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花
縣城西邊有座石拱橋,橋旁沿河有支小巷。
巷末是間白瓦頂的屋子,單住著個女子,女子姓辛名藝,小名喚作怡琴,此女琴棋皆有所斬,若提起女工一事,更是飛針走線出人意表。道的是天生伶俐,非教習所得也。
卻說辛藝這一手女工,縣裡無多處銷路。然家中一應麥,米,豆,茶,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卻有其他緣由。
白天她在家中幹些粗活,洗衣做飯閑來接些刺繡的手藝。晚間到了掌燈的時段,便急急換上身新妝,抹些花膏,再點上些唇紅,把燈映與西窗口,掩門繼續做著手工活,眼睛不住的瞟一瞟窗外的石橋,候著。
待到下黑,倘若家中還是無客,便熄了那燈,摸黑過橋行去那頭的窯館,正襟坐於門後的長椅上,再候,此便謂之「坐花」。
窯館的長椅前是一人高的檀木屏風,之前歇著老鴇。此人專事笑臉,時而來回踱步時而逢迎彎腰,行的是看茶,賀喜,奉承,收錢的勾當。每每狎客到來,由那門外的龜老引簾,斜進來,挨個的瞅,捏捏胸前,端端下巴,這皮鬆肉緊的,絕不含糊,儼然如相馬。一鳩了中意,便施與老鴇銀錢,轉將牽著入這後間的裡屋行事。
本就這坐花有著一講究。原來門戶中梳弄,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常言「妓愛俏,媽愛鈔」,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常賣與門新子弟,博個虛名。子弟行里,倘若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行的便是上和下睦,做得了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裡的盟主;十四歲女子謂之「開花」,此時天葵已至,男施女受,也算是當時了;十五六歲謂之摘花,這時段平常人家還算年小,唯有門戶人家以為過時。若是如這怡琴般二十有幾的常謂之「坐花」,錢兩自是大打折扣,雖說如此,這風月場中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故而但凡這行娼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若有短處,也曲意為其掩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蔽其所違,相較那豆蔻女子的不通情意,豈有不愛之理?
每日晚間來「坐花」的狎客,多是鎮頭的短衣幫,行的是苦力的活路,往往一身汗味,且個個都有力氣。這倒是苦了這些賣皮肉的,日日都如被拆了一般,迷糊間也不識身上的是張三還是李四。每每下黑後歸家,總未及洗漱便倒頭入睡。
這日天已深黑,怡琴一徑不見人,正打算收拾起身。平白走進一人來,此人圓帽,長衣,分不清那面孔。不待她言語,他便潛身斜進簾後,只見其款款落座,解開長衣摺疊妥當,將眼鏡整齊放於案間,再細呷了口茶。她於後院打來一盆水來,灑了些香灰,示意客人先洗,她再洗。
借著西窗前的紅燭,她才看清客人的相貌,寬棠臉,滿是斯文忠厚,許是個教書的先生。期間客人躺於床間,並不怎麼動,手段倒是及靜溫柔。她心下暗自安慰,便起身輕輕坐了上去,眉宇下探間發現此人竟有些不好意思,臉紅至耳根。
許久傳來一陣局促悶哼,她如柳條般拂在客人身上。窗前的紅燭第一次看見了她臉上微微閃過的笑,只一下,轉瞬即逝。客人不多言語,徑直摟著,一夜無話。
次日,客人醒的很早,穿戴後掏出一銀元放於座前,起身便走。她忙和著被子追道:「先生可否留步?小女妄求一事」
「小女不識字,求先生代寫封家書,寄與家中」
那客人停住身,扶了扶眼鏡轉身坐回座前。
她忙換了身乾淨衣服,泡了壺新茶與先生端來,坐於先生邊上,一邊念,先生一邊寫。她雖不識字卻也看過不少字畫,只覺得如那書上般端端正正毫不馬虎,心下一陣感激。
念的皆是些家裡長短,也無甚稀奇。只是當說到營生時,她才頓了頓,又側過臉,斷斷續續的編排出正與一戶教書先生家做工的橋段,說罷,又升起一絲尷尬,不敢回頭。
那先生當是聽出了些味道,轉念聽得些口音,饒是突然一問:「姑娘可是四川人?」她趕忙點頭,滿眼的感激。
先生也不繼續問詢為何落得此地,只問道:
「客人多麼?」
「多,累,命啊」
「怕嗎?」
她聽間,直覺胸下一陣暖,不覺落起淚來。
先生握住她的手,偎依在胸前。
「這裡不比四川,飯菜油鹽不重,可還吃得慣吧?」
「每晚回家,我都會去橋尾吃碗面,價著些辣椒油,許是能覺出些家鄉的味來。」
那先生定定看了看她,不再說話,起身走了出去,門口時頓住了片刻。她忙上去抬手將門推開,立在一旁,直候著先生出了門不久才探頭伸出門望去。
這清早,石拱橋邊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一名著著光鮮衣飾的女子徑直走向橋頭的面鋪,叫了碗面,鋪上層辣椒,在那清湯里暈開厚厚的油水。一邊吃一邊望向南方。
只覺得那碗里的辣椒真辣,辣的嗆出淚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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