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土豆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女人還沒必要這樣。屋裡也不比外面暖和,她繼續埋頭在廚房忙活。而公寓外面,一側天空陰晦得厲害,彷彿被扼住咽喉;另一側月光如針,刺得黑暗皮開肉綻。男孩從沒有月光的房間里走出來;此刻在他想像中,遠處的月亮約等於黃里透白的麵糰、或一節削皮的藕,或者光溜溜的土豆。他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猶如摁滅一個氣泡。他來到廚房裡,頭頂上白熾燈正放著污濁的光,母親在擺弄飯菜,他怯生生地問,媽,可以吃了嗎?首先是沉默,在他遲疑的追問之後,則是響亮的、不容置疑的反對答案,彷彿一記高亢的耳光扇在他癟下去的胃上。他沒有離開,只是站在母親身後看著她忙這忙那。他掰著手指頭回想著自己曾被數落的經驗,隨後權衡利弊,決定鋌而走險:他貓下腰去,走到母親右邊,那裡稍矮的檯子上盛放著幾盤已燒好的菜;他伸出手指來,從一大塊紅白相間的肉上掐下一小點,放進嘴裡吮了吮:腥的,還只有半熟。畢竟那並非他們正式的晚餐,而是家庭祭祖儀式上煞有介事的擺品,正如全舊的香火盒,斷成幾截的火柴,或折得花樣百出的錫紙包。他禁不住嚶了一聲,於是一切的把戲都被拆穿。女人轉過身來,用一雙受委屈的眼睛凝望另一雙,她想起小時因貪嘴被打得紅腫的臉頰,想起跌坐時身下坑坑窪窪的地面,僅僅猶豫了一瞬間,便為了傳統和可憐的尊嚴輕易地揮出她的手掌。
這是給祖宗先吃的啊,懂不懂規矩啊?偷,偷,偷,你們男人就知道偷,跟你爸一樣不學好!
羞赧一下子爬上她的臉,對這樣的事情駕輕就熟之後她仍會如此。她不再多說,回過身去繼續忙活,把切好的淡黃色土豆片放進鍋里,鍋底發出刺啦的聲響,水咕嚕嚕地冒著泡。對他而言,則是天旋地轉,口腔里的咸苦和腥味是深紫色的。飢餓忘記了他,他跌跌撞撞地碰進屬於自己的小房間里,燈也不開,就在黑暗中摸上床去和衣而睡。床下咯吱咯吱響,像有不會冬眠的蟲子正密謀挖空他的心。
祝饗的一切物事總算都已準備完畢。她把一盤盤半生或半熟的菜肴盡數抬到桌上:黃豆芽,大塊肉,紅燒魚,豆腐百葉和糕點,土豆排骨湯,滿壺燒酒以及不幹凈的杯子。她點上香火,火苗照亮了她的眼睛,臨時收拾出的局促的空間里被光亮填滿。她又搬來兩個棉質坐墊,外面是布做的,一整塊粉色上蛀了幾個破洞。跪上去的時候她心頭湧上珍貴的虔誠,飢餓同樣也忘記了她;她彎下身去叩頭,照例許下願望——一件稀奇的事,她把每年的生日當作尋常歲月的交替,也一併把許願看成小女孩的玩鬧,可每每年關時節她卻什麼也看不透,對這代代相傳的荒唐把戲毫無反應:儘管這很明顯是場賄賂,用一頓豐盛的晚餐來奢望某位富有道德感的上帝,在中國是財神爺、灶王爺等神明,或過輩的先祖賜下一年的福祉。可她從不曾這樣想過:哪一位神明會原諒她呢?
跪著的時候她使勁地想擠出那些崇高感,卻什麼也出不來;她努力去想像現在桌邊坐著的各色人等,那各式各樣與她有關卻又全然陌生的臉,他們吃著喝著,大口打著無聲的飽嗝或指指點點,這是幻想,也是一場儀式的全部必要。時間有點長了,香才燒過一半,她站起來,想到該叫兒子也過來,一起磕頭。但她又轉念,回憶起剛才的不愉快,於是打算私自做主。她重新又跪下去,咚咚地磕了兩個頭;許什麼願合適呢?那就祝他身體健康、學習進步吧,這句話是舅媽見人最愛說的。她本來還打算加點添頭,可這麼想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已經直起了腰,時候過了。她又肅穆地跪了一小會兒,然後又肅穆地站了一小會兒,最後肅穆地不耐煩起來,滿心等著香火燃盡。而這場幽靈似的晚宴上,她壓根兒沒再想起那個不爭氣的男人。
禮儀的一部分結束,她不再管那香火了,把所有飯菜端回廚房,預備重新燒過。接著她拿過門邊放著的鐵盆,把錫紙包和黃紙包混著投進去,再找出棄置許久的火柴盒,摸一根完整的火柴出來,擦兩下,點著;她在猶豫是輕輕地點上這盆火再把火柴頭丟掉,還是乾脆整個扔進去——這一下足夠讓火苗熏到她的指尖。生活還沒讓她遲鈍到這個地步,她心裡一驚,然後把點著的火柴整個扔進盆子里。火焰一下子漲得老高,她蹲在那兒的影子像潮水一樣在牆壁上散開;而盆里被燒著的紙則一點點萎縮著,露出漆黑一片的內部。煙也頗合時宜地揚起來了,這時候須得有煙,正如晴朗的冬季須得飄起雪花一樣。她雙眼給蒙住了,一陣酸痛,迷迷糊糊地看到以下場景:泥濘的早春時節,農婦在土胚房裡擺弄著髮髻的樣式,孩子們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喊著餓呀餓呀,她安慰了幾句,去灶子旁找來幾個土豆,打算煮熟了當作全家的晚餐。關公像擺在五斗櫥上面,美髯落滿了灰;櫥里幾瓶陳年的燒酒在南方冰凍的春天裡打著寒戰。明日她將帶一瓶去參加城裡親戚的晚會,這一年一度的邀請向她提醒著時令;快過年了,屋裡殘存的幾張紅色還是舊年買的。她打算拿出一點錢去購置兩件裝飾品,買一些肉,上次來通知的人說他們會用馬車來接她過去。女人看得奇了,卻又認定這不過是祖先尋常的顯靈,或是家長里短里每每聽到的那種靈異故事,煙漸漸散了,她分明看到的是盆里殘留的一星星火,可再抬起頭來,她也分明看到一匹黑色的駿馬在大樓里疾馳。
等到一切需要火的工作都已結束,她長出了口氣,把早已冷卻下來的鐵盆放到木門外面去,然後開始鼓搗真正的晚餐。把肉再倒進鍋里,打開爐子,加入冰糖和醬油,翻騰出香氣,隨後是瘦削的豆芽菜和百葉、丟盔卸甲的一整條魚,最後則是土豆排骨湯。操作這一流程的時候,她腳下裝蔬菜的蛇皮袋不止一次地發出異響;可她沒聽見,她也像個孩子似的滿心想著吃。等這些菜肴全部準備停當之後,她又一次把它們搬上桌,在圍裙上擦擦手,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兒子的房門:為了方便管教,她早就把門鎖卸了。她朝一片黑暗裡望過去,曾短暫出現在她心裡的那一小點羞赧早已蹤影全無;屋裡什麼都是靜悄悄的,連書桌板凳都睡著了。憐憫不同尋常地在她頭頂上升起來:既然如此,就別打擾他睡覺了吧。
她又回到自己房間里,看著滿桌的飯菜。屋裡明亮如白晝,芬芳如春天,這裡既是她睡覺的地方,卻也是全家的餐廳;一張雙人床就擺在木桌邊。她四下望了望,看著那間自己出嫁時被當做嫁妝的書櫥,裡面歪歪斜斜地躺了幾本小說。她心頭莫名地熱起來,想著應該去開壺酒:兒子在場時她賭咒發誓自己將滴酒不沾,看著兒子小小的臉蛋她便能聯想出醉醺醺的漲得通紅的中年皮膚。她踱到廚房去拎了瓶酒,又一次打開兒子的房門,裡面寂滅如舊;她連門也忘了帶上,幾乎是匆忙地來到那間明亮的屋子裡,打開瓶蓋。發皺的嘴唇碰觸到液體的那一刻,床邊的電話響起來了。她放下酒瓶去聽電話,遙遠的那頭舅媽正邀請她明日去吃晚飯,她滿口答應,並提起要帶著兒子一起去拜個早年。放下聽筒,她被莫名的喜悅攫住了,臉上因燒酒泛起久違的酡紅。她想跳個舞,或做點別的;她想趁著明天白天,去街對角的理髮店打理下頭髮。馬車在明日傍晚的泥濘中打轉。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了,一切都會是新的。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兩個房間里燈都熄了,只有廚房還亮著光,女人喝了酒,把殘羹剩飯堆到廚房的案台上,燈也不關就回屋入睡。這光線把它的尾巴一路拖進小男孩陰沉沉的屋子裡,掀開黑暗的一角,露出一貧如洗的那些傢具。案台下的蛇皮袋錶面鼓起幾個小包,像是平原上猛然冒起的土丘,隨後這山巒劇烈抖動著,最後在粗糙的袋口原形畢露。五隻土豆排成一行,浩浩蕩蕩地來到案台前。或球形,或長條形,他們在污濁的白熾燈泡下圍成一圈,跳起紀念亡魂的舞蹈:他們的同伴曾被反覆加熱過,現在終於冷卻下來,漂浮在滿是肉末的水面或沉入冰涼的水底,像一些真正的亡魂一樣。土豆們沒有嘴巴,無法高聲哭泣,只能通過身體的姿態來表達哀傷。隆重的下葬儀式完畢,他們同樣飢腸轆轆,卻不能像女人一樣去加熱一些早已被審判好的對象,然後把他們吃干抹凈。他們中最圓滾滾的那個冒出個念頭,一蹦一跳地走進半明半暗的小房間,並招呼同伴們過來。他們躍到男孩睡著的那張床上,他的睫毛在光的邊緣閃動著,均勻的鼻息流轉在土豆五兄弟之間。
身形最狹長同時也是最年長的那隻土豆費勁地做了個前滾翻的動作;在他們的語言里,這代表征服,並吃掉。於是他們一擁而上,麻利地把男孩分成幾塊,就像分幾節藕,或者一些白里透黃的麵糰,或者像月亮;他們在行兇時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這個意象,卻不明白它來自何處,也不明白意象是什麼。他們大快朵頤,每一個都吃得很撐,原本長條狀的更長了,像一隻手臂;吃掉軀幹的則脹成方形。大仇得報,他們姍姍來遲的道德感又開始發揮作用:第二天該怎麼向女主人交代呢?畢竟我們向她的骨肉動了手。最終,還是那位圓滾滾的想了個辦法:他們按照人體原本的姿態排好隊伍,長條的擺成手臂的模樣,方形的歸為軀幹,紛紛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圓滾滾先生一躍而起,跳進那澱粉做的胸膛,然後有規律地搏動著;於是那些早已斷裂的關節重新開始連接,生長,並且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結實。男孩的鼻息又均勻起來了。畢竟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一切都會是新的。
周虎 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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