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路遠,執杖徐行

看不清自己的人,將什麼都看不清。

@大校

古道之所以是古道,只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起就有了,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會突然改道。只是一代跟著一代都沿著這條古道,一路向西的走。

這麼些年過去,古道周遭的風物換了又換,三千年前時興用鐵器鑿石頭,三千年後,石頭倒成了最鋒利無匹的悍器。唯一不變的是古道,走在這條道上的人,無一例外的首尾不能兼顧,回頭是大漠黃沙,抬頭是黃沙大漠,傳說里還是有膽敢在大道上回頭的,後來不是被黃沙吞沒,就是零落成泥,碾碎在塵土裡了。

這樣的大道,最忌惘然四顧,漫天黃沙攜裹著沉沉霧靄,惘然四顧的當口就會忘了腳下路向何方。

於是,大道上的人情很淺,大家都在低頭向前。

1.

「師傅師傅你快看,那有個漂亮女人!」

「呔!人小鬼大的東西,抓好為師的手杖,好生趕路!」

師傅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一小一老,一前一後,很快就消失在了黃塵滾滾里。

漂亮女人聳聳俊俏的鼻樑,輕紗漫裹,轉眼也迷沒在了餘生大道的風沙里。

在餘生大道上,這樣的因緣際會太多,故事卻很少。畢竟大道上停留3分鐘以上,那是必定要丟的,餘生大道上丟了,就是丟了整個餘生。每個人都在很謹慎的使用這三分鐘,不輕易出手,因緣際會的故事自然也是沒有的了。

但是像師傅這般,漂亮女人就在身邊,眼皮都不抬的,倒也少見。畢竟三分鐘是謹慎使用,不是不用。

2.

「萬人往!你不是20年前就……」店小二顯得很激動。

「行了行了,給我來間上房。」來人說完這句,便轉身摸了張桌子坐下,兀自牛飲一壺清茶。小和尚驚了個呆,平日師傅自是威嚴,卻不曾想在赫赫大名的餘生雜貨鋪里竟能有如此待遇,怪哉,怪哉。

說起這餘生雜貨鋪,是20年前突然出現在這餘生古道上的。古道行人有來無回,按說這雜貨鋪的名聲不當傳得到小和尚耳朵里,只是前文說了,古道不變,古道上的風物卻是千變萬化。前些年有在古道上不甘寂寞的人,生生把停下來的三分鐘從漂亮女人身上挪開,用在了研究風沙變化規律上。一次又一次的三分鐘累加,此人便通了天道一般,竟能掌風行沙,在本來寂寞的餘生大道上,開闢出了一條傳信通道,載信物件也叫風信子。經過十來年的使用改進,風信子早已成為餘生大道上習以為常的東西。三分鐘,六百字,做一個好廣告綽綽有餘了。此皆廢話,就此打住。

「小和尚,小和尚,你過來一下……」雜貨鋪老闆娘小聲招呼道,生怕閉著眼的萬師傅見了似的,眉目間,難掩老闆娘心間波濤。

小和尚撓撓大腦袋,兩個眼睛咕嚕咕嚕轉,張嘴欲言語些什麼,又不好說,當下就為難在了那裡。

「哎呀,老貓你就是事多,要問什麼直接拖過來不就得了!」說完一把拎起小和尚的衣領,搖搖晃晃就進了後廚。萬師傅不知是聽見當沒聽見,還是真真入了定,原地坐著,紋絲不動。這倒讓圍聚在一旁的老闆娘和夥計等人心下一松。

3.

「小和尚,老實交代,你和萬老頭從哪裡過來的?這餘生大道自古以來有去無回,就是我們一干人,縱然當年耗盡修為辟下這一處凈地,外設天罡大陣,也是日漸式微,愈發心慌,歲月的催促一日緊過一日,這鋪子也不知能維持到幾時,到時我們也會回到大道上,化入漫天風塵的吧……」這人說著說著,竟情不自禁,撲到一旁蛋形大漢懷裡哭了起來。

小和尚一臉惘然,不知從何說起。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從哪來。從記事起,他就跟著師傅走在餘生大道上。一路上見識了男人,女人,好看的男人,漂亮的女人,也看過阿貓阿狗,鼠兔狐牛。卻獨獨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哦不對,小和尚壓根不知道父母是什麼意思。十歲那年,師傅給他套上一串念珠,他便是和尚了。除此之外,他最熟悉的便是師傅手裡那根手杖。

按照小和尚的說法,師傅離了那根手杖便會入定,任你打雷颳風,他是不醒的。「還有啊,師傅想在大道上趕路,沒有我在前頭牽著是不行的!」小和尚說到這裡,難掩得意,對他來說,這也確實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鋪子一干人聽得出神,小和尚提到手杖的時候,他們的表情變得複雜,卻擰不開,像是卡在了哪個環節的鎖扣。

4.

「哐啷!」雜貨鋪的大門被一腳踢開。

一如20年前,萬人往一腳踹開餘生大道禁制的符點。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古道為禁制,以黃沙風塵為迷障,困七情,滅六欲,是以便有了三分鐘之苦。世人像是這渺小的一方天地里萬千螻蟻,膽大的人,未必敢不服,情深的人,卻敢。

萬人往不是第一個情深膽大的人,卻是第一個闖破禁制的人。

萬人往年輕的時候,並不一表人才,反而很是粗獷。此人鍾情,如若獨專男歡女愛,倒也好了,畢竟性事難為長。他鐘所有因緣際會的情。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老子不服。你要老子散,老子偏偏開個酒樓,夜夜笙歌,情懷為天,情懷為地,讓天下酒席在這裡不散,即使形散,心也不散!

於是萬人往開始苦尋良方,打破餘生古道時光順流的良方。

每次停下來思考的時間只有三分鐘,一路兼程,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三分鐘。直到有一天他在一個地方駐足的時間一不小心達到了3分50秒,心下一慌,趕忙爬起來趕路,邁開腿他發現:我居然還記得腳下的路!

「此處必有蹊蹺!」於是他穩住步子,一步一思,一點點延長停下來的時間。當他停下來思考的時間能達到30分鐘的時候,他知道,就是這裡了。

扒拉開歲月累積的風沙,閃閃發光的虎型符緩緩漂浮起來。數萬年的持續抵抗,虎符已經變得不那麼強勁了。或許這是它為什麼要掩藏在風沙里的原因?

我們沒有辦法確認虎符是不是因為年久失修(誰來修?)才變成這樣,總之,他被萬人往數腳過後,吧嗒一聲,碎成了一陣光影。

雜貨鋪,就是這個時候建起來的。

5.

雜貨鋪的門被踹開後,行旅便四散了。大堂里就剩下了萬師傅,一副垂垂老者的模樣,坐在有些殘破的鋪子當中倒顯得十分搭調。

一幫青衣站在堂內,為首的,是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中年女子。

「萬人往,沒想到你倒是守信用,這二十年之約,你還是來了。」

萬老頭並沒有答應,只是坐著,一動不動。

雜貨鋪眾夥計早已從後廚聚到前廳,見到青衣,神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你們還是來了。」柯瞎子無奈笑笑說道。

「這些年你們青衣人在餘生道上四處偷心,惑人無數,造的孽還不夠嗎!」雜貨鋪里脾性最急的曲棍球一聲怒吼。

美婦人仰天大笑三聲,「若不是當年被此人所負,我何用偷心?再者,我不偷心,如何能逃得過餘生古道的禁制,又如何來赴這20年之約。」聲線柔媚入骨,當真是偷心之人。

「誰和你有約!你這惡毒之人少在這裡信口胡言!趕緊滾出去,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正待動手,萬老頭桌旁的手杖卻突生異象。淡淡的白色光芒在杖頭流轉,原本古樸無華的模樣此刻卻變得靈動無匹,似有生命一般緩緩騰空,在萬老頭身側三尺的地方停了下來。

「小冰,你可還記得我。」萬老頭驟然開口,蒼老得綿軟。

婦人聽罷,眸子里的溫柔一閃而過,又重新充滿了凌厲。「我認得你的背影,卻不曾想你竟蒼老如此……」

「二十年前是我負你。」萬老頭伸手持了手杖,站起身來,竟緩緩睜開了雙眼。小和尚跟了師傅十數載,卻不知師傅的眼睛,原是可以睜開的。

6.

二十年前,餘生雜貨鋪剛剛掛牌時,原不叫雜貨鋪的,而是附了風雅,喚作:餘生皆假。取餘生苦短,每日都當放假之意。

餘生皆假的立店之本,便是情懷。還記得萬人往當初的口號么:你要老子散,老子偏偏開個酒樓,夜夜笙歌,情懷為天,情懷為地,讓天下酒席在這裡不散,即使形散,心也不散!去你的三分鐘為大限,我們的期限,是餘生!

此風一開,便迅速風靡大道。無數過路的原本只顧低頭尋路的男男女女將信將疑停了下來,把自己寶貴的三分鐘花在店門口,這樣的光景一度讓店員興奮。雖然3分鐘過後,敢於進店停留的人少之又少,但餘生皆假里還是很快就人滿為患了。這一群人里,便有著二十年後的美婦人,那會兒的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小小禁制辟出的空間有限,但是餘生大道上的過路客卻絡繹不絕。有道是苦海無邊,你能渡幾人?

萬人往對著黃沙一聲苦笑。背影里的落寞,全落在小冰眼裡。

時間滴答,店內一天,店外不至於一年,卻也十倍於店內不止。熙熙攘攘皆為利,這等好事豈能容你獨享?眼見鋪子就要撐不住了。

萬人往鍾情一生,難得辟了一處安穩地,也終於在最苦悶的時候,被愛情俘獲了。小冰體弱,來到店鋪門口的時候,硬是杵著拐棍才能立足。萬人往立在閣樓上,看著樓下駐足的人群。小姑涼一抬頭,兩雙四束同樣銳利的眼芒就交織到了一起。當三分鐘的大限來臨,小冰沒有猶豫,抬腳跨進了店門。

那天的萬人往第一次失眠了。看著木雕的天花板出神,那些個雕花、游龍、飛鳳、走禽,都似活了一般,歡快的來回遊走,游啊游,中間忽的空出一塊,現出一雙眸子來,眨啊眨,直要奪了他的魂去……不消說,他是歡喜的。一夜無眠。

終究還是要有個決斷的啊!苦海無邊,管它能渡幾人,我偏要渡人!

萬人往定下了決心:凡過往旅客,可領茶水一杯;人品上乘者,可休息一日;高人賢士,可留宿一月;萬里挑一,可宿一季;人中龍鳳,可共事半載。半載為期,再無寬限。

或許是為了服眾,或許是為了渡更多的人,萬人往選擇第一個走出店門,重返餘生道。走的時候,獨獨帶走了小冰的拐杖。

小冰得知消息的時候,萬人往已經走遠了,只留下三個字:「二十年」。傷心決絕之下,小冰斷青絲、著青衣,大鬧一場,立下「掏盡天下心肝」的毒誓而去。

而她,獨獨帶走了他送的象牙梳。

7.

「小冰,你當真還記得我……」

萬姓老者緩步向前,遲暮的身軀顯得衰弱不已,唯有那雙眸子,光亮無匹,有著不輸少年的光彩。

「頭十年,我遍尋古道,才發現所謂情懷是怎樣可笑。餘生皆假過客千萬,我卻再沒有在古道上遇到過有光的眼睛。人人低頭向前,原來懶得用的三分鐘,依舊懶得用。餘生皆假的情懷在古道上,就像滴進沙漠的一滴水,一滴水,一滴水……」

「我才明白,當年店子門口的雙雙眼睛裡的光,是對歲月的貪婪,是自私者心燈的光芒……我撿到小南時,他在餘生道上慌亂奔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餘生皆假的水印。是的,這是在店裡誕生的小孩。獨自一人在兇悍的古道上奔跑,原因無他,必是店內的某位所謂人中龍鳳所為。嬰兒在店內待上4月余,方才一踏餘生道就長成小兒模樣,四顧奔跑……」

「此後,小南就是我的徒弟了。餘下十載當若何?我要給你一個交代的,我欠你的。於是我將畢生之力催持進當年你的拐杖里,以天地大怨念為引,倒轉餘生道……我油盡燈枯,靠法杖續命,被小南引著,來赴二十年之約。唯獨這雙眼睛,我要留給你的……」

萬人往的眼睛開始流血,光芒一度極盛,卻很快在流失……

「對不起,只有三分鐘……你,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萬人往已經難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一個盤腿坐到了地上。

「師傅!」小和尚回過神來,掙扎在要跑向萬老頭,卻被柯瞎子一把抱住,她怕那個青衣瘋子會下殺手。

「你還不能死!」小冰青光一閃,便來到了萬人往身邊,一手托住他的後背,一手寒光晝現,郝然是一把象牙匕首,依稀可見齒痕。

「我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樣!」

「我也是……」

兩人幾乎同時,只是萬人往的聲音低不可聞,外人只看到了他笑著微動的嘴唇。

她用匕首,他用法杖,剜開了對方的心臟。

「師傅!」

小和尚再也抱不住了,跑到血淋淋的萬老頭身前,哭天搶地。

沒有了小冰法力催持,無心的青衣衛士一個接一個化作青煙,散了。

「小冰,小冰……你和我,都只是在餘生大道迷失了自己的可憐人……」

「小南,這根法杖你拿著。餘生道很長,多的是你看不穿道不破的事,為師要你記住……看不清自己,將什麼都看不清。小南你記住了嗎……記住了嗎……記住……」

鋪子開始搖晃,萬人往最後的動作,是把小冰的屍身護在了身下。

我記住了,師傅。

終.

一陣攜裹著黃沙的風吹過,提醒了雜貨鋪眾人:古道的禁制,怕是要恢復了,人人皆將重返餘生道。

黃沙一陣漫過一陣,當年店鋪舊址不見蹤跡,雜貨鋪的故事也就成了傳說。那根法力無匹的法杖,有人說依舊厲害,有穿越古道的能力,也有人說,萬老頭死後,法杖的法力也隨之消失了,那個不成器的小和尚,再也沒能施展出當年師傅功力之萬一來。

古道之劫,是天劫,是人人必受之劫。在這樣一趟有去無回的旅途里,誰都充當不了救世主,每個人都在贖罪,每個人都是罪人。看不清,就會道不明。

古道遠,不知所起,不知所終。每當狂沙驟起,行旅慌亂不已,伏地瑟瑟,總有一人輕裹衣衫,手持法杖,像往常一樣,緩步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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