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天一個人和黑狗
我已經去過了醫院,拿到了檢查報告,他們說我身體里住著一個,人,或者至少是一個尚未成熟的人。
——冬天的夢
第八天
柚子皮風乾之後並不是失去了香味,不是哦。只要把它的皮膚剝去,把肉體剪開,酸酸的味道就流出來,流出來從戰戰兢兢的黃里。
李喜歡風乾柚子皮,喜歡到把這件事作為秋天的日常,看見柚子就忍不住去做,而不必為它寫一首詩。柚皮新鮮的時候有柔軟的白色里子,彈性好得就像嬰兒的小腿。然後李把它放在窗台上,七天內不必想起,到下一個禮拜就能看到——自然而然就會被發現的——它皮面上的皺紋好像乾枯的宗教文字。明黃色的宗教。
出於個人偏好,李會用玩具剪刀把它剪成四四方方的小片。由於失水,它們的切口之平滑簡直可以治癒世上任何一個強迫症。就像上世紀小孩們收集的瓶蓋,用重物一砸,每一片柚子皮都可以攤成薄薄的一層。上一封信來的時候,李拿她的寶貝柚皮和信紙比較——正好是兩張國譽活頁的厚度。
然後柚子皮就沒什麼用處。李挑了幾片丟在桌上,寫作遇到瓶頸就拿起來玩一玩。心情好的時候,她把一片薄皮切成十幾份小丁,揣一把藏在兜底,像揣一把硬幣。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但它們的確都像李的財富——不可流通的,某一天會被扔掉。
第九天
人們是憑什麼評價李「奇怪」的呢?明明二十多歲,卻像中年人那樣喜歡水果;從老闆那裡救下各種形狀的瓜皮,把它們頂在頭上,或者收集在一起……
一方面放不下對「意義」的執念,一方面又只受「無意義」的感動。因而程這樣評價她。
李抗辯說這些愛好都是像自然現象一樣在她身上出現的,若說「奇怪」也太過分了一點。程覺得李人為地強化了這些怪癖的戲劇性,所以李有病。
你才有病。李說,你才心理有病呢。
禾,呈。李在一片柚子皮上一筆一划寫下程的名字,這場景彷彿就該再配上一個寫著程生辰八字的小草人。李看著這塊皺不拉幾的皮,想著程在信里鍥而不捨寫來的話——別把全部尊嚴都押在上面(什麼鬼話)……明明為孤獨的具象形式所悲戚,又珍惜這現世對自己的標記(故作玄虛!)……這些怪癖能為人所知難道不是因為你的刻意宣傳!……可是不改的話,是出不來的。
程的來信,李一封也未曾全部看懂。但出於禮貌她還是會寫回信,在每一封回信里塞入自己剛剪下的柚子皮,算是對程多管閑事的一種抗議。李不知道是否每個心理醫生說話都像程這樣玄而又玄,但絕沒有第二個心理醫生像程這樣閑而又閑……喜歡柚子皮而已,用得著他管么?
可程是為了「拯救」她——用程的話來說。至少看到這兩個字,李還是挺感激的。
第十某天
下雨了,綿長又秘密的冬雨,暗度陳倉般積蓄在大門腳邊。大門,或者安卡,潰敗至此其實也無所謂安慰,不過安慰是唯一能吞下他者孤獨的口腔罷了。積水的舌頭從建築物的腳底開始舔舐,咀嚼咀嚼,向空中一吐,吐出濕蒙蒙的屍體。壞掉的東西連屍體也好不到哪裡去……安卡想像自己也變成了這樣濕蒙蒙的屍體,睜著包含深情的眼睛打量地面……
他媽的文學!
李把鋼筆摔向窗子的時候想完了這支筆也沒保住。她摸起桌上幾片柚子皮猛吸一口,覺得沒什麼味道,又從抽屜里掏出剪刀來咔嚓幾聲,把鼻子埋進剪完的碎屑里。這樣之後,她更覺得程的指責過分。怪癖也好有病也罷,對柚子皮毒癮一樣的依戀總能保證她在暴躁之後平靜下來。這不是很好嗎?
她最近總寫不下去。
程建議她喝一點酒。
第三十某天
李第一次去逛食品店,發現酒的名字都美極:毒蛇之液,天神艾爾,黑心噴射機……她還蠻想買那瓶「Fiction」,但最後遇見了更好的選擇——這瓶號稱用43種柚子釀成的黑啤。43種柚子!李看著杯底的一點貌似果肉的沉澱,想,這要怎樣光明的生活才配得起?
酒不多,李問對門的夫婦借了開瓶器,對著瓶口就仰脖灌了下去。味道微妙至極。
也對,真拿水果釀出來的怎麼會有沉澱。
我這腌臢人生。李猛咳一陣,暗自盤算,也就是天神拿柚子和麥芽汁胡亂兌成的啤酒吧,這兩樣都夠苦,沉澱還化不開,而我對杯底的凝固物充滿想像。
這之後她成了店裡忠實的回頭客。她已經發現了酒的好處。多一瓶酒多少給她壯膽,好像遇見凶狗能一瓶子砸下去一樣,遇見自己也能一瓶子砸下去。經過水果店時她選了一顆好柚子,和開瓶器一起放在對門的鞋毯上。
程很久不來信了。安卡有些害怕。她又在想這個世界,這場戰爭。世界也是戰爭,它,它本身就是一團濕蒙蒙的臟霧,狗在裡面,身體在裡面,安卡那些完整的身體理應更荒謬疲憊。所以她是對的嗎?酒,柚子果實,在裡面她想它們本身不該有這樣的戲劇感。「A,」她嘴唇下拉,她張大嘴。
第四十三天
這一天沒有什麼發生。
第四十四天
寫著「禾」,「呈」的柚子皮在瓶子里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李最終還是喝下了它。她把程和李信件理好,放進一個大信封,潦草地寫下出版社的名字,(「就去寄。寄,挂號信……」)。李感嘆終於可以交稿。也許該換一塊窗帘了,她沒話找話般說出聲。
房子外面已經很亮,終於有些光漏進來。她抬頭看了一眼,覺得這光真好啊,像劍一樣,像鳥,像海水,什麼都像。可這麼想想它卻不會變成劍,不會變成雲或者椰子。總有些東西選擇成為貧瘠。
她扔掉了水果做的武器,把嬰兒小腿一樣的手臂折到心臟前向她摯愛的黑狗道別。安卡把舌頭向身體里伸一伸,吞下了皺巴巴的心臟,胸內茫然,有種僥倖的寧靜。安卡空空蕩蕩,沒有波瀾仿若接下來的庸常一天一天。
她昨天拒絕了水果店老闆(出於習慣)遞給她的果皮。隆冬了,已經過了柚子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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