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來了》 11.日常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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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老師讓我們在大一時就把目標放在司法考試，雖然同學們都罵罵咧咧的，倒也都聽得進去。畢竟平均智商擺在那裡，都明白既然有幾年內絕對要達成的目標，那再怎麼努力也不為過——不然我們也上不了台大。

同學們都認為班導師對學生有些不近人情——當然他們認為的沒錯——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有一樁好處，那就是有問必答。只要學生髮問，他幾乎都能不假思索給出答案。只是答案通常不會超過一百字，更多的情況，是直接給出參考書目和指定章節，讓提問者自己翻閱。

脫離了高中的桎梏來到大學，所有新生都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更多選擇，我們班當然也不例外，但橫向對比其他學院，班上還是保持著極佳的學習氛圍。

因為打算專心應付國考，所以也沒打算參加社團，只是在室友的邀請下，偶爾會去南友會坐坐，跟老鄉們下棋聊天、玩玩桌上遊戲。

讓我驚訝的是，賈德居然也表現出極高的學習熱情，不但從不蹺課，我甚至常常在圖書館裡見到他。他在班上顯得十分友善合群，有團體活動也積极參与，若上大學才認識他，我多半會以為他是個善良誠懇的好人。

一年級時，跟班上同學還不熟悉，看到賈德多少有些親切感——我想他看我也差不多，所以偶爾會跟他聊聊天，一起吃飯。雖然也算不上多熟，但兩人的交情，倒是比國中高中時好上一些。

「你最近好像常常缺課？」

「最近忙翻了。我爸台北這邊有幾個公司，他讓我去幫忙看帳本跟財報，我自己也開始搞一些小生意。」

大學和高中最大的不同，就是來去自由。上了二年級，雖然賈德的成績維持得不錯，但他的缺席開始變多，到了下學期，更是除了不到不行以外的課都缺席。

刑法分則是導師孫老師的課，賈德不敢不來，在老師到來前，他才匆匆忙忙坐到我旁邊的空位，我順口問了一句他最近的出勤狀況。

他的回答我不意外，寒假回家時，老爸老媽和我閑聊，就有提到賈伯伯有意讓賈德參與一部份家裡的正當生意，看來這工作量不小啊。

至於我自己，學業上非常順利，倒是有一些其他方面的困擾……

「學長——」香風飄過，一道嬌小的身影飛快地閃入我另外一旁的空位。

周圍的同學都發出了善意揶揄的笑聲，賈德還用手肘碰了我兩下。

「巧馨，這是二年級的課，你來幹嘛……」我無奈地說。

「人家想預習嘛，我們刑法課也是孫老師上的。」

身旁的女孩，有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樑，皮膚白晰、身材嬌小，微燙的頭髮，綁著雙馬尾這種略顯幼稚的髮型，但配上她的氣質與稚嫩的聲音，卻意外地合適。

林巧馨是今年考進來的學妹，她也是台南人，最早我是在南友會第一次見到她。本來只是覺得這個學妹挺可愛，聲音也很好聽，卻沒動什麼心思。

但她不知道著了什麼魔，從剛認識起似乎就認準我不放，對我的想法儘管沒有宣之於口，但瞎子都看得出來她的情意。她活力充沛，偏偏又有些天真爛漫，常常讓人哭笑不得，算是我們班的「名人」。

「學長，我今天便當做多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吃一點？」巧馨彎腰從背包拿出一大一小兩個便當盒，然後把大的便當盒放我桌上。

你做的也多太多了吧……

「呃……我中午……」我正想隨便找個藉口拒絕，卻看見她撲閃著大眼睛，眼中淚花打轉，像是隨時會哭出來。

「……會好好幫你吃完它的，便當盒洗好還你。」

林巧馨立刻展顏微笑，左手還比出YA的手勢，「學長你吃完放著就好。我先去圖書館還書，中午再過來陪你吃飯。」

話一說完，她又蹦蹦跳跳地跑出教室。

……說好的預習呢？

像這樣的互動幾乎貫串了我整個大二生涯，班上的同學都紛紛苦勸，讓我還是快點從了吧，對你那麼好的女孩子要去哪裡找，到時候傷心放棄，你後悔都來不及。

但我現在真的還不想談感情，一方面是韻真的身影還沒從我心頭淡去；另外一方面，是想專心學業。

繫上有一位傳說中的學長，如同怪物一般，大學二年級——也就是我這個年紀——就用全英文答卷通過司法考試，成為律師並開始接受委託，年收入數千萬新台幣；後來他轉為從政，如今成為台灣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想既然同一個系所出身，智商也差不多，差距總不會大到這種程度，終究還是我的努力不夠。交了女朋友，念書的時間自然就更少了。

「識凡，晚上南友會那邊幾個人要去夜店，要不要一起？」

傍晚回到宿舍，室友——也是我的同班同學——李浩然向我發出邀請，我下意識地想拒絕，有那時間不如留在宿舍溫書。轉念一想，來台北都快兩年了，連學校大門都很少出，不如去開開眼界，見識一下紙醉金迷的夜生活。

整理一下衣著，我就和他一起出門。

「學長——你也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到了會合的地點，林巧馨居然也在，一看到我，她立刻歡快地湊到我的身邊，南友會七八個同行者嘴裡討論行程，臉上卻個個對彼此擠眉弄眼。

因為第一次到這種場合，沿途我都有些拘謹，直到我發現其他人也都沒去過，跟我一樣抱著「開開眼界」的想法，這才鬆了口氣。

進了選好的店家，巨大的嘈雜聲浪撲面而來。寬廣的舞池中，許多年輕男女跟著音樂的節拍對著彼此扭動，震耳欲聾的舞曲從隨處可見的大型喇叭中噴涌而出。

店家以舞池為中心布置卡座與長桌，看得到的座位已經滿了七八分。每一張桌上都堆著各色酒瓶，酒客們在乾杯聲中打著撲克牌或搖骰盅，也有剛認識的男女摟在一起講著悄悄話。煙草燃燒的味道竄動在整個大廳中，但看起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我們找個卡座坐下後，李浩然叫過服務生點了兩箱啤酒，然後講解規則，教我們玩骰盅吹牛，輸的喝一杯酒。

這次來的人當中，除了林巧馨外還有兩個女生，我發現除了我跟社長以外的所有人，都有意無意針對其中一個叫陳雲宴的女生，開她骰盅的次數特別多。

社長則是滿臉正氣，頻繁替她擋酒……

好吧，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南友會的人其實早就把這兩人當成一對，但因為女方實在過於羞怯，始終沒跟社長捅破那層紙。看來今晚就是圖窮匕現的時刻——待會社長看起來喝夠量了，就會假借受酒精影響，趁機挑明心聲，其他人則會跟著起鬨勸說，幫他們成就好事。

一瞬間洞悉了他們的計畫，我很快加入其中。

「開！雲宴你吹得太凶了！」

走出夜店的洗手間，頭腦受到酒精的影響，還是有點昏昏沈沈的，開骰盅也不是穩贏，該喝的同樣少不了，何況雲宴今天運氣不錯。

待了幾個小時，這裡的氣氛，還是讓我不太適應；不過既然外頭有那麼多人樂在其中，想必這種感受也是因人而異吧？至少我們如果拿今天的酒錢，去超市買酒在南友會社辦喝，足以讓我們一個個喝到吐出來。

正當我穿過走廊，打算回到卡座，一隻手掌從旁按住我的肩膀。

「識凡，你也來玩啊？」

轉頭一看，居然是賈德，他站在走廊另一側，有點驚訝地看著我。

「我跟南友會的人過來看看，社長今天要表白了。」

「啊哈，不容易不容易，他終於下手了。」賈德在一年級有時也參與南友會的活動，對社長和陳雲宴的情況也知之甚詳，「進來進來，我請你喝酒。」

賈德推開一旁包廂的門，把我帶進去。

剛進房間，還沒看清眼前情景，一股難聞的味道就竄入我的鼻腔。酒味、煙味、嘔吐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其中最刺鼻的，還是某種燃燒塑膠的氣味。

賈德拉著我避過地上的酒液，在門口附近的位置坐下。他取過兩個乾淨的杯子，打開一瓶洋酒，向杯子里傾注琥珀色的酒液。雖然我不懂酒，但看那酒瓶造型繁複精美，想必這酒也不便宜。

在他倒酒的空檔，我打量了下包廂的環境。這裡除了我跟賈德，還有五男二女七個人。

四個男人，穿著頗為時尚，在另外一張桌上邊抽煙邊打牌，桌上還堆滿了空的啤酒罐與現金。燒廢塑膠的味道，就是那方向傳來。

兩個女人意識不清，半卧半躺在另一側的沙發上。其中之一衣衫不整；另外一人乾脆身上只剩內褲，一個男人坐在後者身旁上下其手。

賈德把酒遞給我，跟我碰了一下杯，順著我的視線望去，他低聲道：「這兩個身上不幹凈，改天我給你找兩個好的。」

我心下反感，卻沒表現出來，只是泯了口酒，想著怎麼託詞離開。

此時包廂門開，一個頭髮染著三種顏色的青年男子闖了進來，直趨賈德身前。他手上拿著幾張千元大鈔，直接塞進賈德手裡。

「德哥，急用。我要衣服褲子各兩件，你手上有貨嗎？」

「當然有，你哪時看過我缺貨。」賈德爽朗一笑，從口袋裡拿出幾個包裹嚴實的塑膠袋，塞到那男子手中。

看來他真的很急，拿到貨顧不得收好，向我們點頭致意，又步履匆匆地離開。

這多半就是賈德自己的「小生意」。

「你老爸知道你賣這玩意嗎？」我的聲音多了些冷意。

老師在課堂上作案例分析時，略略提過毒品圈子的一些生態，衣服褲子就是他們使用的術語，衣服是搖頭丸；褲子是K他命。

換言之，賈德是毒品的供貨商。

賈伯伯屬於比較老派的黑道，傷天害理的事干過不少，就是覺得毒品太缺德，絕對不碰，甚至屬下偷偷涉入讓他知道，過不久就會「神秘失蹤」。不知道賈伯伯知道他兒子販毒會作何感想。

賈德沒聽出來我的不滿，蠻不在乎地說道：「別提我爸那老古板，都什麼時代了，需求擺在那裡，這錢我不賺，其他人也會賺。」他把杯中酒液一飲而盡，伸手指點包廂中男男女女，「賣這個賺錢快呀！不然我拿什麼養我的小弟小妹，你不知道正經生意多難賺。」

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說道：「不過還是我爸面子大，幫我省了不少麻煩。我現在只敢賣衣服褲子，其他貨色水太深，玩不來。」

賈德在包廂另外一頭的小弟，過足手癮後，拿出一張鈔票對摺，在V字型的摺合線上，均勻灑上白色粉末。接著他將鈔票靠近鼻端吸氣，一口氣將整條白色粉末吸進鼻腔後，他靠在一旁女人身上，滿臉陶醉之色。

這就是俗稱的「拉K」吧？我看向又喝下一杯烈酒的賈德，皺眉問道：「這些葯你自己用嗎？」

賈德低聲回答：「吸毒的都是腦殘，我才不碰。」他放下酒杯，有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不用擔心我。」

此時我的餘光發現腳下似乎有些變化，低頭一看，讓我猛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何時，地上的酒液在花崗石的地板上，排出了「爾來了」三個大字！

光線昏暗，加上有了些醉意，賈德倒是沒發現有什麼不對。我口中隨便應付了幾句，自己都記不清說了什麼，逃跑似地離開包廂。

「有空來玩啊，我常待這裡。」賈德懶洋洋的聲音從後傳來。

時隔近三年，我都快遺忘時，「爾來了」再度出現。

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是要我阻止賈德嗎？可為什麼是我不是別人？還是其他人也看得到，只是跟我一樣保密？

不知是否喝醉的緣故，我的思緒一片混亂，跌跌撞撞地返回大廳。

待我回到自己的座位，陳雲宴和社長的手已經牽在一起，面對同鄉們的調侃，她滿臉通紅，將腦袋埋在社長的肩膀上。

見到這一幕，我彷佛走回了自己所屬的世界，把爾來了和賈德都拋在腦後，內心滋生出一股難以言表的安心感。

《爾來了》首發於Weavi，進度可能提前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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