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氓叔叔王成才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7個故事(ID:quanmingushi)n

2016年的春節,我叔叔王成才十九年後,重返故土,我竟差點沒認出來。

我仔細打量眼前這個身形佝僂、頂著一蓬亂髮的陌生男人,小心地問:「叔叔?」

男人回答說:「西西啊,長這麼大了。」

我問:「叔叔,這些年你都去哪了?」

我叔叔說:「偷車判了幾年,絞電纜又關了十年,最近幾年發展得不錯,叔叔在雲南做事。想家了,我就回來看看。」

我竟無言以對。

1995年的秋天,二十歲的王成才第一次離家出走,在縣裡的汽車站一帶行竊。

說起來,我叔叔右手中間三個手指天生一般長,這大概為他的扒竊提供了不少方便。他夥同一幫訓練有素的惡少大肆為虐,漸漸聲名在外,終於引起了派出所的重點關懷。風頭緊時,大家便散了,我叔叔也開始單打獨鬥。令人稱奇的是,在縣城鬼混的我叔叔王成才,脫離了隊伍後竟開發出一項更為強悍的生存技能。

除了神奇的右手手指,我叔叔還有一條令人艷羨的左膀。他的左膀肩關節異常靈活,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輕便地摘下自己的膀子。和右手手指與生俱來的屬性不同,我叔叔的左膀的神奇功能是後天開發出來的——少年時別人瓜田偷瓜吃,技術不過關,事情敗露後胳膊上被人敲了一棍,落下個肩關節習慣性脫臼的後遺症。

我叔叔正是靠著自己習慣性脫臼的一條左膀橫行江湖。他在街上物色好目標行人,或迎面或尾隨,總之是要刮蹭一下,後痛苦倒地蜷作一團,捂著膀子訛人錢財。

我叔叔的作案手法過於新奇,當時社會上興起撞車碰瓷的訛詐活動,單撞行人的案例還是初現江湖。漸漸地,效仿者便多起來,我叔叔是始作俑者,自然不便頂風作案,輾轉到了省城。

這一年,王成才雖說人生第一次出遠門到省城,依然靠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弟兄,不多久竟在火車站開起飯店。他的飯店門前豎起一塊木板,上書「麵條三元管飽」六個粗黑毛筆大字。那幾年農民務工剛剛掀起初潮,火車站人流量大,大家都被「管飽」二字吸引進來。

吃飽喝足,人們就都掏出三塊錢結賬,卻被告知消費十元。大家不解,氣鼓鼓地都要講理,我叔叔就解釋說:「麵條三元不假,你們還吃了我桌上放的大蒜,我的大蒜可不是白吃。」

有脾氣的急得破口大罵黑店,我叔叔口哨一呼,飯店裡立馬竄進五大三粗幾條漢子,兩方就干起群架來。我叔叔血氣方剛,打架習慣一馬當先,混亂中,掄起木凳往上招呼,結果就打折別人的一條腿……

隨後我叔叔一夥也被處以故意傷害罪,送進省二監改造。

1996年的6月,我叔叔離家不到一年。我們的鄰居王勝利和我爺爺因為耕地邊界的問題,大動干戈。我爺爺年屆花甲,就吃了大虧,隨後找到我爹合計報復的事。

那幾年,我爹醉心音律,終日不吃不睡,拿筷子在鍋碗瓢盆上敲敲打打,身體漸要敗掉,對音樂之外的事情顯然毫無興趣,我爺爺奶奶的突然來訪也自是擾了他的興緻。

我爹就頗不耐煩地蹲在一邊,吼道:「好事輪不到我,出了這事,你找我,我有什麼辦法?」

這時候,我奶奶就思念起我叔叔來:「要是成才在就好了!咱們打過那麼多人,什麼時候挨過別人的打呀!」

兩位老人決定自己謀劃報復大計。後來還是我奶奶有辦法,她想到一個古老的詛咒,提議給王勝利燒點紙。燒紙是我們當地比較陰毒的一個行徑,給活人燒紙,儘管無人能驗證其實效性,卻是我們當地相傳久遠的一門咒術。

到了後半夜,我爺爺就從家裡翻出香和黃紙,摸黑到王勝利家大門外,點香燒紙磕頭,發了毒咒。我爺爺報復心切,完事未待清理作案現場,便滿足地回了家,美美睡一覺,等著詛咒應驗。

隔日清晨,王勝利的老婆鄭曉麗起來倒尿盆,剛出大門,就看見地上散亂的未燃盡的黃紙和香支,慌慌張張地回家和王勝利說了。王勝利當即判斷被人下了詛咒,起身下地出門觀望,聯想前後,立馬猜到是我爺爺存心報復。

我爺爺惡毒殘忍的報復行為直接導致了自己又一次的挨打。

那天在我爺爺家的院子里,我記得王勝利一躍衝到我爺爺面前,抬手就是兩個響亮的耳光,我奶奶則在被王勝利順勢推開的瞬間,一沾即倒,就地打起滾來,大哭大鬧。那天我爺爺嘴裡重複說的一句話是:「勝利,咱們到派出所說理去。」

王勝利打完人,怒氣自消了一半,對著我爺爺吼了一句:「說你媽的X,老子就是理,打你應該。」之後揚長而去。

我奶奶最後哭盡了力氣,聲音嘶啞道:「勝利,你闖下禍了,成才回來要殺了你的。」

可以說,在我叔叔離家出門那個夜晚之前,我作為一個忠誠的跟班,時常是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的。

那時候,我叔叔的口袋裡藏著一台小型錄音機,港台流行歌曲隨時隨地開啟著嘹亮的外音。我叔叔總是沒有耐心將一首歌曲完整播放完,他逢人便會從口袋裡亮出來他的新潮寶貝,在別人驚奇的目光注視之下快速地切換到下一首歌曲。

他那些狂妄得意的表情常常使我羨慕不已,在家家戶戶都在晚飯時拿出落伍的收音機來聽廣播,並且在拔出長長的天線艱難地找信號時,我叔叔已經高人一等地擁有了全村第一台便攜輕巧的錄音機,這成為我崇拜他的一個主要原因,另外一點,便是這台錄音機的神秘來歷了。

我叔叔一次突發奇想,愣是把一塊骨頭打磨成他嘴裡的「羚羊角」,對外稱鑽古墓撈到了雍正年間的真寶貝。不得不說,我叔叔雖說年齡小,卻有著光彩照人的盜墓履歷,他曾經在河對岸的陝北一帶鑽墓穴掰過死人手指,硬是摳下一顆價值不明的戒指來。另有一次,他在山裡布下機關獵兔,卻陰差陽錯獵到一隻野貓。

素來以愛護動物而自居的我奶奶不忍放貓歸山,她認為野貓本身無甚珍貴,野貓皮大概值幾個錢,不如把皮扒了也好。我叔叔當下採納了我奶奶的提議,活剝了野貓。

一時間,我叔叔成為村裡的一號人物。那時候,甚至能見到一些外鄉里的古董販子,風塵僕僕地趕來和我叔叔洽談交易之事。因此,當我叔叔亮出手裡打磨精緻的骨頭,我們村第一位去過廣州,按理說算得上老江湖的王福,竟也不辨真假,自以為撿了便宜,心滿意足地用自己的錄音機和我叔叔完成了交易。

我叔叔一向知道自己哥哥的喜好,路過我家門前,就要把錄音機的外音開至最大。直至我爹被錄音機撩撥的心癢難耐,我叔叔就走過來把口袋裡的錄音機翻出,說:「哥,你拿去用!」

我爹自然高興,接過收音機,愛不釋手。沒料想,從那之後,我叔叔便成為我爹的噩夢,日日到我家裡來,和我爹要煙抽,我爹未得肺病之前,隔三差五跟著我們鄉下的民間二人台外出演出,每次錢不多掙,煙卻不少拿。比起我爹,我叔叔抽煙更凶,一個月下來,我爹的存貨便要見底,為此我爹直嘆後悔,說一台破錄音機燒了他多少香煙。

我爹手一緊,我叔叔便再也拿不到任何好處,又不甘心自己的財物白手相送,夜裡悄悄翻牆進了我家院子,偷我爹白天晾在院子里的花生。我爹睡眠淺,夜半被院子里的異響驚覺,提了頂門木叉就摸出門來。

我爹大喝一聲:「哪個狗日的偷老子花生?」

我叔叔嚇得渾身打顫,說:「哥,我是成才啊。」

我爹當下氣急敗壞地把我叔叔綁了,找我爺爺討說法。

我奶奶聞風出來,大哭大鬧:「偷了又咋地,偷來偷去不都是自己家嗎?」便要上前替我叔叔擋鞭子,被我爺爺死拉硬拽,拖到家裡鎖了。

就這樣,我叔叔生平第一次皮開肉綻,痛快淋漓地接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武力洗禮。

這便是我叔叔王成才第一次離家出走的緣起。

1996年的秋天,闊別家鄉一年,在省二監接受半年改造的我叔叔王成才,榮歸故里。

當他頂著鋥亮的光頭神氣活現地出現在大街上時,大家都顯得格外驚訝,王成才一副衣錦還鄉的樣子,哪裡像蹲過牢獄?

我叔叔回到家中,受到了官員下鄉般的隆重禮遇,在推門跨過我奶奶在地上準備好的火盆後,便落席海吃。

席間,我奶奶兩隻眼睛哭成雞蛋,大吐苦水,細述一年來的不易。當說起我爺爺挨王勝利的打一事時,我叔叔拍桌而起,挽起左臂上的一段袖子,露出烏青一條長龍,大罵道:「狗娘養的王勝利,我去操了他老婆!」說完舉起酒盅一口見底。

我叔叔揚言再也不怕坐牢,鄭重地跟我奶奶說:「媽,成才回來啦,沒人敢欺負你。誰敢動你,我就干誰,大不了『二進宮』呀!」

事實證明,我叔叔的風格一向是說到做到。

出獄第二日的王成才,便和我們的鄰居鄭曉麗相遇在寨子坡的一條羊腸小道上。

和鄭曉麗的不約而遇使得我叔叔改變了這一天上街賭錢的計劃。鄭曉麗挑著一擔水吃力地走上坡來,就被我叔叔迎頭攔住。二十幾歲的王成才有了入獄經歷的加持,更加膽氣橫生,他一把將鄭曉麗右肩上的擔子奪了扔到溝底,便橫抱鄭曉麗,力大如牛地上到一個黃土塬上,鄭曉麗未來得及一躍下地,就被我叔叔直接放倒,隨後拖到高粱地里強姦了。

事實上,我爹王成器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高明的偵探,他循著大大小小的鞋蹤幽靈般摸進高粱地里,就看見自己的弟弟和鄭曉麗赤著身子興風作浪。

可以想像到的是,我爹正如法庭的審判官一樣,面對著一雙嚇壞了的野鴛鴦,鎮定威嚴地靠在一株高粱上。地上橫呈的兩人都在等待著他的最終宣判。

鄭曉麗的哭聲在這時候又加大了一些分貝。

我爹和我叔叔異口同聲地大罵:「別哭了,哭你媽的X。」

鄭曉麗果然不再哭,默默起身找回身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起來。

我爹說:「曉麗,你老實說,自願還是強姦?」

鄭曉麗低聲說:「是自願。」

我爹一個震顫,如雷轟頂,這答案委實讓他大驚失色。

「你他娘的好本事,比老子能耐呀!」我爹狠狠地指著自己的弟弟說道,後連連哀嘆著轉身離去,他有生之年還沒經見過這麼一場出人意料的場面!

顯然,完成復仇的王成才,並不願意消停一刻,接著便另有大動作出擊。

出獄第三日,我叔叔就在家裡慷慨激昂地宣布了自己的復出大計:為村裡新修一座財神廟。

儘管家裡人竭力反對,我叔叔仍是一意孤行。

說干就干。

這個秋天,我叔叔王成才充滿了生活的幹勁,為了籌措到修建財神廟的啟動資金,除了我奶奶翻箱倒櫃湊起來的一千多塊錢,他不惜深秋涉水,帶了周身綴滿皮革補丁的汽車內胎,當做泳圈,過了趟黃河,去到一水之隔的我姑媽家,死乞白賴借來五千多塊。後又馬不停蹄地請來鄰村的泥塑師傅,招呼了幾個做石匠活的親戚,修廟大業當下就熱火朝天地展開。

不出兩月,村裡一座新修的財神廟便臨河而立。

新廟落成之際,我叔叔邀了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請客擺席,好似喬遷新居。

當村人都在讚歎王成才洗心革面,積德向善之時,只有我爹仍疑心重重,卻也解釋不清自己的弟弟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所幸,謎底很快便揭開了。

往年,村裡只有一個財神廟,春節之時,村人燒香許願後,都會布施十元二十元的錢鈔,一個正月下來,功德箱里往往也能積攢七八千元,而這個錢,通常用來請戲班子演出,給村裡唱一台大戲。我叔叔自是為了貪圖這份應屬神仙的布施,才想出這麼一條奇葩的發家致富的門路。

出乎我叔叔意料的是,村人出於慣性,只認原來的財神廟,對於他後來新修的廟,大都視而不見。偶有個別善男信女,忌憚神靈作威,路過時,也會順便燒柱香,往功德箱里塞個五塊十塊。然而,相比修廟投入的巨大成本,我叔叔的所得遠未達成原有的期待。

這年春節,村裡新建的財神廟香火慘淡,惱羞成怒的我叔叔王成才,選擇在一個清冷的早晨出門,手持鐵棍直奔河邊,在憤怒與嫉恨中,揮棍砸了兩個財神廟裡所有的物什,再度離家出走。

村人原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王成才的所作所為,但這一次,眾人對其的認知被再次刷新到一個高度。

當大家發現兩處財神廟裡的泥塑俱都殘臂斷腿橫呈於地,無不心驚肉跳,紛紛嘆聲道:「成才無法無天了!」

我叔叔這一走,音訊全無。

半年後,我們的鄰居鄭曉麗在艱難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後精神徹底錯亂。王勝利干莊稼活行,照顧嬰孩便顯得笨手笨腳。終於一次,王勝利拿奶瓶給一對雙胞胎女兒餵奶喝,竟失手嗆死一個。

七月灰濛濛的早晨,蛛絲般綿密的雨水揮灑著。王勝利發出低啞的哭聲,手提盛放著死嬰的竹籃,步伐沉重,一步步走下山溝去,彷彿用盡畢生的力氣。

自那以後,王勝利變得暴躁無比,總因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和村人打惡架,常常頭破血流。有一次甚至又找到我爺爺門上,手裡提了菜刀質問我爺爺,當年燒紙都發了些什麼毒咒。

這時候,我奶奶就會格外思念起我叔叔來:「要是成才在就好了,咱們什麼時候受過這個氣。」

我爺爺奶奶終於沒等到我叔叔回來,便前後入土為安。

去年夏天我回了趟老家,見了王勝利的女兒貝貝,十八歲的大姑娘,怎麼瞅都覺得眼熟。

村裡人私下都說貝貝像我叔叔。

可我看貝貝嘴裡不停哼哼唱唱,喜歡音樂那個勁,怎麼瞅都更像我爹了。

作者,白展堂,圖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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