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T正傳
她只是另類,卻不是異類。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1個故事(微信公眾號ID:quanmingushi)
一
二十年前,士坨是廠里第一個剪寸頭的姑娘。那年七月,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種奇異的悶熱中,大部分男人打著赤膊,蜻蜓低低盤旋,士坨騎著黑色直行車闖入廠里,猶如一頭咆哮的公牛。
她將車停在一邊,徑直走到了化驗科科室,拖出來一個頭扎兩條小辮的年輕姑娘,「幹什麼啊你!」那小姑娘大聲囔囔,引來了一堆人的圍觀,「跟我走。」士坨就說了三個字,這三個字重複了三遍,「我不走,我要結婚了,你別再找我了。」士坨繼續低著頭,不說話,她人長得胖,天又熱,心裡的燥郁湧上來,鼻腔內發出一聲野豬似的悶哼,周遭有曉得內情的則交頭接耳起來,「那個士坨啊,她有點那個。」
在二十年前,人們把一切不便言說的詞語稱為「那個」,那時人們不知道有一個詞語叫T,即tomboy,形容的是女同性戀中扮演男性角色的那方,二十年後,「同性戀」已稱為時髦成語,我問士坨,你知道T是什麼意思嗎?士坨點燃一根煙,笑眯眯望著我,你說什麼,我不懂。
自那天以後,廠里的小姑娘都與士坨疏遠開來,她們生怕和士坨的友誼「玷污」了自己的清白,而廠里的男同事則將士坨稱為「那個像男的的女的」,也是因了這層原因,士坨不常去廁所,去了女廁,總有人尖叫地跑出來,去男廁,似乎更不合適。
士坨為什麼叫士坨,其實我也不清楚。只不過母親這麼喊她,阿姨們也樂於如此親切地稱呼她,在我們老家,有一種形似油炸麻團的食物,名曰「歡喜坨」,肥肥胖胖的樣子頗為喜慶,士坨今年四十有八,體型上也確實是一坨,膀大腰圓,一臉橫肉,但看起來卻並不老,甚至泛著青春的活力,這或許和她的穿著打扮有關,如果你把她的臉抹去,光看那一身破洞牛仔褲、短T,你一定猜不出她的真實年紀。
二十年前在廠里鬧了那麼一出後,士坨被廠里的人找去談心,領導問士坨為什麼要騷擾化驗科的小張,士坨講,她和小張玩得很好,彼此愛慕,領導敲了敲桌子,挑眉道:「人家小張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她是女的,你也是女的,你們怎麼能在一起呢?士坨,你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或者看了什麼不好的書。」士坨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是不是怕我在廠里影響不好,實在不行,我就走吧。」
士坨和她的寸頭一樣,那麼堅硬,那麼乾脆,一個月後,士坨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工廠,據我媽講,當天許多同事出來「送行」,他們一生中都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異類,就好像天庭里位列仙班的神仙撞見了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他們更多的是好奇和不屑,人們在心裡盤算,工廠這麼好的地方,士坨怎麼捨棄了,她以後的路,要怎麼走呢?
那時,這幫頗具優越感的工人不知道自己會在後來面臨下崗的厄運,他們還以為自己的這輩子就和父輩一樣,可以安穩平靜,毫無波瀾地晃過去,世界將凝結在那一刻,所有的一切不會動搖。
然而,區區十年,就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工廠的大鍋飯在一夕之間崩塌,所有人失去了飯碗,而這時的士坨呢,則南下廣州,做起了服裝批發的生意,成為了一個小老闆,她的店就開在城裡最繁華的那條街上,有些老同事知道了總會特意去光顧,她們講,士坨啊,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風風火火,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做得好事業。
在大部分同齡人沉浸於新婚或孩子初生的喜悅中時,士坨正忙於經營自己的服裝店,她那時已經三十有二,成為了不折不扣的大齡女青年,父母和身邊的人都開始操心她的婚事。「我忙啊,你們沒看到我很忙嗎?」士坨沒說自己喜歡男人,也沒說自己不喜歡男人,所以大家都認為,士坨還「有救」,一旦找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士坨將留起長發,洗掉塵埃,素手做羹湯,可是,很顯然,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士坨比她們想的要更加決絕。
二
士坨的父母是在那一年秋天徹底放棄她的。
那一年秋天,一個外來的寡婦帶著一個三歲的孩子住進了士坨所在的小區,城裡的人對外地人本就有偏見,還是個寡婦,就不得不更加提防,夜深人靜時,總有主婦在擔心,這個美艷的寡婦會不會是來「偷人」的?
寡婦的小名叫小梅,租的房子在士坨家隔壁,士坨心腸軟,見不得人受苦,更見不得女人受苦,於是對小梅格外關照一些,這一來二去,兩個人熟悉起來,竟膩得如同連體嬰兒,小梅原先在別人家做保姆,士坨覺得這工作苦,就讓小梅辭了,跟著她,在店裡幫忙,收銀,賣衣服。
起初小梅做得有聲有色,她身材好,長得美,無論什麼衣服穿在身上都頗為亮眼,她站在門口招攬生意就如同行走的廣告牌,但她不大會講話,總是像個菩薩似的,虔誠地站著,她的站姿也是謙卑如柳樹,可不知道怎麼傳來傳去變成了搔首弄姿脂粉氣,小區里很有幾個小嫂子偷偷議論小梅——「你們覺不覺得她像個賣粉的?」(賣粉:方言用語,即妓女)。
小梅雖知道有人這麼形容她,但畢竟是外來的,不便言語,所有委屈一股腦地吞了進去,她也不敢對士坨講,士坨脾氣火爆,說了是要出去打人的,她將整件事塞進心裡的罐頭裡,悶不作聲,如此,度過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然而謠言越演越烈,最終還是傳到了士坨的耳朵里。
士坨和哪個小嫂子關係都好,她嘴巴甜,上來就夸人,有時候小嫂子們私下議論,士坨真是個體貼的人,她們買的新衣服,穿了幾天了,老公也沒認出來,但士坨就認得出,她們做的頭髮,老公也從不誇好看,但士坨就知道說美,有人講,男人到底不如女人,像男人的女人其實也很好。
士坨為了小梅,不得不和一些平日里關係好的小嫂子鬧翻,她甚至衝動地想,要不要直接站出來說,她喜歡小梅?說干就干!周末的時候,士坨把那些閑言碎語的小嫂子和小梅都請到了一個酒店吃飯,小嫂子們拉幫結派,都坐得離小梅遠遠的,只有士坨,特意貼著小梅坐。
飯吃到一半,士坨忽然給自己滿了一杯白酒,她抓著小梅的手站起來說:「各位,今天大家在這裡做個見證,以後小梅就和我在一起了,她不會去做你們想的那些齷齪的事,我士坨今天在這裡保證,小梅是個善良、清白的女人,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你們以後不要到處亂傳了,如果再傳,大家連朋友都做不成。」
幾個小嫂子哪見過這個陣仗,當即就嚇得臉色發白,她們舉杯也不是,不舉杯也不是,場面一時尷尬,倒是平日里文文靜靜的小梅突然站起來說:「士坨,你怎麼隨便替我做了主,我的確不是她們想的那樣,但我也不想和你有那種關係啊。」
士坨一杯白酒下肚,臉漲得通紅,她只覺得那些話既是緩兵之計又是肺腑之言,她同時也猜測,小梅對自己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好感的,可沒想到,小梅同當年化驗科的小張一樣,只是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的朋友。
酒席不歡而散,小梅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士坨,於是打算離開這個地方,但士坨已經對小梅產生了較深的感情,在小梅拖著箱子離開的那天,她將小梅堵在家門口,涕泗橫流地挽留,這一幕,被所有鄰居看了光,樓上樓下,上百家房客都知道了這件事,關於士坨的傳聞終於被佐證——這個姑娘,腦子有點毛病。
在那個曖昧年代,人們將同性戀視為精神病,有人偷偷向士坨的父母建議,帶孩子去看看,帶到哪裡去看呢?都三十多歲了,於是兩位老人思考要不要趕緊給士坨安排一個如意郎君,可士坨的長相、打扮,哪樣都不是男人喜歡的樣子,於是老兩口在家裡大鬧了起來,他們想,首先要解決頭髮的問題。
頭可斷,血可流,髮型不可變,在士坨這裡,長發近乎一種羞辱,她不願意失掉這最後的陣地與尊嚴,再說,留了長發又如何?她並不會按照父母的意思,去相親,去結婚,去生孩子,去走向所有人既定的人生軌道,她喜歡女人,她從情竇初開的第一天就確認自己喜歡的是女人。
三
也不是沒有見過一樣的人。
士坨認識黃興時是三十五歲,而黃興二十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她們兩個人都是T,區別僅在於,黃興是帥T,而士坨是丑T,在資源分配上,長得好看的人總是能得到更多青睞,而士坨則像從未得寵的後宮妃子,因容貌不佳被打入冷宮。
黃興的長相兼具女性的陰柔與男性的俊美,正是年輕女孩追捧的對象,她身邊總是不乏追求者,好多女孩覺得她帥,就和她交往,但往往過不了幾個月,還是會和男人走掉。黃興總是問士坨,你說我們這樣的人,老了怎麼辦?士坨講,我已經老了,你說還能怎麼辦呢?
一樣的人,總有些共同話題,士坨賣衣服,而黃興則繼承家業,在經營大排檔,夏天時,她習慣穿裹胸,白色無袖T,瘦削的身材,精緻的五官,看上去就像偶像劇里的男主角,黃興的初戀女友是她高中同桌,女孩長發披肩,面貌姣好,但大學畢業後,女孩就離開了這座城市,找了個男人,結婚了。
每一次黃興提起這段往事,總要唏噓不已,黃興講:「這些P總會嫁人的,最後留下來就是我們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東西。」這時士坨也會溫一杯酒,將小張和小梅在心底過一遍,小梅有沒有遇到好男人呢?她們現在過得如何了呢?」想完之後,士坨總會抹乾不爭氣溜出來的老淚,然後拍拍黃興的肩膀,「沒關係啊,我們還有很多談戀愛的機會。」
黃興的女友很多,一個接著一個,但真心愛她的並不多,黃興的手上還有一些刀疤,那是鬧自殺時留下的,士坨有時會指著那些傷疤開玩笑說:「你這刀口劃得太淺了,死不了。」士坨後來也陸陸續續愛過許多人,經過許多人,其中也有一些銘心刻苦的,有愛,有性,但那些好像又不是真正的愛情,那只是太陽照射大樹,殘留下的陰影,總有一天,那些女人又會回到日光之下,獨留她在陰影之中徘徊。
士坨認識黃興後就像多帶了個孩子,也像交了個朋友,每次她們走在街上,總不免被人指指點點,人們熱衷於議論她倆的性別,士坨對這種事很不在意,但她知道黃興的心裡堵,有時她見黃興臉色有異,便衝出去凶那些路人,「看什麼看,把你們的眼睛放到肚子里去,少多管閑事!」
士坨這麼一嚇,說閑言碎語的人便作鳥獸狀散開,他們私下講,這個士坨,匪里匪氣的,一點都不像女人,倒像個張飛,這種女的,怎麼嫁得出去呢?士坨知道有人這麼講她,但一點兒也不生氣,她想,嫁給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還不如老實過自己的日子。
士坨的日子說好過也好過,勝在瀟洒自由,說不好過也不好過,她始終活在人們的有色眼鏡下,認識黃興後,士坨對晚年的日子做了一個小的規劃,無論病老,人總是需要個幫手的,那些小嫂子們有家有口,自己家都顧不過來,但黃興和她一樣,兩個人互相當個拐杖,或許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這個想法在那一年冬天來臨時被突如其來的悲劇徹底碾碎,士坨一生中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所以在聽到那個消息時,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控的恐慌中。
那天早晨,她坐在店裡翹著二郎腿抽煙,正在盤算周末和黃興自駕到郊區去看銀杏,她正打算給黃興打電話,黃興的電話就來了。
「喂?」
「喂,你是士坨吧?」
來電話的並非黃興,而是黃興的母親,把其中枝枝葉葉的感嘆詞砍掉,事情清晰如一把剛磨好的利斧,黃興的母親講,昨天夜裡,黃興跳樓了,是自殺,士坨在電話里重複了一遍,自殺?二十多歲時,士坨也想過自殺,生意虧本、戀情失敗,人想死總能找到那麼些理由的,但黃興的死更像一個預演,將二十多歲時沒死成的士坨再度拖拽到陰影之中。
在黃興的葬禮上,士坨是唯一一個沒有哭的人,出喪那天,漫天大雪,城市銀裝素裹,真是白茫茫一片乾淨,抱骨灰盒的人是黃興的母親,白髮人送黑髮人,看著讓人傷感,人們嘴裡碎碎議論著,士坨知道,是這些話再加上某些事釀成了導火索,將黃興推入深淵,她後悔的是自己沒有早點發現這孩子有抑鬱症。
「是我活得太沒心沒肺了,我怎麼能活得這麼沒心沒肺呢?我要是少跟她開點玩笑,她或許就活下來了。」
其後的一個月,士坨為黃興整理遺物,大部分的衣物被她家人燒掉了,士坨保留了黃興喜歡的項鏈和手鏈等裝飾品,在黃興的枕頭下,士坨發現了一本書,書名叫《蒙馬特遺書》,士坨是個粗人,不大讀書,但為了弄清黃興的死因,她開始閱讀這本對她來說情感過盛的小說。
寫小說的人叫邱妙津,一九九五年六月在巴黎自殺身亡,死時年僅二十六歲,是一位女同作家,人們說「情深不壽」,大概就是形容的這類人,士坨把這本書來回看了三遍,沒看懂,但也不忍心扔掉,或燒掉,就擺在店裡的架子上,睹物思人,看到這本書就會想起黃興。
黃興的死如一味重葯,搗得士坨心緒不寧,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近四十年來的抉擇,她忽然覺得妥協或許並非壞事,在圈內,常有男同與女同形婚,誆騙父母,二人再各自與自己的同性伴侶同居。黃興死後的第三個月,士坨對父母鬆了口,她說,她打算去相親。
四
相親市場上,能留待士坨挑選的,無非兩類人,一類是離異男,一類則是無業游民,至於男同性戀,士坨找了找,似乎也沒找到合適的。每次坐下來相親時,那些男人都會問一些傻問題,諸如「你的頭髮怎麼這麼短啊?你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啊?」
士坨脾氣暴躁,根本看不慣那些男人,她覺得好多男人娘里娘氣的,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心裡頭鬼主意也多,算計得很,她沒想到原來大部分男人與女人的感情是這樣的,比她聽來的八卦故事還要齷齪。
在相親了百八十遍後,士坨終於相中了一個中學物理老師,人看起來老實厚道,是能過日子的樣子,那人對士坨也頗為滿意,兩人就此達成了協定,在接觸了一個月後,士坨向那人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沒想到那人竟說他可以接受,婚姻重要的是過日子,別的不重要。
士坨的腦袋稀里糊塗的,像刷多了蜂蜜醬的麵包,然而這件事卻讓全家人喜上眉梢,士坨的父母開始婚事的操辦,他們想,這丫頭終於開竅了,開竅了就好。在準備上門提親的那個月里,士坨悶悶不樂,她的直覺告訴她,有什麼事不對勁,但至於這事究竟是什麼,她說不上來。
多年來,士坨在鄰裡間培植了許多眼線,她和小嫂子們熟,小嫂子們個個都是特務,聽到了士坨將要結婚的消息,都熱絡地打探起了對方的情況,這一來二去,竟然真的被她們扒到了些資料。
住在二單元的劉嫂子悄悄對士坨講:「士坨啊,你的未婚夫前幾天跟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孩在一起呢。」「在一起,就在一起唄,反正我們只是搭夥過日子。」劉嫂子又說:「士坨啊,話不是這麼講的,他既然有喜歡的人,幹嘛又要跟你結婚呢?」
士坨在電影院的后街上堵住了物理老師和一個女孩,兩個人支支吾吾地半晌憋不出一個字。士坨身材魁梧,猶如一個手持大刀的戰士,她站在樹木的陰影中,褐紅色的上衣如武士鎧甲。男人甩開女孩的手,支支吾吾地道歉:「我們沒什麼,我對你是真心的。」士坨冷哼一聲,拽住那小姑娘的手,怒目圓睜,「你說老實話,你們什麼關係。」那小姑娘就曉得不住地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此事過後,經小嫂子們的多方調查,終於找到了真相,這男人早就知道士坨是個蕾絲邊,找上士坨,只是想從士坨身上撈點錢而已,士坨當時氣炸了,操起拖把就打人,但打完了便覺得渾身舒暢,這件壞事到最後變成了好事,士坨的父母再也不敢讓士坨隨便相親了,他們說:「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個人過吧。」
士坨上了四十歲之後,身邊離異的老同學、老同事越來越多,每個月都會有人來找士坨談心,談心的話題無非圍繞老公出軌、孩子不聽話、生活不如意這三者展開,每一次士坨都是點一根煙,默默聽著,也不說話。
她知道,這些女人需要的不是建議,而是傾訴,徹底的宣洩,士坨有時也會插兩句嘴,「你看看,像我這樣單身多好啊,結婚多沒意思。」那些女人聽了士坨的話後也總是要點點頭,她們享受過愛情或婚姻,但最終還是變成了枷鎖與束縛。
人們現在給士坨起了另一個外號——「小嫂子知心人」,在小區里的小嫂子們或多或少都很寂寞,無論是生活難題,還是精神難題,士坨總是能提供一些幫助,她總喜歡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那一天,我又看見士坨,她騎著一個摩托車,匪里匪氣地經過我,媽媽說士坨過得不錯,大家托她幫忙,她有求必應。是啊,士坨是個好人,也是個老T。作者兔草,自由撰稿人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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