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魚飯的接力

那天,我轉發了一個關於潮汕魚飯的帖子。一個東北小弟看後夜不能眠,遍尋淘寶也找不到賣家,於是後半夜給我打電話,一通哀求。善良的我,為了滿足他的心愿,決定第二天找阿部試試運氣。

阿部是我的一個小兄弟,潮汕人,在南方都市報上班。阿部一米八七的個頭,一點都不像個南蠻。在廣州,除了做記者,他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民謠愛好者。廣州群眾經常會看到一個大個子背著吉他,疾行在廣州大道上,看到哪家寫字樓亮著燈,便停下來,駐足調弦。不一會兒,左小祖咒式的歌聲就會在街區上空飄蕩。直到樓上一副老闆長相的人下來,掏出幾張紙幣:「英雄,我讓他們加班確實不得已,現在新常態,你懂的……」總之,阿部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靈魂歌手。

大概從去年起,阿部的生活有了變化。經常唱上半個小時也沒人給錢,還遇到過討薪的,讓他掏光了身上所有零錢;還有一次,樓上的白領直接下來,說要跟他去詩和遠方……於是,他在懷疑自己的紙媒職業之後,開始懷疑自己的愛好,並且毅然決然地開了一家賣潮汕牛肉丸的網店。畢竟要養家糊口。

接到我電話時,阿部正在汕頭進貨,顯得十分不耐煩:「好了好了,我負責給他寄。但一定告訴他,貨物到達4小時之內必須吃完,否則魚飯就不叫魚飯了。」

魚飯這東西,是一種典型的地域美食,非常難以運輸。它本來是潮汕海邊窮苦人家的吃食——因為沒有糧食,只能拿腌魚作主食。所謂「魚飯」,就是用鹽水把不剖膛的海魚,用淡鹽水腌起,然後放入濃鹽水煮熟,自然冷卻。最常用的魚是巴浪魚,便宜,一拃多長。腌魚的人每四個小時給小魚翻個面,這樣魚肉滲下的汁水會在魚皮內部形成一層均勻的魚凍。那種鮮,可能是北方人一輩子都無法體驗的。鹽水的浸漬,促進魚肉中本來甜度的緩慢釋放,形成獨特的鮮甜,最著名的魚飯產地是饒平的汫洲,那裡也正是阿部的發貨地。阿部反覆交待,這是剛剛做好的真正柴禾燒的魚飯,他用了用了急凍,分了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我的東北朋友,應該第二天一早就能收到。

無限期待。其實,作為一個北佬,我是第二次吃魚飯才真正愛上它。頭一次吃,口腔傳導到鼻腔的腥氣差點把我掀了一個後空翻。「你們居然吃這麼腥的東西?」我問旁邊被稱作潮汕民間飲食教父的張新民老師。張老師笑笑說:「潮汕是中國美食的孤島,許多東西外地人都沒有辦法欣賞。而汕頭人卻愛它到死。對我們來說,沒有什麼滋味比魚飯更美。如果讓我打一個比方,我認為它像一個成熟女人的味道。」 所謂成熟女人的味道,非常容易讓人聯想,那種不易覺察的氣息,讓我想像了很久,很久。然而,幾乎我認識的所有汕頭人,只要說到魚飯,雙眼都像接通了380伏的電壓。

有一個汕頭朋友是阿部的師傅,叫余少鐳,是南都的編輯,也是高產作家。他最牛的時候,連續五年每天寫一篇鬼故事。為了把鬼故事寫得活靈活現,少鐳居然把家搬到了一個公墓的對面。每天後半夜,他會關上陽台的燈,仔細向對面觀望。然後第二天,南都又會有一篇新的文章出來。用少鐳的說法是,汕頭出怪才。但不管怎麼怪,都可以用魚飯馴服他們。說到魚飯的飯字,余老師的上牙和下嘴唇不由得濺出一串嬉笑的汁水。

那位東北小弟很快收到了阿部快遞的魚飯,幾乎同時我也收到了一份。和魚飯一塊到達的,還有一瓶普寧豆醬。

說到豆醬,不得不提一下另外一位汕頭人,出生在普寧的陳朝華。對汕頭人來說,普寧豆醬相當於北京的芝麻醬或甜麵醬,可以蘸整個宇宙,「就像我們普寧人的性格,隨和包容,跟誰都能搭。」老陳之前是南都的總編輯,去年辭職到了北京。近些日子,聽他說的最多的是:「北京千般好,只是無魚飯。」在陳朝華看來,沒有普寧豆瓣的魚飯,像別人家的老婆,只是好看。只有蘸了普寧豆瓣,魚飯才會在那一瞬間被喚醒。「那種感覺,那種鮮極了的鹹味,充滿激情,只有經歷過魚水之歡的人才懂得。」靠,難道潮汕的美食,必須用身體寫作才能比喻嗎?

我煮好了一鍋白粥,把魚飯包裝打開,估摸著魚飯化凍了,再輕輕倒了兩勺豆醬,放在旁邊,這是汕頭吃魚飯的標配,現在應該輪到兒子驚喜了。然並卵,陳樂只吃了一口就「嗷」的一聲跳開了兩米:「太腥了,爸爸趕快拿走!」我望著剩下的沒有打開的十幾條小魚,一臉無辜無奈和無助。更重要的是,這魚飯只有三個小時的壽命了,我絲毫沒有猶豫,把剩下的幾條魚放回冰袋,開上車,打算做了一回閃送的快遞小哥。從北京西三環出發,我要去東四環找一個人。導航時間顯示,需要一個小時。

是的,我要去找余少鐳。最好的美食,一定要找最合適它的主人。

去年底,少鐳寫了近百萬字的鬼故事之後,愈發覺得自己有些創作枯竭的跡象,於是決意搬家到北京創業。到了首都,他在四惠地鐵站旁邊租了一間民房,重新開始寫作,下筆如有神助。每天早高峰,他打開著窗,看著幾十萬上班族喪屍般地走動。他覺得,和眼前相比,廣州的鬼真是弱爆了。

到達四惠地鐵站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個光頭男人落寞地站在那裡,打望著來往的行人。沒錯,正是作家余少鐳。看見我從車裡拿出冰袋,老餘一雙利眼立刻變得柔情似水,兩個嘴角向兩邊移動,喉結像溜溜球一樣,迅速下墜、上揚。「我啊,」他得意地說。「為它準備了一點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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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蚝爺提供部分圖片

舌尖上的中國:山海間的美食之旅

  • 12月28日晚,我將在知乎Live和大家聊聊紀錄片里的美食,歡迎提問和圍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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