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01-31

我本想寫封長信向世人解釋這一切。但有什麼好解釋的呢？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的漏洞，連世界也解釋不了，連我自己都時常對自己產生懷疑（我確實是特殊的嗎？）。人與人本身就無法相互理解，人與瘋子更不行。是的，如果我說出來，他們會叫我瘋子。所以我只能與這樣的存在方式妥協。

「我從我六十八歲的時候來，那一年我從車輪下醒過來，從此開始了我走向誕生的生命。」他們只是茫然的看著我。有人搖搖頭，嘆息道：「哎，他確實是老了，也該糊塗了。」他們嘲笑我臉上的褶皺和枯褐色的板塊，但我不在乎，因為這些嘲笑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在承受他們的惡言之時，鏡子里我的形容也正在豐潤飽滿起來。我眼睜睜看著我眼皮上的褐斑淡下，眼角被時間的流動拉平，原本稀少的胸毛呼啦啦地豎起來，彷彿被上緊的弦似的。我眼睜睜看著秒針像大海與陸地的交界一樣急急地從一向十二奔去。你不明白，當我睜開眼時我就擁有六十八歲的認知，其中包括對「正」與「逆」的概念，但我花了很久才理解我眼中在正常不過的時鐘走向卻是他們口中的「逆時針」。我花了更長的時間才感受到時間的流動，才發現經過我的時間是厭惡日月的海水，是被世界拋棄的怪胎孩子，當潮汐向天空奔去，它獨自鬱郁退回。可在一片海洋中如果有一滴水是向反方向逃離的，難道會有人發現嗎？

我習慣了人們對我說：「再見，夥計！」然後我就開始與他長時間的相處。這段時間是好是壞，有時我可以從人們告別的表情中推斷出來。我習慣了先得知結果，再經歷走向起點的過程。我知道了，我應該這麼說，就好像你打開一部電影，它從片尾開始，畫面一直倒播回片頭。這聽起來並不糟糕。但如果這是人生，就不一樣了。比如我看著老奧杜爾穿著藍白條紋的獄服向我跪下痛哭流涕——我也幾乎要原諒了他——然後我迫不得已地往回，體味一遍他如何劃著十字向我發誓我妻子被姦殺的當晚他並未和她在一個房間。哦，多麼絕妙，他為我懷疑他而流下淚來，憤憤不平，卻不知他早在不久之後就向我承認了罪行。於是我明白在我來的路上，我的老年，人們為何說我總是不近人情和陰晴不定。

你發現了，我身上宿命的意味比一般人更強。我面對於我而言面貌陌生的妻子的屍體沒有理由卻無法抑制的嚎啕大哭（我猜這是世界為我留下的幾個漏洞之一，為了維持它那可笑的合理性），隨即知道我再往前行走多久便要向這位女子求婚。我確實儘力了，與她過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即便是現在想來也是熠熠生輝的閃亮日子。我能首先知道她為我準備了什麼「驚喜」，再微笑著假裝驚訝和毫不知情，看她得意地揚著眉毛；我把唇齒從她甜蜜的口中抽出，再看她笑嘻嘻地湊近，牝貓般狡黠的表情。我愛她，從深愛開始到深愛結束。然後忽然從愛中被抽離，被扔進萍水相逢的普通女人中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失望的時候。我走到了遇見她以前，一片茫然的空白。我第一次感受到時間的暴力，感受到被倒流的海水裹挾著丟到過去的無助。我被自己激怒了，但什麼也不能做，對此我感到恥辱。我焦慮，憂傷，醫生說我這叫躁鬱輪替，身邊的中年人卻指責我到了所謂「叛逆期」，好像沒了周圍人的提醒我很快就會忘記我走到了哪裡似的。

這個經歷了四五十個年頭的蒼老的靈魂被關進了皮肉結實的年輕肉體里。我不知道如何使用這臭烘烘的旺盛精力，彷彿徹夜燃燒也消耗不完的乾草。我喝酒，抽煙，大聲哭叫，放肆地笑。我感到孤獨，在愈來愈新的城市建築里，我無人訴說，只能往回吞咽，都吞進未來里。黑夜包容我，我卻兀自走向黃昏和白天。朋友們卻說我太年輕。天啊，他們說我年輕。我臉上牽扯的肌肉已經僵硬，但還是嘲諷地拍了拍他們的肩。和我做愛、相見的女人年紀越來越小。偶爾我在她們身上能看見妻子的影子。有時我走在大街上看見似曾相識的背影，拚命向前奔去，然後才明白，在眾人的時間線上我反而在跑離那背影。我從高級紅酒喝回果味濃重的基安蒂，那思念愈發腐壞了，爛在我越來越光滑的皮膚下，卻沒什麼可供生長的種子。

我無法戰勝那怪胎。

我屈服。我的拳頭從人變形的臉上抽回，我離開。我把煙從嘴裡拿下。我的眼睛從渾濁變得乾淨，我手指上的傷口在癒合。我看見我無法戰勝的東西。可我知道我必須做些什麼。我爬上有木頭香味的逼仄搖床，對床邊一對年輕人綻放一個毫無邪念的笑臉。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我懷疑他們之中是否有一個或者兩個也曾經歷這荒誕，但我早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了。這世界從我走來就是這樣。一開始沒有人理解我，到後來沒有人嘗試理解。沒有人發現我的異樣，這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嗎？我也曾在夜裡偷偷袒露心聲，小心詢問有一瞬間我以為是和我一樣從結束走來的人。哪怕有一人給我一個暗示！

我感激此時久違的疲憊。那未來的令人厭惡的年輕讓我長久地企圖疲憊而不得。我遲鈍地閉上眼，在寒冷的空氣里大哭起來。鼻尖彷彿縈繞著乙醚似的氣味。然後我合上嘴巴，什麼表情也做不出了。我知道終於一切都要結束了。可我害怕它從頭來過。這糟糕的路我害怕再走過一遍。我想到殺死自己，可我不能，因為這樣就會再次從死亡走向死亡。

是我。對不起兩年過去了我啥也沒改就又發出來了x好久不見

知道這篇完成度比較低，我改不出來……哭了。

時間線上是在安全島之後寫的。

回到知乎，好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