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青畫不成
大家都爭先恐後攜老扶幼地去看她的死,再唏噓著嘆一句「命啊」,像是一個儀式。
1
秦三奚作畫有個癖好,要就著黃酒。
黃酒也有講究,其他的都不要,偏只要村頭老酒頭家的。
「別家的酒差點兒味道,畫起來沒感覺!」他說。
所以常常能見到他頭一仰,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酒,手下便刷刷描出幾筆遼闊水面;又或者他伸長了脖子細細地嘬上一口,畫的必然是花葉細密,蟲鳥精巧。
聽說他是南京過來的,家裡做生意,書畫詩詞什麼都學過點,也頗有些少爺脾氣。所以買的是單門小院兒,開門就正對著白馬湖,院里種了些葡萄蘭草,雖然是背陰的院子,也被他打理得精緻得很。
少爺終歸是少爺。搬到這破舊鄉下沒幾天,秦三奚就放出話來要招一個畫童,管吃住還教畫畫兒,條件是得聽他差遣。
大約是看我上樹下河攆狗追鵝鬧騰得厲害,我爸媽一合計,就把我送去了秦三奚家。
我爸媽一離開,他就「啪」一聲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去!給我打二兩黃酒!麻利點兒!」
我一溜煙兒地跑去了,人說這秦少爺年輕時被慣多了脾氣古怪,還真不假。
道理都懂,只是他不好好在南京城待著,來我們這破鄉下幹嘛?
師傅畫技真心是不錯的。倒不僅僅是描花畫鳥,他最稀罕的是畫里有生氣。
院子里的草明明是靜的,他偏偏畫出散亂的感覺來,畫完了,院子里吹來一陣風,花草凌亂;白馬湖裡的魚游過無聲,他偏偏畫出水花和四散的魚群,下午來了兩個戲水的孩子,水花四濺,魚群驚惶。
都說畫的是景,師傅的畫卻如同生活本身。
2
師傅說,畫畫的人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畫家,畫自己喜歡的,自然有人追著要他們的大作;一種是畫工,逢年過節畫些喜慶的畫片兒賣錢,紅紅綠綠的圖個熱鬧。
師傅說他不屬於任何一種。
他就像是折中者一樣。他平時隨手塗些小品,有人來求畫,若是高興就應下來,若是不感興趣,就手一揮把人打發走。
鄉里近鄰的,不多久人們就知道這南京來的少爺一身怪脾氣,背地裡都叫他「三爺」。
怪人都有些怪規矩,師傅的怪規矩,是不畫人。
我問過師傅為什麼,師傅斟了一盞黃酒,問我:「你說,我要是畫人,是畫好事還是壞事呢?」
「當然是畫好事!」我脫口道,誰不圖個吉利呢。
「那我問你,命數可以改嗎?」
我糊裡糊塗地回道:「大概是不可以的吧。」
「那你覺得我畫好了,那人的命數就能跟畫一樣好么?」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仰頭灌下滿滿一壺酒,心想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好轉頭去排筆研墨。
過了一會兒,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我聽到他說:「到底是我畫了命數,還是我畫的就是命數。」
3
至於師傅為什麼會到這來,就有不少傳言了——
有人說師傅年輕不學好,交了些三朋四友,到處風流浪蕩,被秦父趕出家門;也有人說師傅喜歡畫畫不願接手家裡的生意,跟家裡有了矛盾,便負氣離家;還有一種說法,說師傅是為了王家新娶的姨太太到這來的。
王家新娶的姨太太姓虞,是年前王老爺出去進貨,在秦淮河萬花堂花六百塊錢買回來的。
虞姨太太生得小巧,一點都不像這邊的女人們。當她們在河邊掄著渾圓的胳膊漲紅了臉漿洗衣物時,虞太太常常穿著一件合身的白綢衫子,手裡拿一把生絲白團扇,睜大了眼睛站在邊上看著。
她從風月場所出來,倒是沒有半點風塵氣,反倒像未出閣的少女。
聽說她叫虞小白,倒是頗符合她的性子。
王家和師傅家在白馬湖的兩岸,隔著湖能互相望見,走起來卻要沿湖繞上好大一圈。虞小白每天吃完晚飯就出來散步。走遠了走到這邊來,師傅便出門陪她走一陣。
這個時候我隨便跑去哪裡都是沒問題的。我最喜歡跑去老酒頭家。
老酒頭揚揚手裡的玩物:「今個兒有空來,王家的姨太太又找三爺了?」
我點點頭,老酒頭又笑了:「郎才女貌,可惜了虞小白,這樣的人,這樣的命。」
「你怎麼也覺得我師傅和虞太太是一對兒。」
「你覺得虞小白是什麼?」
老酒頭給我講過人是莊稼草木的幾句瘋話,雖然瘋,但我覺得有趣得很,便常常順著他的話說。
我知道老酒頭指的是這個,便回道:「我覺得,應該是牡丹吧。」
我眯起眼睛,我記得她的生絲團扇上好像就畫著一叢白牡丹,花朵很大,開得很盛,好看的緊。
老酒頭沒有說話,像是默認。
「那你說,師傅為什麼沒和她在一起啊,我猜他們在南京就應該認識。」
老酒頭放下手中的東西,掏出一根煙。火星子明明滅滅,沉默半晌,幽幽吐出一口煙。
我在老酒頭家一直玩到夜色深沉,正準備回去,門外咋咋呼呼跑來一個男人。
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氣喘吁吁地笑著說:「來,紅蛋沾點喜氣。
4
我定睛一看,這人正是王家的門房。
老酒頭起身笑著接過來:「恭喜恭喜。」
我好奇地問:「什麼喜事啊?」
「我家虞太太有啦!」那人不敢多歇,說完便趕著去下一家了。
我想起虞小白那張孩子一樣的臉,這樣稚氣未脫,居然就要當母親了么?
「虞太太肯定是回家了,你也該回去看看你師傅了。」門房走了之後,老酒頭轉頭沖我道。
我回到師傅家,師傅正在描一幅白牡丹,只是原本風姿綽約的白牡丹,像是被疾風驟雨摧折過一般,花瓣落了一地,連花蕊都半殘了。
我看到下面半露著一幅白衣的人物小像,被壓住的紙背映出點點嫣紅,正驚異師傅什麼時候用過這麼艷麗的顏色,更不要說他從來不畫人物的規矩了。
我伸出手拉那張紙,想看看畫著什麼,師傅一掌劈開了我的手。
我抬頭看見師傅眼眸通紅,一張口滿嘴的酒氣,便轉身去倒了一杯糖水給他解酒,再回來的時候,那張小像已經不見了。
5
抻紙磨墨的日子過了小半年,我到了上學的年紀,便不再住在師傅家。
辭別的時候師傅送了我一幅畫,是他摹的李方膺的梅花圖。老乾橫虯,筆法很是老道。
他照例嘬了一口酒,說道:「論筆法蒼勁老厚,筆鋒簡潔;論風格縱橫恣意,墨氣淋漓,粗頭亂服,不拘繩墨,揚州八怪,獨有晴江。」
我當然是聽不懂的,他笑著去內室拿出來一張珍藏很久的畫。
還是一張梅花圖,只不過比他摹的那張略略有些不同。梅枝曲折婉轉,梅花欲開還閉。
我看到畫的右下角寫著:贈三奚 白牡丹。筆鋒細膩柔婉,全然不是師傅手筆。
白牡丹,聽說是虞小白在萬花堂時的花名兒。
我突然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問:「師傅,你是不是老早就和虞小姐認識。」
師傅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是啊。」
「師傅你為什麼沒娶她?」
師傅眯起了眼睛,沉默半晌,說了一句:「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
這和我原來想的不一樣。
但我到底想聽到怎樣的回答呢,是他們中的誰拋棄了誰嗎,還是被迫分開追隨至此?好像都不是。
又或者師傅是什麼意思,我本來就不明白。
他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小鬼!莫要多嘴!去給我排紙筆來。」
我笑了一下,恭恭謹謹地去排開一張畫幅,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6
師傅住的院子離鎮中心很遠,我上學之後回家住,便不怎麼看到他了。
慢慢地,年少記憶里的那個師傅,終於變成了大家嘴裡的「三爺」,無甚分別。
再有師傅的消息,是好多好多年後了吧。
那時我已經長成了高過院牆的年輕小夥子,從學校放年假回來。
還沒到家,遠遠地聽到一陣簫笛聲,便有些好奇地加緊了步伐向前走過去。
只見前面一路人吹著細樂,四個人抬著兩盞好大的玻璃燈,便知道這是送燈隊伍了。
送燈是我們家的風俗,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第二年,娘家人要送六盞燈去夫家,四盞小的紅色羊角琉璃泡,一盞麒麟送子,一盞鳳頭吐珠。小姐的身份越高,在家越受寵愛,燈的分量和裝飾越氣派。
我回到家裡隨口問著那是誰家的小姐,送燈陣仗好生氣派。
娘笑了笑說:「咳,除了王家,誰家那麼有氣勢?」
「怎麼,王家的大女兒出嫁了?」
「是啊,前年秋後的事兒了,身子都好幾個月了。那時候你還在外面上學。誒呀想想一年多過去了,這日子過得可真快。你大了,我也老了……」我娘看我回來了就愛絮叨,一說起來就沒完。
「王家大太太去世好多年了,這送燈辦這麼好,是誰操辦的?」
「當然是虞太太啊。我本來還以為虞太太性子不隨和,沒想到她沒了孩子之後,突然就跟王家人熟絡起來了,尤其是王家大女兒,唉虞太太也是可憐人,小小年紀就沒了個孩子……聽說王小姐嫁的人家不錯,小倆口也恩愛著呢……」
我打斷她:「等會兒!虞姨太太孩子沒了?」
「是啊,沒了孩子之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愛出門了,也不愛打扮了,倒是在家幫著先生料理了不少事。王家大太太沒了之後一直沒有人掌家,虞太太之前沒看出來,竟也是個能幹的,再加上跟王家小姐感情好,不久之後就讓虞太太管賬了……」
我對這些家長里短的原就沒什麼興趣,敷衍了兩句,便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爹讓我去老酒頭家打酒,中午跟我好好喝上幾杯。
我去酒鋪的時候老酒頭不在,只一個賬房、一個酒娘,照顧生意。
酒娘正滿臉興奮嘰嘰喳喳地描述著那一堂燈有多麼繁複華麗,「單說那四個琉璃泡子,上面就畫了四幅不一樣的畫,第一盞上面畫著一對拜堂的新人,叫舉案齊眉;第二盞上面畫的是一對胖娃娃,叫龍鳳呈祥;第三盞……」
「來人了,快打酒吧!」賬房見我來了,笑她。
酒娘翹著手指微微傾身打酒,我搭訕道:「我昨晚見那送燈隊伍里,幾盞琉璃燈都挺好看的,老酒頭手巧,是不是老酒頭做的啊。」
「不是不是,我們家掌柜的好久不做燈了。聽說啊,都是秦三爺畫的呢。」
「這倒是稀罕,三爺幾時畫人物了?」
「嗨呀,這不是虞小姐的事情么,況且幾幅片子,也沒有具體的人像兒,三爺自然是願意畫的。」
7
這趟回家格外地巧,先是遇上送燈隊伍,臨走了還能搭上王小姐生產的喜事。
更加稀罕的是,王小姐生了一對龍鳳胎,正是「龍鳳呈祥」,兩家人都高興壞了,鎮上的遠鄉近鄰都收到了邀請。
我出去久了,與鎮子里的人多少有些生分,不愛參加這些筵席;再加上過幾天就要結束假期回校,爹娘去參加筵席的時候我便留在了家裡。
我家門前有條河,是白馬湖的支流,從鄉下經過鎮中心一直流到外圍。
鎮子里的人大都去參加筵席了,我沿著河道出門散步。走了不知道多久,抬頭是一片開闊的水域,隱約看到前頭的小院里一個歪斜的葡萄架,葡萄藤耷拉著,蔫兒吧唧的。
我走上前去,剛進門就聞到一股衝天的酒氣,轉過一個小彎就是師傅的畫室,畫室門大開著,師傅伏在桌上鼾聲如雷,伸出桌外的手指還勾著一個酒壺。
我怕酒壺掉下地砸碎了,躡手躡腳地過去,把那搖搖欲墜的酒壺取下來端正放在桌上。看到師傅胳膊旁放著好些畫,一時好奇,便拿起來觀賞。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師傅畫的人像,讓我驚訝的是那些人像雖然極小以至於五官都看得不太清晰,卻依然神采奕奕呼之欲出。
我翻看著,拜堂的新人、喜氣的胖娃娃,這兩張半新的和那天酒娘說的一樣,該是師傅給送燈里的四盞琉璃泡上的圖樣描的草稿。剩下來的幾張,意料之中地,每一張都有虞小白。
我一張張翻下去,有虞小白和王家大小姐手挽手逛街的,有虞小白打算盤管賬的,還有她身下一灘紅血哀哀呻吟的。
我看著那張帶血的畫兒覺得有些眼熟,師傅甚少用這樣鮮艷的顏色,所以隱約記得小時候有點印象——好像是哪天看到,但師傅沒讓我看全。
畫面的內容震得我腦袋發矇。
師傅為什麼要把虞小姐流產的事情如此寫實地畫下來,如果是為了記錄心愛的人的生活,怎麼還會願意留下她的痛苦,折磨彼此呢?
我詫異地看向師傅,瞥見他的身子底下還壓著兩三張,便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
一張畫的該是什麼筵席,虞小白粉麵高髻,一身紅裙,笑著舉著青花酒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模糊的臉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好像隨時都會決堤的湖水。
還有一張虞小白以一種詭異的姿態躺著,白衣白褲,一條長長的白綢帶繞在她的腰間,像是睡著的仙女,周圍再沒有別的物品,白茫茫的一片,我猜師傅應該還沒有畫完。
師傅還沒醒,我估摸著酒席快散了,便想著散步回去,路上順便接爹娘回家,把畫放回了原處便離開了。
想了想,又折回來去卧室取了件衣服,披在師傅身上。
衣服一抖,飄忽忽落下一張字條:我愧對於你,又如何再去見你。
我愣了一下,出門了。
8
走到王家門口的時候酒席剛散,杯盤狼藉,虞小白和王家小姐站在一起逗弄著孩子,一身紅裙,粉面高髻,好像是從剛剛的畫上走下來的一樣。
「咦,你是……」
「是我,三爺以前的小徒弟。」
她掩嘴笑了,「呀,都這麼高了,你爹娘才出門沒多久,現在去還趕得上。」聲音清脆如鈴,眼睛裡卻好像有淚光。
我道過謝走了。果真不久就看到了步履緩慢的爹娘。
「娘,虞小白孩子沒了之後,三爺再也沒跟她見過面嗎?」
「這我哪知道,不過你這麼一說倒確實沒什麼印象,說起來,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倆應該是一對呢。誒對了,今天三爺好像也沒來,真是奇怪。」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9
年假的最後幾天下了場大雪,整個鎮子都罩在白茫茫的套子里。
我沒能按時回學校,倒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虞小白自殺了。
她知道自殺是一件很晦氣的事情,所以沒在王家自殺,而是跑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小樹林,用一條白綾把自己弔死了。
聽說她那天很美,化了淡妝,穿著剛嫁到這邊來時最愛穿的那套白綢衫褲,那是夏裝,也不知道冷不冷。
大家都猜,她沒了孩子之後便沒了指望,唯有跟王小姐還算熟絡,等到王家大小姐嫁了個好人家,又生了孩子有了依靠,覺得生已然是再無可戀的,就去尋死了。
這樣的說法頗有幾分道理。以至於大家都爭先恐後攜老扶幼地去看她的死,再唏噓著嘆一句「命啊」,像是一個儀式。
我沒有去,我怕那畫面似曾相識。
白衣白褲,白綢繞身,白雪茫茫。
而我也終於想起來那滿身血漬的虞小白,正是多年前那晚虞小白剛有了孩子,我回師傅家之後師傅壓在桌下不讓我看的那張。
我忽地想起師傅當初畫院子里的花藤樹木、畫窗外的鳥語魚躍,都彷彿預知;想起當年他自言自語的那句:「到底是我畫了命數,還是我畫的就是命數。」覺得周身冰冷。
他的那些畫,聯繫著這麼多年來發生的種種事情,都指示了一件事。
一件讓我三伏天里想起來都覺得徹骨生寒的事。
我想,師傅說不畫人,大概只是不在人前畫人吧。因為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畫的事情,都會隨後在現實中發生,與畫里的如出一轍。
我還想知道,到底是師傅畫的人事會成真,還是師傅可以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將它們畫了出來呢?
如果是第一種,他如何忍心叫虞小白流產和死亡?如果是第二種,舉案齊眉、龍鳳呈祥這些,又好得不太真實,好像只能存在於大家的念想里一樣。
再見到師傅也許我會問吧。可惜的是,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師傅。
本文只在該問題下作過回答有哪些關於「畫」的故事? - 文學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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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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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我:@向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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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如果你能看出來,其實老酒頭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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