

林寒在她的手臂上輕輕一咬,回過頭笑了。

「你……」楊可瞪大了眼睛。

林寒摸了摸臉頰上的肌肉,怔了怔,落荒而逃。

(五)

搭地鐵到了公司,林寒看到同事們已經忙成一團。

「林寒,5403號車位,趕緊去取車!」

「物資呢?」

「已經全部裝備完畢了!速度!」

林寒應了一聲,去找自己的翻斗車。走進車庫,他發現有同事已經在另一輛車子旁邊等待了,看樣子在思索什麼。

「要趕緊出發了」,林寒好心提醒。

「我還是認為有問題」,同事沖林寒嘆了口氣,慢吞吞地打開了自己的駕駛室車門:「這次的指令很突然,最近聽說那些舊人們又不老實了。」

「做自己的事吧」,林寒啟動了車子,朝市民廣場出發。

車隊浩浩蕩蕩地前進了,林寒想了想楊可臨走前的驚訝,不禁笑了笑,他照了照後視鏡,笑容很醜。

在臨近廣場的前段,林寒把翻斗車拐進了一個巷子。

「林寒,你在做什麼?!」,對講機里立刻有了反應。

「車身有晃動,我檢查一下」。

「需要支援嗎?」

「我搞的定。」,林寒說完便下了車。

打開層層疊疊的帆布,他已經累得滿頭大汗。

可眼前的東西還是讓他吸了一口冷氣——一個矩形的金屬物體,在車斗的中央放置著。

他呆立了一會兒,直到手機的震動把他驚醒。

「你回來。」是楊可的聲音。

「什麼?」

「回來,馬上回來,不要去那裡。」楊可的聲音越來越低啞。

林寒嘆了口氣,思路清晰了起來:「原來你們在計劃這個,原本準備好的貨車也是你們的人弄壞的嗎?」

「嗯……」

「也是,目前城市裡能調動這麼多車輛救急的,也只有我們公司了。」

「對不起……」

「這是什麼東西?」,林寒的聲音有些顫抖。

「神經毒氣。」楊可的聲音終於抽噎了起來:「可能會重新刺激人類大腦的情緒感知部位,也可能讓人變成瘋子。」

「你要我回去么?就這樣放棄計劃?」

「對」,楊可的聲音突然冷靜了下來,「只要你現在回來,想怎麼處置我都可以。」

「你不怕我折磨你嗎?」,林寒笑了笑,重新發動了汽車。

「怕」,楊可沉默了一下,還是說:「可我還是不想讓你去。」

「我已經厭倦了。」林寒輕聲說,右手不斷加擋,車速隨即飛快提升。

「什麼?」

「如果我能理解你的情感,該有多好。」他掛斷了電話,從右邊的口袋摸出那隻被壓扁的香煙,點燃後深深吸了一口。

(六)

「醜醜」,小男孩皺著眉頭,指著歷史讀本上的剪報。

上面是被警察控制住的一個男人,他的肢體呈掙扎狀,古怪的表情像是大笑,又像痛哭。

「這是很厲害的人呢」,楊可蹲了下來,親昵地颳了刮男孩的鼻子:「安安也要成為一樣的男子漢。」

「犧牲品罷了,為革命獻身是他們原本配不上的榮譽」,一個男人走來,親吻楊可的臉頰:「我帶孩子去媽媽家了。」

「路上小心」。

在目送丈夫和孩子離去後,楊可慢慢地躺在了地板上,想著很久之前有一天,她一個人等到深夜,那間公寓里再也沒有人敲門。

她把手放在雙腿之間,發出小貓一樣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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