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盡頭的酒店 第6話:被逼婚的浪子

26

沒有收到邀請函的人,這輩子都沒機會經歷時間旅行。這聽上去有些殘酷。畢竟,什麼人能收到邀請函,沒有統一的標準,或者說我不清楚。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不簡單。

於是,我以為他理應收到邀請函。結果差點鑄成大錯。

他比我小兩歲。我們在南城一家地下俱樂部認識,後來每年見兩三次面。這傢伙比我高還比我帥,總戴著一副斯文敗類的眼鏡,假扮正人君子。俱樂部的活動結束後,我與他之間就再沒什麼交集,他喜歡足球和電子遊戲,恰好這兩樣我都不感興趣。旁人也納悶,我和他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也許,我們都懂得如何令女孩子傷心。

他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大學畢業後,兩人攜手來到北京,同居在一起。俱樂部的活動結束後,女友總是在門前等他,兩人手牽手離開,柔情蜜意羨煞旁人。去年年底,他還跟我說,來年就要訂婚,籌備終身大事了。我笑說,需要幫忙你就打電話,我不介意替你入洞房。他罵,臭傻逼。

誰想到了今年,不僅婚事毫無進展,就連人影也見不著了。我每次打電話,他都說自己不在北京。直到一個月前,他叫我一同去雲南,我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天我倆在地鐵站匆匆見面,我問他怎麼想起去雲南。他說,最近一年,每個月都去一次。

「周五出發周日回京,就一個周末,你想去哪兒隨便,我就待在昆明,哪兒也不去,機票、酒店和吃喝算在一起,五千起吧。」

我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這傢伙雖然薪酬不低,但也沒到這樣的地步,五千起的消費,至少佔據他月收入一半。

「你到底去昆明做什麼?」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罵了句滾,愛去不去,老子去會個朋友。

會朋友是假,約姑娘是真。但是有誰能讓他朝思暮想,每個月都去一趟?這人雖然拈花惹草風流成性,但沒一個能長久,除了他青梅竹馬的女友,剩下的女人,都是睡過兩三次就不再見面了。

他說,你要是不去,就下回見面再告訴你,今天有事,忙得很。

「你比美國總統都忙。」

27

大約一周後,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是他青梅竹馬的女友。她聽上去很焦急,說話來不及客氣。在此之前,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知道有我這麼個人。

「尹陸你跟我說實話,他在不在你那裡?」

「他為什麼會在我這兒?」

我問她有沒有打電話到公司,她卻突然叫嚷起來。

「你以為我傻嗎?你是不是還想說,也許他出差忘跟我說了?他的電話、他爸媽家、他公司的電話我都快打爆了!我現在正按他的手機通訊錄挨個打電話!」

「你怎麼有他的手機通訊錄?」我問。

「這你別管。他到底在不在你那裡?」

「不在。請你別再打給我了,謝謝。」

電話啪地一聲掛斷了。

我給他打過去,出乎意料,他立刻接了電話。我把事情告訴他,問他到底在哪裡。這傢伙從容淡定,說自己就在北京。

「回頭見面再聊,我現在有點忙。」

我隱隱聽見,電話那頭有女人的聲音。

她有你的手機通訊錄,可能正在挨個打電話,我告訴他。

對面一聲輕嘆,沉默片刻,說我知道了,然後就掛掉了電話。

造紙街四下無人,我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間,將手機塞進褲兜里,點燃支煙,感覺內心躁動,荷爾蒙像野草一樣瘋長。我想找個女人共度春宵,但輾轉反側,還是決定到超市買打啤酒,回家把自己灌醉,然後上床睡覺。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麗川。她行走在時間的盡頭,我追趕不上,只能遠遠觀望。我看見她的臉隨著時間變化,嬉笑怒罵遭時光雕刻,分不清本來面目。我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

28

兩周後,他約我在一家韓式燒烤店見面吃飯。燒烤店裝潢復古,也很乾凈整潔,但我就是受不了服務員一副韓國人的腔調。生肉端上來的時候,我想把整盤肉直接倒進烤爐,他卻伸手制止我,拿過盤子和長筷,將肉一條一條夾進烤爐,像排隊一樣碼放工整,然後舉起酒杯,跟我說,做事要講究。

生肉蜷曲起來,在爐壁上滋滋作響。煙霧遮住他的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從今年開始,每個月都有一個周末去昆明,就是為了見她。」他拿出手機,曬給我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人長發直垂,笑容清爽,擺出的姿勢顯得自信十足。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白天基本上不出門,就待在酒店裡打牌,看電視。晚上找一家酒吧喝酒,喝得差不多以後,去KTV唱歌,在那裡我遇到她。她那時候是短髮,坐下的時候竟然問我有沒有吃的,說自己一天沒吃飯了,餓得要死。我覺得這姑娘有點可愛,就陪她出去吃飯。她普通話很標準,和我聊天沒有障礙,說起蘇州的時候,還一副心馳神往的表情。那頓飯我倆吃的就是燒烤。她問我在昆明待幾天,我說只有一個周末,她就問我,要不要後兩天都由她來陪我。」

「我猜這五千塊錢里,包含她在內了?」

他伸手沖我比划了個數字,得意地笑了笑。

「吃完燒烤,我倆就直接回了酒店。她小時候練過體操,童子功啊,真是不可小覷。在床上就像一條活魚翻來覆去,一直把我折騰到天亮。」

「這種事就不必說了。」

「我倆本來已經說好,第二天要在昆明市區逛逛,結果直接睡到下午。我關掉手機,誰也不理,就待在房間里,光著身子和她聊天。她很健談,講起中學時代的經歷,興奮得手舞足蹈。聊激動了就做愛,然後吃飯睡覺,睡醒接著聊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我那倆朋友一直埋怨我,說他們找的都是醜八怪,一個有口臭,一個睡覺打呼嚕。我懷裡摟著她,根本懶得理他們倆。她跟我說,自己的客人不少,可她從來沒跟任何一個客人講過那麼多話,我是唯一一個。」

「你相信了?」我問。

「我假裝很感動,其實那時候並不相信。逢場作戲嘛,誰也別駁誰的面子。直到臨走的時候,她哭得稀里嘩啦,把電話號碼留給我,告訴我以後一定要回去找她,各種話說了一大堆,你明白吧?就是姑娘們都愛說的話,不要忘記她什麼的。」

「然後你就開始每個月去找她?」

他輕蔑地一笑。

「怎麼可能。我給她留的號碼是假的,她給我的號碼,我根本沒存。那時候根本沒想過,以後還有可能見面。後來我去過天津、南京、武漢、成都,每一趟都和昆明沒什麼區別。」

「可沒一個人比她更讓你流連忘返?」

「當時沒覺得,直到我第二次去昆明,第二次遇到她。我們沒去之前那家KTV,換了一家,結果一排姑娘進來,她站在第一個。我愣在那裡,渾身發麻,就像被雷劈了一樣。那天晚上我本來沒喝多少酒,可她一進來,我就覺得口乾舌燥,一股火在嗓子里燒。她呢,臉上本來掛著笑,你知道——就是那種假惺惺的微笑,一看見我,臉色立刻就變了,直接沖我走過來,坐在我懷裡吻我,眼睛裡勾著淚花。和上次一樣,她說餓,叫我帶她去吃東西,我二話不說,拉著她就走了。之後,我們隨便吃點東西,她直接就把我拽回了家。」

「她家?」

「嗯,我也沒想到。她家的牆面是粉色的,儲物架上的東西碼放得整整齊齊,梳妝台上的化妝品能擺滿一床。這些都是我之後發現的,當時我眼裡除了她,什麼也看不見。身體就是最好的交流媒介,用不著廢話連篇。」

他拿起桌上的燒酒,倒滿一杯,仰脖一飲而盡。

「完事,我們倆就坐在床上。她翻出相冊,給我看她小時候的照片。在我遇見過的女人里,她算不上最漂亮,連前三名都排不上,可是照片里,中學時代的她,真是漂亮得出奇。後來,我每個月去找她一趟,直到兩個星期以前,你給我打電話那回,她來北京找我了。」

「她知不知道你有個快訂婚的女友?」

「當然知道。她說自己沒想那麼多,如果我不願意見她,就自己在北京玩幾天,然後再回去,沒什麼大不了。她這人從來不尋死覓活的,除了第一次我走的時候哭了一鼻子,其餘的時候,都很開心。她也從來不自找麻煩,問我和女友,或是其他女人間的破事。」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維持現狀,把婚期往後拖。我還不想那麼早從森林裡出來。」他邊說邊把手指伸進酒杯里,攪了攪,放進嘴裡吮了一口。

「她還在北京嗎?我是說那個——」

「在呢。人家用不著我陪。」他露出詭秘的笑,「要不要帶出來給你見見?」

「打住!用不著。祝你好運吧。」

29

事情沒他想的那麼順利。婚期的拖延遭遇強烈反彈,青梅竹馬的女友開始懷疑他,對他步步緊逼。從電話查崗到翻手機,繼而不時出現在他公司門口,聲稱要接他回家。只要找不到他,她就開始給他手機通訊錄里的人挨個打電話,像個私家偵探一樣打探行蹤——一個月內,我就接到這位女偵探的三次審訊,其中一次在下午兩點,另外兩次都是凌晨。

夏末的一個傍晚,他突然來電話問我,能不能在我這裡住上一晚。

進門的時候,他一臉疲憊,眼圈發黑,兩隻眼睛深深陷進眼眶。

「她快把我逼瘋了,我以前從沒覺得她這麼可怕。我不明白,女人為什麼都這樣期待結婚?結婚有什麼可神聖的?難道結了婚就萬無一失了?男人就不會出去亂搞了?世界就太平了?」

「沒錯——韓劇就是這麼告訴她們的。」我不想推波助瀾,可現實就是如此。

「昨天她管我要銀行卡和各種密碼。我表面拒絕,想試探一下她會有什麼反應。你猜怎樣?她竟然拿出一沓紙,上面是我近三個月的信用卡消費記錄!」

「她是怎麼拿到這些東西的?」

「我不清楚。我現在不敢跟她睡在一起,怕她夜裡一刀捅過來。」

「她打過你?」

「咬人的狗從來不叫。」他言之鑿鑿,彷彿一回家就會立刻被捅死——那副表情讓我有點幸災樂禍,心想你這是自作自受,剛忍不住要發笑——電話響了。

我倆盯著他擺在桌上的手機,好像死神要來了。

他按下免提,什麼話都沒說,女友的聲音像衝鋒槍一樣響起。

「我知道你在尹陸家,別騙我說不是。我不管你們兩個大男人窩在屋裡做什麼,或者屋裡還有其他什麼人,你——現在——馬上給我下樓,跟我回家。我就在樓下,給你三分鐘時間,從我掛電話開始計時——」

「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不幹什麼。如果你不下樓,我就上去。夠清楚了嗎?」

「我受夠了,滾你媽的吧——」說罷,將手機摔出去。

——這樣做的結果是,女友沒找上門來,而是直接回到蘇州,向雙方父母哭訴。雙方父母立刻啟程,坐飛機來到北京,召開一場家庭批鬥大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女友擺出他頻頻出軌的證據,哭得梨花帶雨,不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最終表示,她仍然愛他,愛得死心塌地,想跟他結婚。兩家當即決定,年底舉辦婚禮。

30

再有他消息的時候,北京已經步入深秋。他給我來電話,說要離開北京,臨走以前再見一面。我問他怎麼突然決定離開北京。他說,這城市讓他有點難過。

「該死的家庭批鬥大會。」他說,「中國人結婚從來就不是兩人的事,而是兩家父母聚在一起的控制欲狂歡。這該死的陋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被毀滅。」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父母竟然會向著女友——這時候該改稱未婚妻了。強橫的父母以斷絕關係相要挾,叫他當著大夥的面,刪除那姑娘的所有聯繫方式,並保證再也不與她見面。可就算這樣做,未婚妻還不滿足。她可憐兮兮地稱,只要還待在北京,就難保他不出軌。誰知雙方父母立刻同意,決定在蘇州為他們購置婚房。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發言權。

「走就走罷,這裡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他說。

「從那以後你就沒再和那姑娘見面?」

「我所有的銀行卡,手機、電腦密碼都在她手裡。我怎麼見那姑娘?他媽的,仗著我爸媽那兩個老糊塗給她撐腰,她現在為所欲為,簡直不拿我當人看。我現在後悔,當初不該那樣拖著,就該果斷跟她分手。現在過得日子,畜生不如。」

「你想她嗎?」

「想也沒用,我不知道那姑娘在哪兒。她直接給我換了新手機和新儲存卡,所有的聯繫人都經過她的過濾。我每趟出門,都必須經過她同意,告訴她時間地點,百分百查崗。」

「這樣真能結婚嗎?」

「我先順著她,過個一年半載再說。至於那姑娘,我早晚會去找她的。既然有緣分,遲早還會再遇見。」

他臉上露出絕望的陰影,我懷疑他能否撐得過一年半載。

「跟我來。」我決定,帶他前往時間盡頭的酒店。

我叫他在酒店門口等我。進門以後,直接找到阿曼達,問她能不能給我一張邀請函。雖然她和我一樣,不負責分發邀請函的工作,但我知道,她手上一定有這東西。

阿曼達很詫異,因為我從沒提過這樣過分的要求。

「你知道規矩的。」她擺出一副酒店經理的威嚴,雙手叉在胸前看著我說。

還沒等我回話,她就吐出兩個字:求我。

真是時間盡頭的女王。

「我求——」一股莫名的屈辱感刷過心頭。

我忽然察覺到,她嘴角露出隱隱的笑意,頓時明白,這是在耍我。

她回房間拿出一張邀請函,遞在我手裡,戳了我兩下。

「下不為例,聽見沒?」

我拿過邀請函,跑出門外。他在酒店門口來回踱步,正在給一個女人打電話。

我忽然有點猶豫,可邀請函已經遞在他手裡了。

等他放下電話,我問:「如果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會怎麼做?」

他把玩著手裡的空白邀請函,漫不經心地說:「怎麼做?當然是偷偷留下她的電話號碼了。我當時太傻了,竟然都沒找張紙條藏起來,做個備份。」

「所以,從沒想過跟她來往嗎?」

他露出鄙夷的眼神,笑道:「——跟她來往?你指什麼?讓我跟她結婚嗎?別逗了,我從沒想過。我還不至於為一個女人跟父母決裂,再說,跟誰結婚對我來說都一樣。我未婚妻、那姑娘,還有其他女人,我從沒想過跟任何人天長地久,只要她們想忘也忘不了我。」

「我只是覺得,如果以後都見不到她,多少有點遺憾。」他露出輕笑,問我:「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我一把奪過邀請函,掏出打火機燒掉了。

「廢紙一張,什麼用也沒有。」我說。

作者:豆瓣ID 離鹿

午夜寫作者。旅遊網站編輯。

昔日的搖滾樂手,以及半吊子攝影獅。

咖啡因重度依賴者,目前沒有戒煙的打算。

信奉自由意志,沒有偶像崇拜。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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