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你像我見過的那個少年
那天放學,我被其中幾個孩子堵在了樓道的角落裡,他們覺得是我告的狀,因為考試那天我不肯把卷子借給他們抄。
我幾次三番想衝出包圍,都被按回牆邊。帶頭的大個子惡狠狠地指著鼻子警告了我,然後就把渾身發抖的我給放了。
後來我跟當中一個孩子聊起這回事,問他為什麼當時沒打我。他說,「我們知道你爸在部隊當兵,要不然早打你了。」
這男孩姓潘,叫什麼名字我已經記不住了。幾年後,他騎著摩托載著兩個女生在街上飛馳,扎進了一輛貨車的車尾,沒能搶救過來。
15 年後,當我隔著屏幕看到四兒和小太保「滑頭」為了考試作弊的事在走廊對峙的時候,腦子像中電一樣,猛地想起了那個被堵在角落的下午。那天回家,我沒敢把這事告訴爸媽,只是在洗澡時咬牙切齒地罵他們的娘,還在浴室的牆根刻下兩個字:報仇。
電影里,四兒也是偷偷在日記本里寫下「滑頭逃不過這一天」。
受了欺負的少年,心頭多半都會憋著一團火,「這個世界不公平!他媽的不公平!」但這控訴無力又可笑,孩子們的世界是殘酷的,你弱嘛,活該你挨打。
小時候在部隊大院里,我總是被孤立的那一個。大家一塊玩玩捉迷藏,我用紅領巾蒙住眼睛,剛要數數,就被一群孩子鬨笑著推倒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好幾腳。
《陽光燦爛的日子》結尾,馬小軍被小夥伴們輪番踹進水裡。第一次看到這兒的時候,我都快哭了,Deja-vu。
相比原生家庭造成的負面影響,來自同齡人的冷漠、孤立和欺辱要傷人得多。四兒有朋友,小貓王是他的朋友,小馬也許算是他的哥們,但這遠遠不夠。小公園、217……在這些少年幫派的包圍中,他活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扎眼。
小明說得對,「我笑你好老實啊,你這種人,以後會吃虧的。」
小明是在片場里對四兒說這番話的。片場是四兒的私人屬地,他只帶小貓王和小明進來過。像這種孩子,總會給自己找這麼一塊躲起來的地方,一個人發獃或者生氣。所謂的青春,就是在這些隱秘的角落發芽長起來的。
四兒的片場,馬小軍的屋頂,都是他們的私人屬地。
我住在羅浮山的時候,常常在晚上趁著月光一個人在山中溜達。有回鑽過一大叢常青藤,發現了一片天地,山上流下的溪水,在怪石叢中蜿蜒,最後積成了清澈見底的水潭。我把這地方當做自己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守著。
最終它還是被人們發現了,每日里都有一堆一堆的小孩泡在水潭裡,嬉笑吵鬧。那是我的地盤,他們是入侵者!我在心裡喊了無數次「滾!」可惜他們聽不到,他們玩得正開心。
小明就是一個入侵者,從四兒把她帶進片場的那一刻起,就是給自己的世界種下了一顆災難的種子。
小明是四兒的災難,米蘭是馬小軍的災難,黛博拉是麵條的災難。
女孩兒,就是少年的災難。
她們如水,眼波婉轉,好像在看著你,又好像看著別人。她們穿著乾淨的裙子,露出一截嫩藕般的小腿,好像是給你看的,又好像是給別人看的。
於是少年們頭昏腦漲了,一身熱騰騰的血總往頭頂和胸口冒,睡覺也不踏實。
要到她宿舍樓下望著,要悄悄守在她下課的路口,要有好多話對她說,要寫一疊一疊的信,從歌詞和古詩里抄最美的句子送給她。
「小明,不要怕,勇敢一點。有我在,你永遠不需要害怕,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我要做你一輩子的朋友,我會保護你。」
十幾歲的人尤其愛說「永遠」和「一輩子」。那是因為少年眼裡的時空很小,從一個夏天就能看到一輩子,從一個女孩兒就能看到全世界。
每一名少年都能從四兒對小明的感情里找到自己。六年級的我,曾經從那群圍堵過自己的壞孩子手裡,救出一個被他們欺負的女同學。我喜歡那個女孩兒,經常在放學的路上遠遠地跟著她走,想像自己在護送她回家。
那真是個好年紀,活得很用力也很認真,總以為自己能拯救別人,改變世界。
小明說,「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可是真相是殘酷的,你改變不了世界,也拯救不了誰,包括你自己。
那個女孩後來中考失敗,在我們縣裡的酒吧當了坐台妹。
他媽的,爸媽教給我的那些東西,什麼要不卑不亢,什麼做個正直的人,什麼未來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來決定,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一個人的出口在哪裡?
一個家庭的出口在哪裡?
一個社會的出口又在哪裡?
少年的生,始於對不公的憤怒,而少年的死,始於對世界的迷茫。《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死去的少年不止 Honey 一個,其實還有四兒的爸,他們都是找不到出口的人。
楊德昌的電影里,不乏找不到出口的人,比如《一一》里的 NJ,比如《恐怖份子》里的李立中。四兒要是沒殺人,將來就會長成他們那樣吧。
《恐怖份子》里屢屢出現的瓦斯球罐,讓我想起了住在芍藥居的日子。那時從陽台就能眺望到不遠處的四個天然氣球罐,佇立在望京西站附近。每天載滿人的城鐵從旁邊經過,攜帶著各自的情緒,積壓在這裡。也許四兒,就活在他們每個人的身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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