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中的政治正確

本文主要討論臉。

嘿，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我們不能去誇那些我們自個兒覺得長得好看的人了。

批判網紅臉，讚美超模臉，成了某種審美上政治正確。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仔細回想一下，大概是從劉雯走紅，進入大眾視線的時候開始的。

很久之前，中國的國際超模在國人心中的地位很尷尬，一方面，大家覺得中國人得到國際認可是值得驕傲的；另一方面，超模低下的顏值讓大家覺得，這外國人是不是故意拿我們開涮，讓不好看的去國際舞台丟臉？

這種尷尬主要是呂燕帶來的。

其實，超模和大眾離得很遠，超模的服務對象不是大眾，大眾的評價也幾乎不會影響超模的工作。但國際超模的頭銜又是一種類似於明星的頭銜，算是一種對肉體美好的權威認證。然而，超模們沒有面向大眾的文藝或娛樂作品，這使得超模們不是真正的明星。於是，那些被人記住的超模一定是有極其顯著的特徵的。

首當其衝的，是呂燕。

我不喜歡說人丑，但是92年出生的我，確實在10歲左右的年紀，被電視上的呂燕嚇著過。呂燕在2000年的世界模特大賽上得到亞軍，得到業內的認可。但這個亞軍並不是她在全國範圍內出名的主要原因。呂燕的出名主要是因為她讓人驚訝：她的長相是如此怪異，甚至於說是嚇人，但是居然得到了世界級模特大賽的亞軍。

在2000年左右，大部分中國人還無法區分模特大賽和選美大賽的區別。在中國人心中，世界模特大賽就是一個世界級的審美權威。如此具有權威性的比賽，居然評選出了這麼丑的一個中國姑娘當亞軍？這對國人審美的衝擊是很大的。我們家，包括一些親戚，當時都有討論這件事，大家見面會聊到：

「哎，你看了電視上的那個呂燕么？怎麼這麼丑，還是國際名模？」

「好像是外國佬對東方人的審美和我們不太一樣吧！」

「外國人真弱智。」

所謂的外國佬對東方人的審美品位獨特，也是從那個時候傳開的，一直傳到今天都還有媒體在說：「在很多西方人眼中，中國的絕世佳人不是范冰冰，不是高圓圓，而是呂燕！」出自《揭秘呂燕：王府井的標誌，第一個驚艷世界的中國超模 _即時新聞 _光明網》

其實這是一個誤會，誤會的原因非常簡單：

模特比賽不是選美比賽，模特沒那麼看臉，模特不是大眾娛樂明星，不需要依靠臉的美麗來取悅大眾。模特的服務對象可以允許模特的臉丑，很醜，非常丑。

外國人真的會覺得呂燕是中國的絕世佳人？除非這個外國人眼睛瞎了。

然而，這個誤會並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呂燕成了一個標杆，代表著外國人對東方面孔的審美，這個標杆樹立了很多年，期間陸陸續續也有中國的超模登上國際舞台，取得驕人的成績，比如奚夢瑤、何穗、秦舒培。她們的面孔大多也算不上漂亮，但比呂燕好太多。然而，她們卻沒有得到呂燕那樣的知名度。

為什麼？

上文已經說到，國際超模只是一個類似於明星的頭銜，並不是真正的明星。沒有面向大眾的文藝（娛樂）作品，又沒有特點（很醜也行）的國際超模註定成不了明星。

就在這個時候，劉雯走進了大家的視線中。

劉雯有很多吸引人的特質：長相討喜，為人低調、正直，性格稚氣、可愛。此外，劉雯還得到了一個重要的成就：2014年福布斯全球模特收入榜第3名。

這個成就很特殊，特殊在它讓很多中國人意識到，哦，原來評價一個模特還有這樣一個維度。

以前大眾對於模特的評價，無外乎是在哪幾個國際比賽得過獎？參加過哪些著名的走秀？然而，國際比賽太多了，走秀也太多了。一個模特不列出個幾項世界級比賽的名次，幾場歐洲xx時裝周的走秀，根本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超模。大眾顯然不會去區分比賽和走秀的含金量，但是逐漸增多的頭銜，會讓大家覺得，這些都沒啥含金量了。

在這個時候，提出收入這個維度作為評價，就恰到好處了。收入是一個總和，對於一個模特而言，收入代表了市場對她的認可度。這在市場經濟日趨成熟的中國非常好使。劉雯的這個成就在大眾中的認可度極高。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劉雯的上述特質通過面向大眾的文藝娛樂作品（綜藝節目）展示了出來。

選擇戀愛類真人秀是極端正確的考量。作為一個模特，很少有適合她的面向大眾的文藝娛樂作品形式，唱歌、跳舞、演戲，可能都不擅長。然而，戀愛類真人秀卻是一個極其適合劉雯的文藝作品形式。劉雯在《我們相愛吧》這個節目上完美地塑造了一個「好單純，好不做作，和外面那些妖艷的賤貨完全不一樣」的適婚女青年典型形象。劉雯獨闖北京，靠個人奮鬥成為國際名模的經歷，更是強化了這個形象。

我很難判斷劉雯的走紅是不是精心策劃的結果，我也不做判斷。但是劉雯的臉，我卻有一個很好的詞來形容，中人之姿。劉雯絕不是靠臉走紅的，但走紅之後，劉雯卻又是靠臉收穫了一大波死忠粉。

劉雯在走紅後實質上成為了很多和她有某種類似特質的女青年的偶像。這些類似的特質包括：平凡的出身，在大城市獨自生活，勤奮努力，有自己的事業，不妖艷，不是賤貨，並且極度討厭妖艷的賤貨。當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普通的面貌。

一句發自真心的「你真漂亮」，大概是世界上最能讓人高興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卻又是很多人難以得到的奢侈品。如果劉雯不是超模，只是一個普通人，她大概也很難得到這樣的奢侈品。但劉雯得到了，並且得到了很多。這是因為劉雯的死忠粉，將自己投射到劉雯身上，每誇一句「大表姐真美」，其實就是在誇和大表姐一樣的中人之姿的自己真美。此外，粉絲們抱團一起誇，各自都能得到更多的奢侈享受。

這裡面還存在語言多義性的問題。誇劉雯美，一開始絕不是僅僅說劉雯長得好看，而應該是包含了劉雯的身材，成就，性格等各方面綜合特質的評價。這並無錯誤，因為「美」這個字本來就有多義性。但是，「美」在日常用於形容人的時候，還是以形容臉的漂亮程度為主。在大量多義和主義混合使用的過程中，我們不可避免的得到，劉雯的臉很美的結論，這是令人遺憾的，我們卻無力阻止其發生。

並且，這慢慢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

舉個例子，我們說張予曦漂亮（以下圖為例），這其實是一種對於漂亮的錨定，那麼也就傷害了那些明顯沒有張予曦漂亮的人。因為既然錨定了張予曦漂亮，那麼她們一定不漂亮，也就沒法享受被誇漂亮這種奢侈。但如果大家都說劉雯漂亮，這就把漂亮這個詞錨定在劉雯這個級別的臉上了，從而賦予了很多人享受被誇漂亮這個奢侈品的機會了。

我想，沒有人不想享受這種奢侈。因此她們積極地去誇讚劉雯漂亮。而一旦很多人享受到了這種奢侈，她們就絕不會放棄這種奢侈，並且不給任何人破壞她們享受這種奢侈的機會。於是，她們就必須製造某種審美上的歧視，營造出一種「喜歡張予曦的人的品位要遠低於喜歡劉雯的人的品位」的輿論氛圍，最終形成了某種政治正確。

劉雯在這種政治正確的形成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地位。劉雯有國際審美權威的背書，因此誇劉雯美，這是向國際靠攏，向權威靠攏，不會有任何錯誤。試想一下，如果劉雯不是國際超模，只是個普通的人，有現在的相貌、身材和氣質。會有人誇她美么，誇她美有用么？絕對沒用，反而會被人笑話審美差。然而，在有了國際超模的頭銜後，劉雯的中人之姿，是恰到好處的，剛好引發了這場樹立審美政治正確的運動。

但我們最後還是要回問一下自己。張予曦難道真的不比劉雯漂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