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荒廢的,那些閃亮的,那些青春的飯
下午六點,陽光燦爛,拿著西瓜冰和外賣慢悠悠的繞著操場回教室。我就知道我未必懷念那個漂亮的學校,但有天我一定會想念拎著這些東西磴磴磴衝上樓的心情,可真是好。
壹1996年春節,我讀初三,是一名寄宿生。寒假並沒有結束,我們都紛紛回到學校,你知道的,補課。還有半年就中考了,需要抓緊一切時間,上課上課。
回學校的那天是正月初六,剛剛下完了一場雪。90年代的雪似乎比現在要盛大,縣城空蕩蕩,夜裡有零星的鞭炮響,學校門口堆積了一堆鞭炮屑。門口是一排小門臉,從左到右排列著禮品店(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女兒,那時流行千紙鶴和紙做的星星)、文具店(裡面有各種筆記本和圓珠筆)、各種小吃(主要是燒餅夾肉,又衍生出燒餅夾藕,兼賣包子)、小賣鋪(老闆娘總畫著濃妝,豐滿風騷)、服裝店(那時候縣城青年們流行穿李寧運動鞋)、照相館(我們每個人畢業的時候都在那裡拍了一套俯首弄姿的藝術照)……空蕩蕩的校園,只有幾個畢業班的學生上課。晚自習沒有老師盯著,靠自覺。我們當然不是自覺的學生,踩著雪,跑出去喝酒。一群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大家湊了點錢,學校附近的小飯館都沒有開張,每一家餐館都關著門——縣城的餐館往往要等到正月十五才營業。
我們蹣跚著去遠一點的一家東北菜館,老闆沒有回老家過年。具體是什麼名字我早忘了,位置還記得,在益津市場里,一個不大的二層樓,一層是散台,二層是包房。小館子是夫妻店,老闆娘在前面忙活,老闆在後廚做飯。
我們點了糖醋裡脊,大拌菜,燉了一隻雞,東北的亂燉,咕嘟咕嘟的一大鍋,當然還有啤酒。喝酒,還是青春的忌諱,平時沒有機會喝,偶爾哪個同學過生日,悄悄喝一點。但是酒和姑娘一樣令人上癮。很快,我們每個人就幹掉了面前的一瓶啤酒。
再每人來一瓶。從第二瓶開始,話有點密,我幾乎忘了那天的話題,但是想來也無非是評論老師,聊聊班裡的女生,誰和誰好了,過年在家裡遇到的種種事情。十五六歲,我們已經不拿自己當小孩子了,幼稚,是一個貶義詞,我們紛紛厭棄。所有人都開始迅速長高,身材高挑,身子板卻輕薄,嘴唇邊有了濃重的絨毛,開始變聲,喉結開始凸起,夜裡有人遺精,第二天偷偷洗內褲。幾本黃色小說偷偷在宿舍里流傳,那幾年流行武俠小說,所有黃色小說都打著「卧龍生」的招牌,每每看到「卧龍生」這三個字,幾乎就能下體膨脹。
後來又上了第三瓶啤酒,這時有的小夥子已經不勝酒力,有點高了。菜已經不夠了,又上了一份糖醋裡脊,一份可能不夠,於是點了兩份糖醋裡脊。糖醋裡脊做起來簡單,無非是裡脊肉切成條,裹上干澱粉,下油鍋炸熟,外焦里嫩,然後再用番茄醬炒。這是1996年的美味,你看,我們連著點了三份。
鍋包肉、糖醋裡脊、冰啤酒,初三的假期補課生活漸漸地有人醉了,因為每個人又喝了一瓶啤酒。酒量也有情竇初開的時候,第一次醉酒來的太猛,以至於大家措不及防。許多人都是在那一天第一次醉酒。當然也包括我。
忘了怎麼回宿舍了,應該已經很晚了,我們一群青少年醉漢,互相攙扶著,在雪地里走,有時候會摔倒。一個人丟了鞋子。並排著在雪堆里撒尿。
喝酒是會上癮的,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每天都盼望著天黑,能夠集體出去喝酒,去那家東北小館,點亂燉,鍋包肉和糖醋裡脊,喝冰涼的啤酒。喝的有點微醺,控制一下,終於控制不住,繼續喝,喝高了,斷片了,跑到門口對著一堆臟雪嘔吐。
大家日日下館子喝酒的結果是:我們花光了生活費,連同假期里的補課費。
貳初中畢業那一天,我們都喝多了。去的是中心市場邊上的一家小酒館。男生女生去了一堆。小酒館的杯子不夠用了,喝酒用碗,凳子也不夠用了,老闆從旁邊家借來不少椅子。我估計喝到最後,酒也不夠了,需要現從小賣部里買酒。
在之前,我們偷摸喝酒的都是男生,並且以住校的男生為主。學校門口有一家小館,平時做燒餅,燜餅燴餅雞蛋湯之類的小玩意兒,老闆姓汪,個子不高,我們管他叫老汪。老汪的店有一個後門,可以直接通往學校內部,我們下了晚自習,學校的大門關了,就集體溜到老汪的後門,敲敲門,老汪就知道我們來了。他打開門:「今天給你們準備了魚頭。」
初中時候,喝酒都是偷偷摸摸的他總能搗鼓一些有意思的吃食,有時候是砂鍋燉魚頭,有時候是陳皮牛肉,做的沒有多精彩,只是個心意。我們坐在小屋裡陪他喝酒,有時候還會抽根煙。
在中心市場的小酒館,我們都喝多了。平時在班裡總考第一的女生也大口喝酒,這令我感到吃驚。在我心目中,她連課間休息的時候都在認真讀書,每次考試都是第一,這次中考也是第一,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她喝酒的時候用碗,一大口就幹掉,然後哭著說:你們瞧不起我,覺得我成績好就不願意理我。然後跟我們每一個人擁抱,似乎壓抑了三年,在這天的酒里全部傾訴。
我們還從門口買了許多烤羊肉串,三毛錢一串,手裡捧著大把的羊肉串,像是舉著大把的花。那家小店做什麼我早就忘了,只記得一道肉絲拉皮,和一碗嚼不動的朝鮮冷麵。後來大家都在拿著大碗喝酒,有的姑娘喝多了,我們偷偷在碗里倒上涼水,她們也一飲而盡。
手捧大把羊肉串,如捧著大把的花門口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夏天的晚上,許多人在那條街上納涼,我們大叫聲與大哭聲傳出去很遠。到後來,有人找來了學校的老師,一場盛大的散夥飯終於散夥。
班上的許多成績好的學生上了中專。在90年代的縣城,中專才是明晃晃的招牌,統招分數線要超過重點高中幾十分。他們有的去了師範學校,有的去了石油技校,有的去了糧食學校……中專的誘惑在於兩三年之後可以安排工作就業,並且是分配。
那天晚上一起喝酒的許多人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都是聽說,誰去了天津上班,誰到了鄉下當小學老師,有一個人在石油技校學習焊接專業,後來經常滿世界跑,有時候是中東,有時候是北非,都是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班裡成績優異的那個女生也上了中專,幾年之後,我在縣城的一家超市見到她,她做了收銀員。
到如今,我最好的幾個朋友也都在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喝醉。苗衛中考上了律師,卻沒有當律師,自己做了點小買賣;趙建凱學了計算機,現在成了一個財經記者;張濤在勞動局上班,老婆是個老師;高麗後來去了馬來西亞,又去了英國留學,她的身影遍布各地,經常在校友錄上見到她在美國、挪威、瑞典、印度的照片,現在回到了天津的一家外企。而我,那時候偷偷寫詩,夢想著成為一個詩人,最後成了一個靠寫吃喝玩樂為生的閑散記者。
叄
空蕩蕩的青春似乎值得一書再書,然而真的回想起來,確是白茫茫一片。故事都是相似的:暗戀、青春的打鬥、喝酒、上課、考試、逃學、無聊的時光。
後來,我在北京認識了兒歌,他本名張偉,後來改叫而戈,貴州人。他說在他上高中的時候,學校旁邊是一個釀酒廠,廠長的兒子是他同學,他們每日聞著酒糟的味道上課,放學之後就跑過去喝劣質的白酒。
青春在酒精里浸泡過,才有一點靈魂的光。我已經上了高中,初中與高中有一路之隔。宿舍是平房,有一個院子,夏天的晚上,一群小夥子渾身精光的站在杏樹下面洗澡,如果你從宿舍門口經過,會恍惚來到了男生浴室。
院子里有一個小賣部,老闆叫大力,他老婆胸部豐滿的有點過分,夏天穿著t恤,一對碩乳呼之欲出。我們放學之後,去大力的小店裡買酒,買煙,買幾根火腿腸下酒,順便觀摩一下大力媳婦的胸器。如果有人過生日,就是吃喝的好借口,我們去大力那裡搬來成箱的啤酒,預備好各種零食,除了啤酒總是會有一點小二,在上最後一節晚自習的時候,開始魂不守舍,互相勾兌眼神,一晚上的喧嘩必不可少。
院子里的小賣部,買煙、買酒、賞老闆娘冬天的時候屋子裡冷,我們總是要準備一些木柴,找一個鐵臉盆,在裡面點上篝火,狹仄的宿舍里頓時光明,酒菜都備好了,只等開席。青春的酒局沒有程序,直接灌倒,刀槍棍棒,一起動作。在不停的乾杯中,臉盆里的火苗慢慢黯淡,我們又出去找了一些木柴,續上。
我能回憶起當時的醉態,早已經忘記了那時的下酒菜。應該有那個同學的媽媽做的素什錦和肉醬,應該有幾包榨菜,一捧花生米,也可能有在食堂做的幾個小炒,或者在學校南門買的燒餅和包子,都是破落物,談不上滋味,重要的是下酒,青春和朋友都是最好的下酒菜。第二天我們掙扎著起來,去跑步,去上六點半的早自習。
在我畢業後的第一年,新的高中蓋好了,所有人都搬到新學校。有漂亮的教學樓,塑膠跑道的運動場,豪華的圖書館,以及幾座宿舍樓。換了校長,擴大招生,以前的荒誕與肆意都成了傳說。學生們穿上規矩的校服,上白下藍,肥大的褲腿遮住張狂,男生不許長發,女生禁止染頭,學校里的小賣部禁售煙酒,準時熄燈,按點休息,每天晚上有人查宿舍……跟我們上學的那時候完全不一樣了。
我們的高中時代,更像是一群放養的公雞,任意打鳴嘶叫。學校里有一個保衛,帶著瓶子底一般高度眼鏡,他很少管學生,跟混的好的學生稱兄道弟,有時候我們會給他送點酒。
到了現在,這群高中同學都已經成家立業,還是會定期聚會,大夥輪流請客,每次喝酒,都會找一個碩大的包房,20個小夥子團團圍坐,經常會喝醉。每次喝醉都是一次往返跑,一次次跑回1998年的那個夏天。
肆我還記得鄉下盛夏的樣子。高考結束之後,我們有一段醉生夢死的生涯,蹣跚的腳步邁過縣城大大小小的餐館,每一個鄉鎮同學家的院子。
那時的高考更加隨意,沒有家長來陪考,每一場考試結束之後,門口也沒有那麼多翹首以盼的身影。上午考完試,我就會和曹岩去不遠的一家勝芳肉餅鋪吃肉餅,順便喝一瓶啤酒。肉餅鋪不大,從裡到外瀰漫著肉香,如今想來,那裡的肉餅味道算不上優異,只是便宜順嘴。掌柜的是兩口子,老闆娘眉清目秀,長得沉著,平時不太笑,如果在大街上見到,你會覺得她應該是個公務員或者中學教師,並不像整日與肉餅為伴的廚娘。這裡狹仄,盛夏的時候,屋子裡開一個舊電扇,吹來陣陣熱風,曹岩是個胖子,還沒有坐下,就已經汗流浹背,我們說:老闆,來兩瓶啤酒。
高考之後的夏天,些許的放縱猶如在菜里多加了辣椒,嘴邊嘶嘶冒火,需要迅速以啤酒壓驚。那個時候還有畢業留言簿,人們在花花綠綠的本子上寫下祝福的話語,許多人給我寫:希望你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沒有預料到的是,我成了一個吃貨。留言簿上往往留下家裡的電話,我們順著這些七位數的電話號碼互相聯絡,湊齊了一群人馬,就租幾輛計程車,去某個同學家猛吃一頓。
有的在家吃,父母們就會給我們做一桌飯菜,準備好啤酒飲料,在吃飯的時候悄悄離開,怕我們拘束。有的在餐館吃,到鎮子上的餐廳訂好位子,有時候同學的父親也會跑過來敬酒。高中畢業似乎是個儀式,在這一天之後,我們可以成年,可以明目張胆的喝酒,有的在學校里偷偷摸摸的校園情侶這時也大大方方的攜手出現在家長面前。不少校園情侶走到現在,結婚生子,更多的是散落天涯,不知去處。
我還陪著不少人喝過分手酒,有男生也有女生,都是迅速把自己喝高,但求一醉。在學校附近的小衚衕里,有一家小館子,夫妻倆,還有妻子的妹妹,三個人打理餐館。我們管老闆娘叫二姐,管她妹妹叫三姐,熟絡了,每次去都會送幾個下酒的冷盤,沒有錢也可以賒賬。在我的十八歲,在這個小屋子裡喝過不少酒,說過不少酒話,吃過不少燉吊子。這裡放置了我們幾個人的青春。
餐館早就不在了,在我們畢業之前,三姐也已經結婚,懷了孕,大腹便便的為我們端上拍黃瓜以及綠瓶紅星二鍋頭。
啤酒之後,終於迎來了我們的白酒時代我們的另外一家食堂是東海小鍋館,沿著人民商場向東,一個二層的白色小樓,老闆的兒子叫劉東,是我的同學,一群人經常步行前往,吃小鍋,喝小酒。小鍋算是當地的特色一種,小鐵鍋裡面燉著鯰魚、排骨之類的硬菜,周圍貼著餅子和卷子。我們每次在東海小鍋館都會點幾個小鍋,加上豆豉鯪魚油麥菜和窩頭臘肉。劉東黑瘦,眼神晶亮,聰明絕頂,直到現在我們都是兄弟,當年他的外號是:東海小龍王。
偶爾去旁邊古街上吃羊蠍子,這是一家父子店,老爺子消瘦,兒子卻肥碩彪悍,小店不大,羊蠍子味道濃厚,這裡還有刀削麵,小夥子手持面塊,小刀嗖嗖,面片入鍋,轉瞬既熟,澆上各種濃厚的鹵子,味道奇絕。這家小館在小城頗有名氣,日日排隊,我們也經常約好來此打牙祭,吃完削麵之後跑去旁邊的錄像廳,裡面經常放香港的警匪片,門口掛著厚重的門帘,音響放在門口,音響里刀光劍影。
最常看的是周潤發、周星馳,有些片子看過不止三遍,2塊錢一張門票,有的錄像廳到了深夜,會播放一些三級片,一群半大小子看得熱血沸騰。錄像廳,是小鎮青年最早的文藝洗禮,我第一次看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是在錄像廳,第一次看《重慶森林》也是在錄像廳,當然了,看楊思敏與單立文的《金瓶梅》也是在錄像廳。從錄像廳出來的深夜,有時候天氣冷,路邊的燒烤還旺盛,羊肉串五毛,我和幾個小夥子就著羊肉串喝下幾瓶啤酒,不遠處經常傳來打鬥聲,我們往往默默起身,悄悄消失在夜色里。
我們回憶錄像廳,回憶的是錄像廳中逝去的時光高考日還是7月份的7、8、9三天,9日最後一科是英語,考前我們就約定了中午的飯局,在一家小鍋館,沒有等到上齊菜,我們已經酒過三巡。這次喝的是白酒,所有關於中學時代的印跡,在這之後消磨殆盡。那一頓酒似乎預示著青春的完結,至少當時是那麼想的。所有人都頻頻舉杯,後來火強在飯桌上現場直播,嘔吐物從嗓子眼兒里噴薄而出,其壯觀程度猶如瀑布,所有人都驚呆了。這一個場景,十幾年之後還被我們聚會的時候反覆提起,的確,在之後的歲月中,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噴射。
那些在縣城裡穿梭的日子,那些在玉蘭樹下發春的日子,那些在校園裡偷偷抽煙喝酒的日子,早就過去了,那些去過的餐館早就關門了。那些荒廢的,那些閃亮的,是我的青春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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