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的最後一夜
1
終於來到登機口,我忍不住哭了。方才,我經歷了這輩子最嚴厲的安檢,持續超過一個小時。
為什麼我兩次入境都沒事,到我要離境才這樣檢查?我做錯了什麼?以色列,你就是這樣對待一直嚮往你、攢錢漂洋過海來看你的遊客?要讓我帶著恨意離開嗎?
登上約旦航空特拉維夫飛往香港的航班,我跟鄰座的以色列男人痛訴。
「為什麼是我?」
「沒有原因的,也許只是隨機抽查,他們要完成抽查指標。」
他告訴我,他的好朋友去中國工作時愛上了一名中國女孩,後來回國了,姑娘申請以色列訪友簽證被拒,兩人不得不分手。聽完,我感到好受些了……
那是2009年,以色列駐中國大陸使領館尚未開放個人旅遊簽證,我是在香港申請的。
2
衣物、紙巾、耳環、髮夾、晾衣繩、風油精……背包里的一件不落地悉數被翻出,擺在桌子上逐一檢查。這裡是特拉維夫本·古里安機場安檢處。
安檢員手裡拿著牙刷似的小探測器,逐寸逐寸掃過我的長褲,長褲的口袋有兩條拉鏈,必須單獨送去大機器檢查。
拿起夾滿票據的《Lonely Planet》,安檢員仔細翻頁掃描。拿起一包透明塑料袋裝著的散裝茶葉,「牙刷」即刻報警,安檢員用手指捏啊捏,露出疑惑的神情,終於恍然大悟:塑料袋封口的訂書釘,是金屬!
我的大背包,早被單獨拎去檢查,半個多小時後才送回來。
至於我本人,也被帶到一個單獨的隔離間,由女性安檢員搜身檢查(還好,不用脫衣服……)
「為什麼光是查我的行李?怎麼別人連箱子都不開就放行了?」
「為什麼我入境時你不查,現在要走了才來查我?」
「我的護照記錄沒什麼問題吧?」
「是因為這條阿拉伯圍巾嗎?」安檢人員三緘其口。
「你們可以快點嗎?我要誤機了!」「別急。」
我心焦如焚,想要把已經查過的物件先收拾好,卻被攔住了。終於熬到都檢查完,忙亂收拾,又被攔住了:「Madam,這幾件物品是從你的大背包拿出來的,要物歸原位,不能放到手袋裡。」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你們倒還記得!
來以色列之前,我看到閭丘露薇在博客上控訴以色列航空的安檢,當時還覺得她大驚小怪,直到自己親身經歷才明白這種心理上的折磨,明明覺得自己很無辜,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卻又無從發泄、無從指責。我特意提前4個多小時到達香港機場辦理手續,所幸一切順利,直到現在——我的以色列之旅完整了。
在以色列,恐怖襲擊其實是小概率事件,可是如果你未經歷過以色列出入境官員的地獄式安檢盤查,未為之顫慄、氣憤、落淚過,那就不算到過以色列。
3
一個多小時之前,我剛剛告別了開車送我到機場的Kobi。
早上,Kobi到旅館來接我去他家。我們前一天晚上才在一個鬧哄哄的party上相遇,而party的主人我也不認識,帶我去party的朋友,我也就見過幾面。這對我來說不是經常發生的事。
Kobi跟媽媽同住,小時候一家人從烏克蘭移民到特拉維夫。我哼起《喀秋莎》,Kobi卻一臉茫然,「你等一下,媽媽!」Kobi把他媽媽喊來,媽媽馬上唱起了俄語版的《喀秋莎》……
Kobi媽媽拿來一個相框,相框里鑲著一個中文字——家,這是Kobi哥哥去年到北京旅行時帶回來的,然而他們不認得,把相框上下倒置了。我跟他們解釋,有屋頂遮風擋雨、有牲畜不餓肚子,就是家。Kobi媽媽神色有些黯淡,她哥哥不久前去世了,她說,現在我們把「家」放正了,希望一家人都好好的。
臨走時,Kobi媽媽送給我一枚Hamsa壁掛,以色列人用以抵擋邪惡的護身符:五指併攏的手掌,掌心是睜開的眼睛。後來,我帶著它去倫敦,去北京。
會到一個陌生男子家裡做客,大概是因為他告訴我跟媽媽一起住,讓我少了許多戒心,這是我在以色列拜訪的第四個猶太家庭。
4
「我想移民去美國,因為我不想我的孩子還生活在恐怖襲擊的陰影中。但如果哪一天爆發了戰爭,我會回來保衛我的祖國。」
Kobi是個身高一米八幾、瘦削白凈的男生,28歲,然而已經經歷過戰爭。在加沙,他親眼看著身邊的戰友中彈死去,而他也被彈片擊中受傷。「我曾經很強壯,一身肌肉,現在怎麼吃都不長肉了。」
進行這番對話時,我們坐在特拉維夫一套公寓門口的樓梯上,身後的門裡正在開著party,不時有人進出,放出裡面震天響的音樂。也不時有穿著時髦的年輕人從我們身邊跨過,進入隔壁的另一場party。
在一場party聊起巴以衝突和戰爭,多麼不合時宜,多年後我回過頭這麼想,對於這個話題,以色列人大概就像中國人對於西藏一樣厭煩,卻感覺負有必須讓外國人理解的義務。然而當時的我只是滿懷好奇,希望能從當地人口中聽到一些新聞上聽不到的話,因為屋裡太吵,我乾脆拉著他逃到門外。
以色列63周年國慶軍演 圖/維基5
我不是個party animal,從來不泡吧,這甚至是我參加過的第一場home party!音樂很吵,除了帶我來party的朋友,我一個人都不認識,好多人已經喝到半醉。
突然有人跟我搭訕,跟一個穿著寬鬆T恤、T恤圖案是個幼稚的大頭娃娃、不會跳舞找不到節奏的中國女生搭訕。無非是那個年頭,還很少中國女生到以色列旅行,在一場本地年輕人的home party上更顯異類。
「這是我在以色列的最後一夜。」
「Oh,太可惜了!為什麼我們現在才認識!」Kobi連連嘆息。他誇我戴牛仔帽好看(在party上隨手拿的),我卻不解風情地跟他聊什麼戰爭。
6
帶我來party的男生叫Lior,扎著一頭幾乎長及腰間的臟辮。Lior一家是印度移民,我也曾經到他在海法的家裡做客,在他妹妹的房間睡了兩晚。
「這套沙發,MADE IN CHINA!」Lior爸爸指著家裡的白色皮沙發說。他又告訴我,海法的穿山隧道是中國施工隊承建的,完工時間足足提前了半年,「中間還罷工過一次!」我離開海法到耶路撒冷那天,Lior媽媽給我做了吞拿魚三明治讓我帶著在路上吃,開車送我到車站。
在以色列的最後一夜是周末,Lior碰巧到特拉維夫玩,拉上我去參加他朋友的home party。出門時已經是午夜,路上仍有許多年輕人在遊盪。Lior跟兩個姑娘聊了幾句,她們也加入了去party的隊伍。
我大為驚訝:「如果在中國,大半夜,馬路上過來一個陌生男人叫我去party,我根本理都不理!」Lior笑說,特拉維夫的年輕人周末都是到處去參加party的,剛才我告訴了她們開party的小區,她們知道那個地方。
到了開party的公寓,我又大驚小怪了:「三更半夜這麼吵鬧,鄰居不投訴啊?」「這一片住的都是年輕人,今天你開明天我開,大家都習慣了。」
看來在特拉維夫的周末,睡覺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特拉維夫之夜 圖/Tel-Aviv Hotels7
讓你失望了,這不是一個「愛在黎明破曉前」 「愛在日落餘暉前」式的旅途艷遇故事,雖然我跟Kobi確實相遇在日出前,告別在次日日落前,他也確實是個帥小伙。
我寫了一些平淡瑣碎的事,甚至與旅行和風景無關。
經由Lior和一場計劃外的party我認識了Kobi。而我是怎麼認識Lior的呢?他是Madan的好朋友,Madan是我在寮國四千美島旅行時認識的。充滿偶然,但或許是必然。
估計在以色列再待上一陣子,我會很快認識遍這三個小夥子的朋友,這種喜歡結交新朋友尤其是稀罕的歪果仁的性格,從中東到地中海都一樣,生活在日照充沛地域的民族總是比高冷地帶民族外向奔放,從小面臨戰爭和恐怖襲擊的威脅也未能改變這一點。
我偶爾會想,如果我沒有跟Lior去那場party,我的以色列最後一夜將如何度過?如果我沒有在寮國遇見Madan從而遇見一個又一個以色列人,我對以色列的看法又會是怎樣?一些到過以色列的遊人說,猶太人很冷酷,巴勒斯坦人熱情得多,我大概比他們幸運一點,撿到了敲開猶太人家門的金磚。
8
去以色列之前,我在廣州認識了一個以色列商人,在銀行窗口辦事時,他突然扭過頭來跟在排隊的我搭訕。
後來他告訴我,在廣州一年,他無數次跟別人(當然指是中國人)微笑、搭訕,我是第一個回應他的人。直到我今年去到京都,我才體會到獨自在異鄉,這種需要跟人交談的心情(雖然我大部分時候其實很享受在京都的獨處)。
另一方面,我更理解中國人不搭理他的理由,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中國人在日常生活里要面對太多偷蒙拐騙,連陌生來電都不敢接。
而在以色列,一個我們從小在新聞聯播里認識、三天兩頭就出個炸彈襲擊上頭條的國家,你卻能大半夜放心在街上遊盪,被陌生男人勾搭去party喝酒跳舞,認識幾個小時就去別人家……
在香港機場入境處,檢查官一看我的護照,笑問:「去以色列打仗回來了?」
「以色列很安全的,跟香港差不多。」從他的表情看,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看來,我已經原諒了那個讓我哭的以色列。
耶路撒冷古城日出 圖/駱儀
【背景知識】
以色列航空在1968 年遭遇唯一一次劫機,此後沒有一架以航飛機遭到過恐怖襲擊,也沒有一架從本·古里安機場起飛的飛機被劫持過。
- END -
撰文/駱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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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儀,Lonely Planet作者,潛水員,跟你分享超過10年的背包旅行故事:從珠峰到深海,從撒哈拉沙漠到巴以隔離牆,從零下35度雪國到40度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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