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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阿蘭.德波頓:論愛情

我最近寫了一部小說,但是今天晚上我不想談論這部小說,如果大家有興趣,敬請踴躍購買。今晚我真正想做的是討論這部小說背後的立意。有人問我,你幹嘛寫小說呢?你不是向來只會創作非虛構文學嗎嗎?我之所以寫小說,是因為我相信我們的愛情觀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小說閱讀——當然也來自歌曲電影等等其他藝術形式,但是就其本質而言正是我們所讀到的愛情敘事塑造了我們的愛情觀。這話聽上去有些殘忍,我們往往認為我們的愛情是自發的,並沒有受到閱讀內容或者親身見聞的影響,但實際上我們的愛情的確發生在複雜的社會與歷史背景當中。按照福柯的說法,有些人假如從來沒有聽說過愛情的存在,那麼一輩子也不會主動戀愛。當然這種說法有些極端了,不過當我們戀愛的時候的確會從外部世界吸取大量的暗示。我們尊崇一些感受,因為別人告訴我們這些感情值得尊崇;我們壓抑另一些感受,因為別人告訴我們這些感情無關緊要,不必格外關注。

從愛情的角度來說,我們現在正處於一個絕無僅有的歷史時期。我們現在生活在浪漫主義時期。浪漫主義發源於十八世紀末期,最早起源於歐洲詩人、小說家與作家的書房與沙龍當中。如今就算你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一位歐洲浪漫主義詩人或者小說家的名字,你也依然無法擺脫浪漫主義的影響,因為浪漫主義的影響無處不在。就算你對浪漫主義一無所知,浪漫主義也依然環繞著你。

那麼浪漫主義的愛情觀是什麼樣的呢?浪漫主義提出了一整套特色鮮明的觀念,定義了愛情是什麼,我們對愛情應當抱有怎樣的期待,以及如何維繫戀愛關係。現在請允許我簡要介紹幾條浪漫主義愛情觀的基本假設。首先,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這世間都絕對存在著一位靈魂伴侶。我們可能還沒有遇到這個人,我們可能正在心急火燎地上下求索卻一無所獲,但這個人確實存在。只要我們足夠努力尋找就總能找到這個人。只要我們找到了這個人,我們兩個人的心靈就會合二為一,曾經困惑孤寂的心靈角落就會得到救贖,在人生奧秘面前我們將不再覺得啞口無言悶悶不樂。因為我們找到了真正的伴侶,孤獨寂寞都將會遭到永遠的放逐。靈魂伴侶就是這樣一個正在等待著我們到來的人。

那麼我們怎樣才能找到靈魂伴侶呢?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浪漫主義給出的最主要答案就是依靠本能。在人類歷史上的絕大多數時期,夫妻配對的選擇都是由社區中的長輩、夫妻雙方的父母或者夫妻以外的其他人決定的,這就是所謂的包辦婚姻。包辦婚姻有一套基於理性的標準,比方說你有一頭山羊,他有一頭綿羊,又比方說你們兩家的土地相互毗鄰,都可以成為結成婚姻的條件。王室之間的通婚歷來基於這套做法。幾千年來人們一直都是這樣婚配的。但浪漫主義卻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結婚前提,要求人們憑藉本能尋找結婚對象。早晚有一天,你將會對某個人產生非常特殊的感覺。你不可能知道這種感覺什麼時候將會降臨,你可能正在酒吧喝酒,在游泳池游泳,或者正在等著排隊,然後你突然看見了一個人,儘管你對這個人毫不了解——實際上浪漫主義者認為你根本不該對這個人有任何了解——但是一看到這個人的面容你就自然而然地意識到了此人是你的靈魂伴侶。這種特殊感覺不應該遭到質疑。你告訴你的父母「我遇到了一個人」,他們說,「向我們介紹一下這個人吧」,你說「我對他有特殊感覺」,然後所有人就都會閉口不言,大海將會在你們面前分開,你們兩個將會手拉手在海底走過。反過來說,如果你始終都沒有這種特殊的感覺,那就有些尷尬了,或許是你有什麼問題,於是你只得假裝自己有了特殊感覺。因此浪漫主義非常強調一見鍾情,也就是突然間十分肯定地意識到自己遇到了正確的人的感覺。

浪漫主義的發展伴隨著十九世紀歐洲鐵路系統的建設。在浪漫主義小說當中,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見面往往發生在火車上。哪怕僅僅局限於俄文,包含男女主人公在火車上初次相見情節的小說也可以裝滿一整座圖書館。在這些小說當中,初次相見的雙方都對彼此沒有什麼印象,或許只看到了對方的腳踝、手肘或者側臉,然後你就發現了靈魂伴侶。

浪漫主義非常熱衷於「從此永遠幸福」的理念。愛情並不是一個稍縱即逝的階段,而是永恆存在的感受,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著名浪漫主義作家死得都很早。在小說當中,男主女主一見傾心之後女主就會非常不幸的感染上風寒或者肺結核,兩人的戀情只能進行幾個月就會被死亡截斷,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段愛情依然是永恆的。此外浪漫主義者也非常熱衷於自殺,用戲劇性的方式主動結束自己的人生。在浪漫主義世界觀當中死亡與愛情之間存在著非常奇妙的聯繫。

浪漫主義者的另一個特質就是不工作。幾乎很少有哪位浪漫主義者擁有穩定的工作,因此可以花費大量的時間用來相互擁抱。此外浪漫主義者非常喜歡在自然環境中散步,瀑布非常浪漫,海岸線非常浪漫,拍擊著峭壁的浪濤非常浪漫。從一天的時間上來說,黃昏非常浪漫。天邊掛滿了紅霞,反射著落日的餘暉,天空染上了一層粉紫色。這就是通過自然來強化愛情的方式。

浪漫主義對於性愛的看法也很獨特。人類進行性交已經有千萬年的歷史了,但是浪漫主義者的特質在於相信性與愛的緊密結合。他們將性交奉為愛情的頂峰,視其為愛情的極致體現;遠遠不是單純的活塞運動,而是你對另外一位個人的真摯感情的最充分表達。這確實是個很美麗的理念,不過有一點不太方便的地方,那就是這一理念使得通姦變成了一場災難性的悲劇。假如你像浪漫主義者那樣相信性愛是愛情的頂點,那麼夫妻之外的任何性活動都是災難性的。正因為如此十九世紀歐洲所有著名愛情小說都有通姦的情節,從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到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不一而足。通姦的歷史就像婚姻一樣古老,但是浪漫主義為通姦活動添加了全新的分量。通姦觸犯了浪漫主義者對於愛情的一切信念。

我必須承認,很多浪漫主義理念都非常美麗,我們全都經歷過這些理念的洗禮,一味對其嗤之以鼻是很愚蠢的。這些理念無所不在,已經成為了我們應對愛情的核心。但是我依然認為浪漫主義對我們維持長期戀愛關係的能力造成了災難性的打擊。假如我們想要獲得成功的愛情,就必須背離使我們開始戀愛的許多浪漫主義理念,因為浪漫主義威脅到了我們在長期戀愛當中自得其樂的能力。為什麼這麼說呢?請允許我簡要分析一下在我看來浪漫主義為我們找麻煩的感情領域。

浪漫主義取代了一種早期的人性觀念,這種觀念源自基督教,著重強調我們全都脆弱、殘缺並且背負罪孽。浪漫主義認為這種看法是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堅持認為每一個人類都擁有純潔完美的本性。浪漫主義非常看重兒童,在浪漫主義者看來兒童永遠是甜美的,這一看法的代表人物就是十八世紀中期的盧梭。從此以來的浪漫主義者都認為兒童是人性至善的體現,而社會則是敗壞兒童的禍根。簡而言之就是人性本善。相比之下傳統的基督教觀點——例如聖奧古斯丁的看法——則著重強調人性的罪孽本質。聖奧古斯丁認為人性生來背負罪孽,兒童也不例外。我們所有人都帶有亞當的原罪,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罪人或者潛在的罪人,需要其他人與上帝的憐憫與寬恕,唯此才能忍受各自的人生。浪漫主義拋棄了這種看法,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天使一樣的純潔本性。值得注意的是,浪漫主義的興起伴隨著有組織宗教的衰落。從很多方面來說浪漫主義都是針對有組織宗教的世俗替代品。當我們開始戀愛的時候,我們不再用天使一詞形容那些背生雙翅的神性生靈,而是用來形容我們的愛人。這一現象在浪漫主義時期越發顯著。從浪漫主義的視角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暫且收攏雙翼的天使,從未受到罪孽的玷污。我認為這種觀點對戀愛關係造成了極大的挑戰,因為這種觀點導致了一切戀愛當中最嚴重的問題,也就是自以為是。如果你相信自己很完美,你的伴侶也很完美,那麼肯定會有麻煩。只要你身處於長期戀愛關係,那麼你就肯定會在對方身上發現一些不那麼完美的特質。如果你所信奉的意識形態主張世間所有人都是美好的,而且你的伴侶尤其美好,那你要怎樣應對這種感覺呢?這種意識形態為戀愛當中的麻煩布設了非常棘手的背景。我認為遠遠更有利的看法是相信我們每一個人在內心的最深處——我沒有貶低任何人的意思——全都是瘋子(笑聲)。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全然神志正常地度過童年、青春期以及隨後的人生各階段。我們的性格一定會遭到有別於其他人的扭曲變形。我們可能要花費五十多年時間才能意識到自己遭受了怎樣的扭曲變形,但扭曲變形是不可避免的。在開始戀愛的時候我們必須牢記這一點,必須在頭上頂起一塊碩大的警告牌。

為什麼我們往往不認為自己遭到了損害,因此很容易自以為是呢?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自我認知程度都非常有限。自我認知之所以如此困難是因為我們身邊的所有人全都默不出聲,不會告訴我們他們對我們的看法,以至於剛剛與我們交談二十分鐘的陌生人對於我們個性缺陷的認識就可能超過我們一輩子能夠達到的深度。那麼為什麼他們不告訴我們呢?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告訴我們的動機。我們的父母能夠看到我們的缺陷,但他們希望我們一生平安,因此不會告訴我們,或者被他們感情蒙蔽了雙眼,所以根本看不見。我們的朋友不會向我們指出我們的某些個性缺陷,因為他們只想陪我們一起消遣玩耍而已。你必須要當真非常關心某個人才會深入了解他的個性弊端,而我們的大多數朋友與我們都沒那麼親密,因此懶得費事。我們的前任對我們的個性必定也有深刻的理解,但他們同樣不願費事。他們往往會說他需要多一點時間獨處,他們想要出去看看世界——都是胡說八道。他們看到你身上有些難以忍受的毛病,可是他們懶得告訴你,就讓別人去操這份閑心吧(笑聲)。

我們很多人都會認為總體來說我們是很好相處的人,只要遇到正確的人就行了。我在二十來歲的時候一直相信我只是沒遇到正確的人而已。認為自己很好相處的觀點具有很強的誤導性,必須徹底加以壓制。天底下就沒有好相處的人,只要近距離接觸一下,每個人都是麻煩。如果讓我來設立規矩,以後每一次晚餐約會上的第一句問話都會是「你怎麼個瘋法?我是這麼瘋的,你是怎麼瘋的呢?」這句話不應當帶有一丁點貶低奚落的語氣,而且我們也應當聽到一個深思熟慮且毫不戒備的回答,那樣的話我們能節省多少時間啊!我們不需要成為活著找到完美的人才能開始戀愛,但戀愛雙方的確都需要對自己的不完美之處有所理解,從而才能夠相互提醒自身個性的令人不適之處。但是這樣做很困難,當我們發現別人的個性缺陷時,這些缺陷往往會讓我們遭受深重的痛苦,因此我們也不會對這些缺陷報以同情。冷靜地向其他人解釋自己的個性缺陷的能力是最重要的天賦,也是我們能向彼此提供的最重要的訂婚禮物。假如我們能向自己的未婚夫或者未婚妻遞交一本大書,《論我的瘋狂》,那麼我們肯定能省去許多麻煩。

浪漫主義的另外一大誤區在於對於本能的過度強調。傳統的婚姻觀基於理性計算與家庭安排,浪漫主義則告訴我們婚姻應當基於本能。問題在於你根本不必對心理分析或者心理療法有什麼深刻理解就知道心理治療的一條基本原則:我們身為成年人的戀愛方式受到了我們在幼兒時期對於愛情的理解的深刻影響,你身為成年人的戀愛方式與我們在幼兒時期的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可是我們在童年所學到的戀愛方式往往並不健全。我們的父母當然非常關愛我們,但是他們也在很多方面嚴重妨礙以至於傷害了我們,儘管是無意為之。這一點對於我們身為成年人尋找愛情的能力有著深遠的影響,因為我們身為成年人的愛情觀往往是童年時期愛情觀的進一步提純。但是我們童年時期養成的愛情觀未必就沒有問題,而是往往被扭曲成了非常有趣的樣子,並且滿載著各種各樣的困難,這些扭曲之後的觀念又成為了我們在成年時期尋找伴侶的標準。有人說他們希望通過愛情尋求幸福、滿足與舒適,但我們真正希望尋求的是熟悉感。我們所遇到的陌生人往往讓我們感到很不熟悉,因為他們很關愛我們,也很善解人意,這樣的待遇讓我們感到手足無措。

有時候你撮合兩個朋友見面,從紙面上來看他們十分般配。約會之後你問他們情況怎麼樣,他們說「我不知道啊,那個人真挺不錯的,我們相處的挺好的,我們的共同點很多,但是我就是覺得還少了點什麼。」簡而言之,我們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完美的人不會按照我們的意願讓我們受罪,不會讓我們遭受我們期待在戀愛當中遭受到的折磨。我一直認為愛情會以特定的方式讓我不幸。我們都知道這種現象的極端表現形式,比方說有些女性心甘情願地呆在施虐者的身邊忍受拳打腳踢。但是就算沒有極端暴力,某些人之所以吸引我們的原因某種程度上也不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優點,而是因為我們對於他們挫傷我們心靈的方式感到熟悉。

浪漫主義還有一個問題,也就是對於誠實的看法。浪漫主義非常看重誠實,戀愛的主旨就是對另一個人開誠布公。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要一刻不停的撒謊,我們要掩飾自己的想法與感受,不管內心多麼痛苦也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我們終究會遇到這樣一個人,我們可以在他們的面前放下弔橋,拆毀城牆,顯露出自己原本的樣子。在愛情的初始階段,我們感到我們終於遇到了這樣一個能夠徹底接受我們的人,這個人能接受我們的一切,我們可以真正成為自己。不過說句老實話,任何一個你聲稱自己深愛著的人都不應當承受這樣的款待(笑聲),你絕對不能在對方面前徹底袒露自己。今天在座的都是成年人,我們就用性愛來舉個例子吧。在你的人生早期,你非常孤獨,在性生活方面也是一樣。然後你終於遇到了一個人,你對他說「你喜歡玩捆綁與手銬嗎?」假如這個人說「我其實一直想試試,不過我從來不敢向別人主動提起。」這種感覺非常親密,因為我們再也沒有必要為自己感到羞恥了。這實在令人喜不自禁,讓人感到自己充滿了力量。我們再也沒有必要低頭彎腰地苟活,我們最黑暗的秘密終於得到了其他人的認可與接受。

如此可愛的時期大約能維持三個月左右(笑聲),然後就會發生接下來的一幕。你們分享了捆綁與手銬,你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正確的人。然後有一天你們在咖啡館裡聊天,你與那個相互敞開靈魂的人正在卿卿我我,然後你看到有一位服務員姑娘非常漂亮,然後你就說:「我要是把那個服務員叫過來玩雙飛你不介意吧?」然後你發現你那位一向開明的伴侶並沒有感到躍躍欲試,而是一臉愕然。這樣你就來到了岔路口,一條路通向城市,另一條路通向愛情(笑聲)。你想繼續描述自己的性幻想呢,還是就此閉嘴呢?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會閉嘴。這是另一個具有根本性重要意義的時刻,我們終於意識到即便在愛人面前我們也不能完全做自己,並不是因為我們想在愛人面前掩飾骯髒不堪的秘密。恰恰正是出於愛情的名義我們才不能充分做自己,而是要呈現剪輯之後的自己。如果我們無時無刻都向另一名個人徹底袒露自己,那麼我們大概會毀掉這個人,因此我們必須以愛情的名義壓抑自己。浪漫主義絲毫沒能讓我們準備好這一點,實際上浪漫主義認為這種做法無異於背叛。浪漫主義強調真實,忠實於自己也就等於忠實於愛情,任何其他做法都是對愛情的背叛。但是這一理念卻與現實生活背道而馳,並且為我們帶來了許多痛苦。

浪漫主義從來不會談論愛情的實際層面。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作家、詩人與藝術家從來不會談到洗衣服,從來不會承認任何處於長期感情關係當中的人們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一起洗衣服、打掃房間、養育子女等等。這使得我們產生了誤解,認為聰明理性的人不會自找麻煩做這種事情。因此浪漫主義往往使人在這一領域準備不足。於是在戀愛的某一個階段就會出現以下這一幕。一對夫婦非常相愛,也都非常看不慣各自父母對於家庭瑣事斤斤計較的態度。然後有一天他們突然在浴室里爆發了這樣一場爭論:「毛巾扔在地上幹什麼?」「我正在洗澡呢。」「我知道,可是毛巾扔在地上幹什麼?」我這就要出門辦事去。」「我知道你要出門辦事,可是毛巾扔在地上到底幹什麼?」「什麼叫扔在地上幹什麼?扔在地方就扔在地上了唄!」然後突然間雙方的語氣中就都帶了一絲不耐煩。夫妻雙方都認為自己很聰明,不在乎雞毛蒜皮的小事。浪漫主義讓人們認為自己都很聰明,不會發生這樣的爭論。假如兩個人都認為自己不會進行這樣的爭論,那麼一旦爭論起來就會爭得昏天黑地(笑聲)。想想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吧,包法利夫人從小養成的愛情觀全都來自浪漫主義小說,她相信愛情就是白馬王子、高聳的城堡與晨霧中的散步。然後她嫁給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實人,然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生活的大部分內容都被洗衣服、買牛奶與切乳酪佔據了,而她的丈夫只會坐在一邊查看賬單或者讀報紙。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她以為自己是為了愛情才結婚的,但是現在卻陷入了沉悶無味的現實生活。這寫疑慮引發了一系列的心理反應與實際行動,最終導致她走上了自殺的絕路。認為現實生活在愛情當中沒有位置的理念是浪漫主義的核心,也為長期感情關係帶來了災難。

浪漫主義者還相信你不應當與伴侶過多交談。談話意味著並不真正理解一個人。浪漫主義非常看重在戀愛初期兩人不用言語也能交流的階段。「我們當時正在湖畔聊天,然後兩個人突然都安靜下來了,因為我們突然了解了對方,我還沒說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了。我用不著像上一段糟糕的戀愛關係那樣費盡心力地解釋自己的想法。」浪漫主義很反感對自身感受的過度分析與表達,浪漫主義相信一旦你開始表達自己的感受就將感受毀掉了。我們對此都能感同身受,有些時候言辭的確會破壞感覺。浪漫主義眼中的愛情就是一個人出於本能理解另一個人而無需語言的輔助。這種看法長期而言依然會帶來災難,因為這種看法會讓人整天悶悶不樂。所謂悶悶不樂就是你覺得自己受到了另一個人的傷害,但是你不打算解釋自己的感覺,因為這個人理應愛你。如果他愛你,他就理應知道。當然你可以解釋,但如果需要你來解釋,那麼他就不愛你,因為真愛的本質是無言的。好比說你們兩個參加一場派對,期間有人冒犯了你。回程的車上你一言不發,因為你是個浪漫主義者,對方應當理解你。然後你們上樓回家,進了家門之後你立刻躲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了。因為作為一名浪漫主義者,你相信你的伴侶的靈魂應當有能力穿透衛生間的屋門,穿透你的軀體,直接感受你的靈魂。所以你為什麼還要麻煩開口說話呢?這種做法是一場災難,因為就算心底最善良的人們也無法理解我們內心的全部想法。他們大概能理解我們的童年早期被父母辱罵之後承受了怎樣的傷害,或者頻繁轉學對我們造成怎樣的影響,但是在長期感情關係當中無法直接理解的事物佔了絕大部分。你不能指望自己的另一半具有讀心術,但是浪漫主義卻將讀心術當成了愛情的核心本質,

浪漫主義還告訴我們,假如我們當真愛一個人就會愛這個人的一切。你當然會愛他們身上的優點,但也會悄悄地愛他們身上那些小小的缺點。因此在戀愛初期你在對方身上發現的小小缺點都能強化愛情。比方說她的門牙牙縫太大,可能對牙科醫生來說是個小問題,但是對你來說沒有問題。或許他依然保留著母親送的舊睡衣一直捨不得扔掉,睡衣上面還印著小熊圖案。當然這件衣服不可能贏得任何時尚大獎,但這是他們本質的一部分,而你熱愛這一切。因此在戀愛初期,對方身上的脆弱無助也是一個人之所以可愛的原因之一。直到大約三個月之後(笑聲)發生了接下來的這一幕。某天早上你們吃早飯,吃的是堅果碎麥片。你看著她的吃相突然忍不住說道「你吃飯怎麼跟牛吃草一個架勢啊?就不會把嘴捂住嗎?」然後她說,「你等會兒,過去一天你已經找我三次麻煩了,我還以為你愛我呢。」你說「我當然愛你了,可你吃飯確實像牛吃草料呀。」然後她就生氣了,「以前可沒人跟我這麼說過!」「是啊,你的朋友肯定不願冒犯你,你的父母看到了也不往心裡去,你的前男友都跑印度去了。」(笑聲)這時你就遇到了問題,浪漫主義相信愛一個人就要愛這個人的全部。因此在戀愛過程當中早晚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說,「如果你愛我,那為什麼要批評我?」就好比說愛在這一邊,批評在那一邊,兩者不搭界。一旦搭界愛情就失敗了。這種哲學同樣也是災難性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和我們呆一段時間,就會從我們身上找到一大堆毛病。你完美嗎?假如你不完美,那你怎麼能指望別人從你身上挑不出毛病並且不感到反感呢?

讓我們遠離這種不健康的哲學,回顧一下早期的另一種愛情觀念。這種觀念來自古希臘人,我認為對我們更有幫助。古希臘人就像我們一樣關注愛情,但他們對愛情的看法卻與我們大相徑庭。古希臘人相信,愛情就是對另一個人的完美版本的傾慕,對於這個人的美德與成就的傾慕。對於此人身上的缺陷你儘管可以寬容大度地接受,但是你沒有必要愛它們。愛情僅僅局限於限於另一個人身上的優秀品質。古希臘人還相信愛情應當是一個相互教育的過程,愛情當中的兩個人應當相互教育,使彼此都成為更好的人。教育並不意味著相互貶損,戀人們之所以相互教育,是因為他們心中真誠地關注著彼此最深切的利益。換句話說愛情就是一個學生與老師反覆輪換角色的過程,人人都要當老師,人人都要當學生。相互教育並不意味著愛情被拋棄了,而是愛情非常活躍的證據。這種理念在現代社會聽起來太奇怪了。假如你對你的伴侶說,「我今天聽了一場講座,我希望能夠教育一下你。我想給你上一堂課,批評一下你的性格與吃相。」這種做法也太奇怪了。

為什麼我們這樣不擅長當老師呢?許多戀愛關係的失敗都可以視為教學的失敗。有些你想說的話傳到聽眾耳朵里的時候往往會發生極大的錯誤,部分原因在於我們認為自己沒資格當老師。好老師的特質之一就是鎮定自若,而鎮定自若的前提就是不要太擔心學生能不能聽進去。數學老師當然希望學生們學會三角函數,但就算全班學生全都不及格,明年還會有新一屆學生來湊數的,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在愛情的教室里我們要緊張的多,因為賭注要高得多,而我們內心的想法是最可怕的督導員:「我擔心我嫁給了一個白痴,這個人根本不理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最基本事物,這個人根本不聽別人說話。所以我要對他施壓,我要採取粗魯的態度,我要侮辱他。」問題在於羞辱與嘲諷從來沒能讓任何人學會任何事物。等我們不得不訴諸侮辱的時候,課程也已經結束了。我們不相信愛情應當是一個相互教育的過程。我們對於戀人的理解超過其他任何人,我們親身近距離見證了他們最光彩與最瘋狂的側面,但是我們卻無法分享利用這些知識來促進共同成長,因為我們太脆弱,戒備心也太重了。「你這是打算給我上課嗎?」面對這樣的質問,柏拉圖會回答道:「沒錯,我確實打算給你上課,因為我非常愛你,而且我也希望明天能再給我上一堂課。」浪漫主義者則認為「我必須離開她,因為她整天給我上課。」當愛情教室失靈之後,戀愛關係就會變得非常脆弱,兩人都會陷入抱怨與敷衍的惡性循環。抱怨是教學的反面,你不打算教育別人,而是打算強迫別人,控制別人的言行。你根本不管對方心裡怎麼想,只是一味要求他們怎麼做。而抱怨總會遭到敷衍的抵制,被抱怨的一方總會拿起報紙裝聽不見。不幸的是,相互裝聾的現象在浪漫主義戀愛當中非常常見。

難道我們就只能絕望下去嗎?難道我們就只能一頭扎到底了嗎?我們就不能採取什麼挽救措施嗎?我相信我們還能採取很多措施。有人對我說「你對愛情的看法太悲觀了,就好像我們應當降低自己的期望值一樣。」不對,我確實相信我們在開始戀愛的時候期望值越高越好,問題在於浪漫主義精準到位地向我們描述了高期望值的狀態,卻沒有提供任何達到此類狀態的可靠方法。因此我們的任務應當是修建通向高標準的台階而不是將標準降低。用我的小說角色的話來說,「人們終將發現,愛情並不是一種感覺,而是一套需要學習的技能。」這種想法很奇怪,因為我們如此看重「隨心而行」,我們認為一切都應當自然而然地發生。假如不自然,那就是錯的。我們做其他事情的方式卻截然相反。我們的社會非常講究規程,我們認為做一切事情都有規矩,有訣竅,有方法。但是在愛情領域我們卻主張要完全依靠本能。不會有人說「我打算憑藉本能駕駛波音777並且降落」或者「我打算憑藉本能完成一場大腦手術」。但是我們卻不介意依賴本能踏上為期五十年的婚姻道路。

那麼我們需要養成哪些技巧呢?有一種或許有幫助的做法就是將你的伴侶視為一個小孩子,年齡大約在兩歲到三歲半之間(笑聲)。因為我們的社會確實非常擅長照顧兩歲到三歲半的小孩子。比方說你家裡有一個這樣的孩子,你為這孩子晚飯做了土豆燒菜花,孩子吃了一口就把飯菜推到一邊去了。你並不會因此憎恨這個孩子,並不會說「你怎麼能這樣不體貼我?我上一天班有多累你知道嗎?」你會說「寶寶不是牙疼了?是不是跟哥哥姐姐慪氣了?」我們總會想出非常溫柔的答案來解釋為什麼小孩子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舉動。我們並不認為這個年齡段的人天然刻薄惡毒,而是認為他們感到焦慮受傷並且需要我們的幫助。但是成年人的戀愛關係卻不是這樣,我們總是從極端個人的角度來評判對方的反應,「你存心要打擊我」、「你看不起我」、「你根本不關心我」。問題在於我們看上去並不像兒童,這一點實在很礙事。小孩子長得就像小孩子,但成年人長得就像成年人。儘管從本能上我們很難接受這一點,但是成年人身上依舊存在著大量兩歲到三歲半兒童的特質。心理創傷最不方便的地方就在於別人看不見。假如你斷了一條胳膊,別人都能看見。會有人問你疼不疼,進出門口的時候會有人給你開門。但是我們的內心的損傷之處卻不能方便地向別人展示,因此也得不到別人的體諒。我們應當意識到世間的每一個人都背負著嚴重的損傷,需要我們深切地加以關懷。總體來說他們的本性並非刻薄惡毒,他們只是嚇壞了而已。一個人作出的最惡劣行為的核心往往並不是邪惡而是恐懼。

我們絕大多數人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逐漸將我們的伴侶視為白痴,所以喜劇幽默才如此重要。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接觸我們內心的搞笑一面。許多喜劇的主要角色都是徹頭徹尾的白痴,但是當我們觀賞喜劇的時候明知道他們是白痴但還是忍不住喜歡他們。在我們的眼中他們是一群可愛的白痴。在想像當中將一個人從白痴轉換成可愛的白痴是非常難得的轉變,也是成熟的標誌。在戀愛當中,哪怕我們只能偶爾做到這一點,也能更好地平抑我們對於另一半的貶損看法。

我們還需要應對一見鍾情的衝動。一見鍾情確實很刺激,並且支持我們度過了特定的人生階段,但是我們必須克服一見鍾情。一個人看上去或許很有魅力,當你在機場或者超市看見一眼之後就驚為天人,回家以後依然念念不忘,因為他們依然徘徊在你的記憶里。不過我們之所以能夠克服一見鍾情,是因為我們知道一項科學事實: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天使,只存在人類,而且世間的每一個人從近距離觀察都充滿了問題。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某一個人會怎樣令你抓狂,但你必須知道他或者她一定會讓你抓狂。無論他們看上去多麼有魅力,無論他們的腳踝多麼動人,無論你們的言談多麼投機,你都一定要知道這個人將會為你帶來無休止的麻煩,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壞人,而是因為他們是人,是人就會這樣做。在現代科技的輔助下,我們都想找到那個完美的人,但是世上並不存在這樣一個完美的人。從存在主義角度來說,相互合適是愛情的成果,而不是愛情的前提。所謂正確的人並不是同意我們每一句話、接受我們一切行為的人,而是願意帶著幾分慷慨與幾分幽默,以特定的方式協商解決特定問題的人。這就是正確的人,但他們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完美。

我們再來探討一下性的問題。我們這個時代對於性的期待值很高,浪漫主義提高了我們的期待。我們想要達成兩個目標,而這兩個目標的方向卻截然相反。我們想要安全與忠誠,也想要興奮與刺激。在社會上大約每過二十年就有人聲稱找到了這個問題的解決答案。好比說六十年代的人們主張自由愛情,如今又有了多元戀的說法,認為嫉妒無非是資本主義的產物而已(笑聲)。很不幸的是這些說法都不是真的。歸根結底你必須自己挑選你想受哪種罪。你偏好安全與忠誠嗎?聽上去不錯,很溫馨很可靠,但你也肯定會錯過很多。到了某個周六的晚上,你肯定會宅在家裡想「現在夜店裡的人們都在玩什麼呢?」但是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夜店已經與你無緣了。當然了,興奮與刺激也很不錯,總能遇到新的人,總有新的艷遇,但是這樣的生活也伴隨著全然的混亂、指責、嫉妒與困惑。所以歸根結底問題在於你想受什麼罪,你是想頭暈腦脹還是想百無聊賴呢?(笑聲)最近我去美國進行了一場巡迴簽售。在東海岸倒是沒出什麼情況,因為這裡的文化氛圍更接近歐洲。可是當我來到加州向觀眾們講明我的觀點之後,台下一片沉默。「難道我們不能魚與熊掌兼得嗎?我們可住在洛杉磯啊!」英國最重要的一項出口產品就是憂鬱。憂鬱是一項非常有用的情緒,因為憂鬱既不是惱怒也不是憤怒。我知道生活並不完美,但我正在竭力應付呢。我相信憂鬱是英國對人類做出的最大貢獻。

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堅持陪在隨便哪個人的身邊呢?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們竭力去適應呢?我可沒這麼說。對於某個你聲稱自己愛著的人來說,婚姻其實真不是什麼好事(笑聲)。毫無疑問,有些人你應當離開,有些感情應當一刀兩斷。怎麼知道應當離開哪些人呢!我有一條簡單法則:你可以審視自己的生活,將所有讓你感到痛苦的事情都開列出來,假如絕大多數事情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歸結到那個人身上,那就離開他(笑聲)。但是如果你說「我也不敢肯定我能不能什麼事都怪他」(笑聲),那就留下來,因為你所遇到的痛苦很可能是自然發生的,只是碰巧你身邊有人而已,而不是由這個人導致的,這兩者很容易混淆。英國與歐盟的婚姻就陷入了這一誤區,英國相信自己的痛苦都歸因於與歐盟的聯繫,只要與歐盟斷開聯繫,痛苦也會消失。現在英國不得不像很多失戀的人們一樣直到為時太晚之際才學到痛苦的一課(笑聲,掌聲)。

那麼我們還需要費事結婚嗎?婚姻還有意義嗎?主要報紙幾乎每個月都會刊登一篇《婚姻還有必要存在嗎?》。從各種方面來說這個問題都沒有意義。假如我們用完全理性的眼光來看,婚姻其實很不合理,我們往往是一頭栽進婚姻當中的,今天的人們依然如此,儘管有各種不這麼做的理由。那麼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難道就僅僅只是發瘋而已嗎?我不這麼認為。我們舉行盛大的婚禮,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請來參加。這樣一來想要解除婚姻就很尷尬了。我們不得不挨個給親友打電話,「還記得你送給我當結婚禮物的那台電視嗎?很不好意思,儘管我結婚只有三個月,但是我已經決定要退出了。」我們之所以要公開與某人訂婚,是因為我們內心當中較為成熟的那一部分知道,將自己鎖進婚姻的籠子里對我們的個人成長有好處。我們自己將自己鎖進籠子里,並且將鑰匙扔掉,並不是因為我們發瘋了,而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一部分個性只有在無法輕易抽身離開的環境里才能真正發展起來。隨時都能逃跑的能力雖然看上去非常誘人,但是對於我們必須解決的問題卻沒什麼好處,所以我們心甘情願地把我們自己鎖了起來,因為我們意識到,只有隻有在無法輕易抽身而退的時候,我們才能實現某些方面的成熟。想要抽身而退,就必須付出極大的成本,承受極大的尷尬,我們這麼做並不是發瘋,而是意識到了束縛是成熟的前提。

我確實相信長期戀愛關係的可能性,我只是認為我們應當檢查一下我們會在什麼條件下踏上這一旅程。當你終於承認你很瘋狂並且終於理解了自己的瘋狂與伴侶的瘋狂之後,當你清醒意識到就算在火車上遇到的完美陌生人同樣也會充滿問題之後,當你準備好洗衣服,準備好討論地上的毛巾,準備好與別人討論你的內心感受而不是讓他們瞎猜之後,當你準備好用語言耐心解釋自己的感受之後,當你相信所有這一切努力以及一點幽默調劑都是認真戀愛關係的一部分之後,我相信你們就已經為愛情做好了準備,我也鼓勵你們勇敢的邁出下一步。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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