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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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直達餐廳的電梯,開門便看見人頭攢動。南風縣新店,這是成都的第六家上井料理,今天是開張的第二天,恰逢聖誕節,餐廳前拍了長長的隊伍,多數為情侶。

趙石在眾人睽睽下走到前台,報出電話號碼。服務員引領他們前往位置所在時,張敏問道:「楓楓呢?」

趙石回頭苦笑道:「她到大理採風去了。」

「周末也要上班,老闆也太沒人性了。」

「聽說是臨時決定,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周前趙石看見海報時就預定了餐廳,作為宴請張氏夫妻的地點。林楓也愛吃日料,真好趕上聖誕節,本來大家可以高高興興地聚一聚。可前兩天她突然說為了2017年雜誌的轉型,公司派她們到大理採風。林楓的工作是為雜誌畫插畫,趙石想,這種事情不是可以憑想像完成嘛,網上圖片視頻遍地皆是,沒必要真的要在年末跑到那種地方去呀。這次林楓沒有用她的藝術原則與趙石理論,她說不行就是不行,已經答應了公司。

「你明天不是也要走嘛。」張敘邊坐下邊說。位置在大堂正中央,旁邊是水霧繚繞的長方形鯉魚池。

「去哪?」趙石問。

「去北京,參加培訓。」張敏翻開菜單,她在一家電商企業當電話客服。

「真不明白,只是接個電話,還要搞什麼培訓。」張敘抬頭吩咐服務員先來兩壺清酒。

張敏聽罷,微微聳肩。

張敘與張敏是中學同學,兩人高中時是戀人,後因某種原因分手,張敏留在成都上大學,張敘則去了北京。畢業後張敘回成都工作,種種機緣巧合,兩人再度重逢,然後竟閃電般結了婚。

趙石是廣東人,畢業後他來到成都市以南的縣城工作全仗哥哥趙俊。剛上大四那年哥哥便問他有何打算,他說去哪都無所謂,反正不想回那個地方了。那個地方指的是家鄉,那是個不值得留戀的地方,因為兒時發生的某件事,他和哥哥暗自發誓,要努力學習,考出這個地方,不再回來。比他大兩歲的哥哥選擇了警察學校,目前在成都當刑警。

「不如你也來成都吧。」哥哥建議道。

「可是工作怎麼辦?」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安排,」哥哥像是早就做好了功課,「我同學所在的星際航空去年在南風縣建立了西南分公司,公司正全面擴張,急需維修人員。」

「啊,這樣。」趙石在學校讀的確實是與飛機維修相關的專業。於是,畢業典禮一結束,他和張敘一同坐上了南行的火車。

嚴格來說,張敘並非趙石的同學。趙石讀的是累死人的工科,張敘則在文學系過著混吃等死的墮落生活。他們在懸疑社團認識了彼此,兩人相見恨晚,初次見面便因為相同的文學偶像——雷蒙德·錢德勒迅速成為了朋友。他們在學校的論壇創辦懸疑恐怖專欄,頗受歡迎。趙石喜歡精心搭建本格式的推理故事,張敘則慣於收集學生們的所見所聞,寫成讀完後恐怖感揮之不去甚至會滲入生活的靈異短篇。

聽聞趙石要去當個機務,張敘頗感驚訝:「我還以為你會選擇更有趣的工作呢。」他自己進了一家傳媒公司,成天為了尋找有趣的IP忙得焦頭爛額,儘管如此,他一直鼓勵趙石寫作,抽出時間細讀他的作品並給出合理建議。

他們每個月都會聚餐,而這次趙石堅持要請客的原因是,因為張敘的推薦,某個網路雜誌買走了趙石的一篇推理小說。這篇小說叫《南風縣事件》,講的是一名少女因為無心的謊言害得親人遇害朋友入獄,進而兀自走上追兇道路,自我救贖的故事。這是趙石第一次賣出故事,儘管稿費不多,但足以令其欣喜若狂,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能得到讀者的認可。

張敘勸說趙石乾脆辭掉機務工作,當自由撰稿人算了。趙石搖搖頭,「能賣出小說並不代表擁有長此以往靠其為生的能力,況且我現在的生活很幸福,我也很滿足。雖然我不是很喜歡修什麼飛機,但也並不討厭,說白了,這不過是份工作,是一份能讓自己維持幸福的工作罷了。」

趙石與張氏夫妻成為長久好友的最重要原因是:趙石幸福的源泉,他的妻子林楓,正是張敏的閨蜜,是張敏把這位天使般的女孩帶到了趙石的身邊。

像每次吃飯一樣,張敘會喝很多酒,喝醉了便要胡言亂語,張敏則在一旁苦笑。但不知道為何,這次看著酒醉的張敘,趙石有種奇怪的感覺。

結賬時,這種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他想多看張敘幾眼。張敘雖然喝醉了,仍覺察出了趙石的怪異,他說,「你這樣看著我幹嘛!」

對了,高中最後一次同學會,也有人說過這樣的話,趙石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了,是一種不知何時能夠再見的離別之苦。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若是想見,明天便可開車去找他呀。

趙石將張敘扶到停車場,這傢伙嚷著要開車。「放心吧,我開車。」張敏說。

等到張敘的車子開出停車場,趙石才轉身進電梯到地面去坐計程車。上車時他仍有那種感覺,討厭的苦澀感。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張敘。

2t

趙俊心想,這傢伙樂呵呵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得了絕症。趙俊也希望確實如此,然而他身上插的管子一再披露現實的殘酷。

躺在病床上的是趙俊的師父,剛入職時正是他引領趙俊步入正軌。三個月前他被查出肝癌晚期,醫生說活不過半年了,他倒毫不在乎,也要求來探望他的趙俊不許苦著臉。

「就當是出任務時倒了血霉,沒什麼大不了的。」每次接到任務他總愛說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但最危急的關頭,沖在前頭的往往是他。他生性直爽,不得領導待見,卻是刑警部最優秀的隊員,所以整個警局,趙俊最敬佩的人便是他。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趙俊的朋友不多,他將師父當做親人,只要有空便來看師父。兩人的話都不多,趙俊不是削蘋果,就是陪他默默盯著正前方的電視機。「你去找自己的樂子,別老跑這來,別人還以為你是我兒子,就算我能接受,我老婆可不想別人說她老。」說是師父,他其實只比趙俊大五歲。沒有小孩,老婆有輕微的精神病,據說是當年深夜獨自回家,被歹徒圍堵,嚇出了病。趙俊猜想,恐怕這正是師父嫉惡如仇的原因。

他正削著蘋果,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神情凝重起來。

「有任務了?」

「應該是,小傑打來的。」小傑是趙俊的新搭檔,沒任務他從不來電。

「喂。好。我知道了。」趙俊掛斷電話。

「什麼事?」

「是命案。」

「那你趕緊去。」

「我把蘋果削完。」

「線索不會的等人。」線索不等人;學會與罪犯賽跑。這是師父的口頭禪。

「知道了。」趙俊放下削了一半的蘋果。

幾輛警車停在住宅樓前的空地上,雖然正值下班高峰,小區車輛進出頻繁,人來人往,但過往的人們似乎並不在意。

案發地點位於南風縣某低層住宅小區,趙俊背對樓梯口,駐足片刻。發生命案的樓前是個庭院,茂盛的榕樹星羅棋布,像是草地上隨意長出的圓形紅色橡膠地擺著各式各樣的娛樂設施。除了小區入口和底下停車場,沒再看見任何的監控設備。

屍體在二樓的第一戶套房內,門敲了一下就打開了,小傑沖趙俊點點頭,又迅速把門關上。

「發現屍體的是?」

「受害人妻子。」小傑壓低聲音說。

趙俊順著他的視線望向沙發,一位女性坐在沙發旁的懶人椅邊上,把頭埋進交疊於膝蓋的兩臂,雙肩微微顫抖。旁邊放著她的行李箱。女警坐在她旁邊,關注她的舉動。

「她剛從外地回來,在機場打丈夫的電話沒人接,於是自己打車回來······」

「窗戶怎麼是開著的。」

「已經檢查過了,我們開的。」

「門呢?」

「鎖著的。主要是······還有別的情況。」趙俊看了一眼小傑,才明白他想借一步說話。

他跟著小傑走進卧室,關上房門。屍體躺在床上,看樣子是在睡夢中遇害的。白色的被子只有一角蓋在腹部。男子渾身赤裸,喉嚨被刀割開,割得不深,但足以讓血射得到處都是,被子和床單上全是血跡,地上也有。鑒定組還在忙碌,趙俊瞟了一眼地上打開的黑色箱子。

「避孕套?」

「就是這個。真是雪上加霜,女的剛從北京回來,發現屍體不說,男的還背著她跟別的女人亂搞,看樣子是剛爽完,就——」小傑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趙俊沒有搭話,他蹲在地上,一樣樣翻看黑箱子里的證物。有幾根紅色的頭髮,鑒定組還在床頭櫃的杯子上發現了指紋,短時間內找到那個女的應該不難。兇器是把片魚刀,同樣款式的趙俊也有一把,刀子薄而鋒利,他閉著眼睛想像刀子從那人的脖子划過,皮膚如同魚片般分離。

「這是他們的刀,從廚房裡拿出來的,那女的確認過了。」

「她說她去北京幹嘛?」趙俊突然問。

「培訓,公司安排的。」

「噢。她有沒有說家裡少了什麼?」

「我想她還來不及檢查吧。」

「也是,六哥,你們還要多久?」

「十分鐘就好。」一個看起來像負責人的胖子說。

「那行,小傑,屍體抬走後,你讓受害者家屬查一下家裡有沒有丟東西,特別是衣服浴巾之類。然後帶她回局裡錄份口供。」

他突然想起有點事要局裡處理,離開的時候那位女性情緒似乎穩定了一點,正在跟女警說話。她望過來,趙俊對她點點頭,感覺她有點面善。錄口供的時候他才想起,她叫張敏,林楓就是她介紹給趙石的。趙石向他提過幾次,有一次還在趙石家裡見過他們夫妻,這麼說,死者是趙石最好的朋友。真不知道他知道後會怎樣。

張敏說她12月26日離開成都,今天,也就是28日下午回來。上飛機前她給張敘發了微信,張敘沒回,她猜想他也許正忙。但下機後他仍沒有回復,當時四點五十,他已經下班了,於是她給他打電話,打了幾次都沒人接,她便自己打車回來了。

趙俊再次詢問門的問題,她說門是鎖好的,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迹,趕來的警察第一時間做了檢查。

打開門後,家裡十分悶熱,燥熱的空氣里混著一股濃烈的味道,她當時差點吐了出來。站在昏暗的客廳,她看向透出微光的卧室,一股強烈的恐懼感突然扼緊了她的胸口。她立馬轉身開門,關門,拿出手機報警。然後在門口站著,直到警察的到來。

「所以說真正發現屍體的其實是警察。」

「那種感覺太可怕了,我根本不敢往前邁步。」

趙俊點點頭,表示理解。屍檢報告指示,死者遇害時間在27日晚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張敏到家時空調的暖風仍開著,膨脹的空氣將血腥味帶到了房間的所有角落,光是想想那股悶熱,便能叫人作嘔。

「可是,出差三天,你只在回來前聯繫過張敘嗎?26號晚上,27號整天,都沒有聯繫?」

「剛到那天我向他報了平安。想著只是出差三天——事實上只有兩天半,第三天就回來了,加上他的工作很忙,就沒有聯繫。」

「難道連道個晚安也嫌麻煩嗎?」趙俊沒有談過戀愛,但他看到小傑半夜出任務時都會給女友發個「安安」,結婚後這個習慣依舊不變。

「這應該算是種習慣,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吧,如果非要解釋的話。」這個解釋沒有任何破綻,但趙俊從她眼裡隱約看見了防衛的光。

「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他的事情嗎?」趙俊指的是張敘的風流韻事。被帶到家裡的女郎馬上就找到了,是某家會所的陪酒女,她說當晚張敘和幾個男的到她們那消費,談好價錢後就開車帶她回家了。完事後她並沒有留在那,因為這不是留夜的價錢。這名年僅20歲的高挑女郎穿著頗為性感,趙俊在小區門衛那調看監控的時候一眼就看出了她,所有信息的對上了,她也頗為坦蕩,看來沒有任何嫌疑。趙俊問她走的時候有沒有鎖門,她說鎖了,想了想又說反正隨手帶上了,第三遍問的時候,她乾脆說,忘了。

趙俊吩咐小傑順便查了查張敘,發現這種事情他沒少干,不過帶到家裡來是第一次,以前可能沒有機會吧。

「不知道。」張敏沉吟了片刻後答道。

這一次趙俊沒有注視張敏的眼睛,他在記錄本上打了個小小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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