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算得上是他自己說的Asketische Ideale (Ascetic Ideal)嗎？

02-01

從一方面來說，尼採在作品中時時提出對於人的天性的讚揚，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尼採的視角主義確實是在一定程度上壓抑天性的。感覺在道德譜系中尼采對於Asketische Ideale總體上還是有一種貶低的態度，然而有時候又讓人覺得他認為過去的純依靠天性的強者們已經不可能再出現了，或者說這些強者的存在只是因為他們的無知，（快樂的科學284，尼采認為對自己有faith的人是出於一種「有用的無知」），而對於認清現實的人來說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一個Asketische Ideale。(Kaufmann也認為尼采自己便是Asketische Ideale，見 Nietzsche, Friedrich, The Gay Science, Vintage. Section 327, note 54）

關於Askese，檢索了一下尼采全集，Askese（禁慾、苦行），主要出現在GM（Genealogie der Moral《道德的譜系》）中，在尼采其他生前出版的書中較少，不過在NL(Nachla? 遺稿)中均有出現，尤其在KSA（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尼采全集考訂研究版共15卷）第9和12卷最多。

這個詞在尼采那裡有兩種相互對立的意義，由於尼采思想的發展，這種情況出現的很多，而且對某些概念或某些人，不同的時期他也會有不同的態度。

Askese的通常意義A1，即：人們剋制和控制自身的激情和慾望，來抵制內心或外部的各種強烈影響。這是種普遍的文化實踐，是種正常現象，沒有積極或消極意義。

例子（中文是本人自己翻譯，如有錯訛請方家指出。點號前的數字表示卷數，後面表示頁碼）：

KSA 12. 511

Die Asketik im Christenthum ist nicht spezifisch, das hat Schopenhauer
mi?verstanden: sie w?chst nur in das Christenthum hinein: überall dort, wo es
auch ohne Christenthum Asketik gab.

（基督教中的禁慾並不特別，叔本華誤解為：它只生長進基督教中：到處都有，在沒有基督教的地方也有。）

KSA 8. 101

Askese als Schutz gegen die Gefahr einer weichliche[n] Behaglichkeit des
Lebens

（禁慾作為保護生命免於軟弱舒適的危險）

KSA 7. 403

zur Askese, zur Reinigung

（達到禁慾，達到凈化）

KSA 9.84

Asketik: Ertragenk?nnen, Wartenk?nnen, Schweigenk?nnen, Hungernk?nnen

（禁慾：能忍、能等、能沉默、能受餓）

KSA 12.440

asketische Gew?hnung, um Herr zu bleiben

（禁慾習慣，為了保持為主人）

消極意義 A2，即基督教的禁慾理想，它是對A1的脫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種Askese受某種權威要求或規定，通過訓練而殺死本能和感性，以便服務於一種更高級的、跨越此世生活的理想。它根本上是在一種更高理想的眼光下貶低生命、身體和本能的價值，因此它是對生命力的削弱。這種形式的Askese構成了基督教的「禁慾理想」（asketische Ideale），與完全否定生命不同的是，這種禁慾理想為的是另外一種存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即彼岸世界，基督教的天國。而此岸世界、生命「只是服務於那另一個此在的橋樑」（gilt nur als eine Brücke für jenes andre Dasein, GM III 11，KSA 5. 326）。這種Askese是「求虛無的意志「（der Wille zum Nichts）。

例子：

KSA 10.256

Das Gute zu betrachten, wie es als Zeichen der Entartung auftritt — als
religi?ser Wahnsinn z.B. als Philanthropie usw.: überall wo der gesunde
Egoismus nachl??t und Apathie oder Ascese erstrebt werden. Der ?Heilige「 als
Ideal leiblicher Verkümmerung, auch die ganze Brahman- Philosophie ein Zeichen
der Entartung.

（考察善，它是如何作為墮落符號而出現的——作為宗教狂熱，例如作為博愛：到處是健康的利己主義被削弱，而追求麻木不仁和禁慾。「聖人」作為身體萎縮之理想，整個婆羅門哲學也是個墮落符號。）

KSA 7.354

asketische Selbstvernichtung

（禁慾式自我毀滅）

KSA 1.747

eine Flucht vor sich selbst, eine asketische Ert?dtung ihres
Bildungstriebs, eine desperate Vernichtung des Individuums

（一種逃離自身，一種禁慾式消滅其教養衝動，一種絕望地毀滅個體）

KSA 3.485

die langsame Selbstentleibung des Asketen

（禁慾者的慢性自殺）

積極意義A3，即為了未來的計劃，在激發和提醒下所進行的練習。1和3都是自願的和自己擔負的練習、進程和措施，為的是束縛和升華本能和衝動，然後找到一種標準，並在此標準下實現意志和創造力的提升。這種積極意義的基礎是，它肯定生命的本能和意志。這樣一種Askese並不敵視生命或違背自然，而是為了加強自身或加強自身意志，以便在野蠻中保持自身，然後也能為達到善惡的彼岸做好準備。這種Askese構成了高貴理想（das vornehme Ideal）的一部分，尼采視之為是對被基督教理想敗壞的Askese的矯正。

例子：

KSA 12.387f

Ich will auch die Asketik wieder vernatürlichen; an Stelle der Absicht
auf Verneinung die Absicht auf Verst?rkung; eine Gymnastik des Willens; [...];
eine Casuistik der That in Bezug auf unsere Meinung die wir von unseren Kr?ften
haben: ein Versuch mit Abenteuern und willkürlichen Gefahren. — Man sollte
Prüfungen erfinden auch für die St?rke im Worthalten-k?nnen.

（我也想要使禁慾重新自然化；以強化之意圖來取代否定之意圖；意志的一種健身術；一種對涉及我們看待自身力量的決疑行動：一種帶有冒險和專斷危險的嘗試。——對於說話算數的能力，人們也應當發明對其強度的檢驗方式。）

KSA 13.476

Vom Asketismus der Starken. / Aufgabe dieses Ascetismus, der nur eine
Durchgangs-Schulung ist, kein Ziel: sich frei machen von den alten
Gefühls-Impulsen der überlieferten Werthe. Schritt für Schritt seinen Weg gehen
lernen zum ?Jenseits von Gut und B?se「.

（關於強者的禁欲主義。這種禁欲主義只是一種行進-訓練，而非目的，其任務是：從傳統價值那些老舊的感覺-衝動中解脫出來。學習一步步走著他的路達到「善惡的彼岸」。）

答到這裡應該可以了，如果你會德語的話，也請參閱：

Nietzsche W?rterbuch Band1: Abbreviatur-einfach. Hrsg. von der Nietzsche Research Group unter
Leitung von Paul van Tongeren, Gerd Schank und Herman Siemens. Berlin: 2004, S.
155-172.

算。所以尼采對禁欲主義的克服是某種自我克服（self-overcoming）。

尼采對禁欲主義究竟是什麼態度？我想可以用《道德的譜系》第三章第26節的一句話來概括：「All honor to the ascetic idealinsofar it is honest!」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尼采對真誠的禁欲主義保持敬意——而尼采對一個事物保持敬意的一個典型方式就是：把它當做對手。而在這一章中尼采也提到，禁欲主義最後和最隱蔽的表現形式是科學精神（注意尼采對「科學」一詞的運用極為特別，不同於這個詞通常所指的意義），是科學精神之中的誠實、懷疑和智力的良心（intellectual conscience，見快樂的科學第2節），是這背後真理被當做上帝一樣信仰。而尼采和（他心目中）真正科學精神是什麼關係？我的答案是：尼采認為，他自己是這一精神的最佳的繼承人。因此尼采本人包括在他所描述的禁欲主義當中。尼采後期作品中有大量對科學精神的推崇（我想這裡面最直接最顯白的例子就是《敵基督》），但這不排除科學和誠實必須反思它自己。而道德的譜系的第三章的最後幾節，正是科學精神和真理意志對它自己的質疑，也就是說是一種自我批判。

我想有必要詳細解釋一下為什麼尼采認為真理意志也是一種禁欲主義。事實上，尼采批判禁欲主義，是作為對（基督教）道德的心理學批判的一部分的。（基督教）道德的一個典型特徵就是非功利性和自我犧牲——有時候做一件道德的事情是對自己有害的。明明有害還要忠實於它，這就是一種禁欲主義的表現。真理意志的禁欲主義表現就是無偏見地審視和懷疑各種信仰和信念，把它們放到解剖台上——哪怕恰恰是這一信念支撐起了真理意志自身。更具體來說，因為科學精神和真理意志本身就是基督教道德的體現，而如今這一基督教道德最subtle的表現形式要把懷疑和批判的靶心朝向基督教道德自身。而當基督教道德被摧毀之後，這一真理意志也會跟著瓦解。而當真理意志摧毀了一切基督教道德從而也摧毀了它自己之後，虛無主義就會到來，因為人們什麼都不信了，連最後一個信仰，對真理的信仰，也沒有了。

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參考尼採在《道德的譜系》中的段落（章3節27，下劃線為本人所加）：

All great things bring about their own destruction through an act of self-overcoming: thus the law of life will have it, the law of the necessity of 「self-overcoming」 in the nature of life--- the lawgiver himself eventually receives the call: 「submit to the law you yourself proposed";In this way Christianity as a dogma was destroyed by its own morality; in the same way Christianity as morality must now perish, too: we stand on the threshold of this event. After Christian truthfulness has drawn one inference after another, it must end by drawing its most striking inference, its inference against itself; this will happen, however, when it poses the question "What is the meaning of all will to truth?"

尼采作為曾經的（他寫作的中期）這一真理意志最一以貫之的繼承人（尼采自己甚至抨擊康德沒有貫徹這一精神，因為康德給科學立了一道牆，禁止它侵犯到信仰當中，而這一點是尼采反對康德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而尼采認為康德採取這一立場本質上還是因為這背後的基督教道德。「新教牧師是德國哲學的祖父，新教本身是德國哲學的原罪」。可以參見《敵基督》第10節。），深刻體會到了這一真理意志如何在自身邏輯的引導下把自己引向死亡。所以尼采所說的要克服虛無主義，其中的關懷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因為，他仍然認為這種科學精神是有價值的，他要挽救這一最終將會自我毀滅的精神，通過把它奠定在另一個，非基督教和非禁欲主義的心理基礎上。

大體上說，我所理解的尼採的解決思路是：要讓科學既不是基於某個固定的信仰，也不是出於自我保存，而是基於權力意志，是出於勇敢和愛，也就是跳出當下的視角而嘗試更加危險的，會給自己帶來毀滅的視角。面對這種危險不僅需要勇氣也需要愛/藝術。amor fati（愛命運）和永恆輪迴就是一種對科學和視角主義所可能帶來的可怕和自我毀滅的愛，這種愛最終把可怕的事物，把變化和生成變成存在，變成藝術品作品，而我的理解就是把生成變成知識，變成科學，我們能夠用邏輯去把握它。而藝術家創造藝術作品的過程就是藝術家施加權力的過程，這二者之間的共同點是：把沒有形式的東西賦予形式。因此尼采心目中的新科學，其心理基礎類似於藝術家創作藝術作品的衝動，一種想要把質料變成形式的衝動，而這在尼采心中和禁欲主義是不同的，因為這是一種權力擴張和生命增長的過程——只不過這一過程會遇到極大的危險罷了。而禁欲主義是反對生命的。我覺得尼采是這麼看的。所以就題主所提到的視角主義，我覺得尼采認為這可以不是禁欲主義的。

概括的來說，我覺得尼采把禁欲主義當做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其實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是他自己的問題。

註：本回答所引用的英譯全部選自Kaufmann的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