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株花
我曾有一株花,小小的,買來栽在盆中。它剛從育苗基地來,鮮嫩幼小,才長出幾條枝葉。在吊蘭盆中懸掛在高處,從下往上望,它小得看不見。
養植物是神奇的事情;你幾乎一日日地看見它的變化。養植物有最初生的、本能的喜悅,當你看見它新長出的葉子彷彿嫩得透光,彷彿被新生的汁液充滿,滿是生命的力量。
我說不出,但見得到。你也一定見到過。春天的顏色,春天冒出頭的第一片青草的顏色,春天綠化帶里植物長出的第一波新葉的顏色。嫩得令人驚訝。養植物的喜悅是,你在一年中不斷地栽培植物,你的植物不斷生長,不斷長出新枝葉。你擁有的不止是一年一度的春的顏色。在別人是僅能於春天綠化帶植物大面積生長時擁有的短暫的感觸,於你是持續數月的,不時令你驚喜的花盆中的變化。
後來它長大了。長的速度並沒有那麼快,但也不慢。幾個月間,從大約二三月份開始,到酷暑來臨前,它已經從盆中向四面八方伸展出了長長的枝葉,顏色墨綠。它長大了,很可能,幾乎長到了一個吊蘭花盆允許它生長的極限。
我以為它已變得強健,能夠繼續如此生長下去。客人來也誇它長得好,放在了正確的環境里,避蔭,通風,少澆水。
但是幾天之後,酷暑來襲,它突然死去了。
意外來的非常快,突然,我發現它的幾根枝條開始捲曲萎縮。第二天,更多的萎縮。第三天,大部分萎縮。也許是夏季的高溫烤焦了它,我不知道。
我把它拿進房中,沒有用了。最後的還活著的枝葉也蜷曲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生長花了幾個月,從小苗長成一株枝葉伸展的大苗。然後,在三天之內,突然死去。
我五味雜陳不知怎麼想、怎麼說。說盆栽對植物不好,對人也不好。盆栽的植物長不壯,盆中的植物活著,僅僅是活著。它長不出新葉,展現不出昭示成長與生命力的新鮮綠色。盆栽長不壯,容易生病容易死,不容易養活,更不容易養好。看著它衰弱、看著它奄奄一息,看著它展現不出生命力,養盆栽的人,我也難受。
我只有盆栽,盆栽是植物的囚籠。我沒有花園,沒有一片土地令它們紮根於大地。只有生性十分強健的植物才能在我的盆栽中繼續長著,活著,顯出健康的樣子。更多的是奄奄一息,更多的是不斷染病、枯萎、死去。我無能為力。從春至冬,我經歷了春天的希望、滿園的生命,到冬天來臨,染病、水土不服、死亡的一片肅殺。空花盆堆積了起來,用不上的泥土成袋地裝著。在城市的樓閣之上,我竟曾妄想建造一個空中花園,懸掛在大地之上。
狂風時來襲擊,窗外傳來呼呼嗚嗚的風聲,聲音尖利,提示你風速和風力。我的花草懸掛在空中,在空中,連同根系一起裝在一個盆中,接受風的襲擊。它們不在大地上,它們不在大地內。它們處在被風吹落的危險中。這危險也在我心裡。
過去的這個春天,我滿懷熱情,想建立我自己的家園。我種滿了花草,我栽下了小苗,我學習園藝知識,我期待它們花開滿枝果結滿樹。現在我知道,我在一座大城中所有的只是一個空中樓閣;人類被放置在了這個四四方方的鋼鐵水泥盒子里,無法伸出頭,聯繫真正的世界。砍掉你與自然的聯繫,收回你掛在鋼鐵盒子外面的物體,即使是花花草草,在鋼鐵盒子里也沒有棲身之地。
這鋼鐵盒子索價不菲,城市房價畸貴,動輒百萬。可動輒百萬,也是一個蝸居。人住在這裡,人的生活只能發生在被鋼筋水泥包圍的房間里,不能伸出頭去。伸出這鋼鐵籠子之外的,都是不牢靠的部分,都是無保障的生活。
冬天到了,空氣污染加重,霧霾再度來襲。城市居民更加被困住了,更加無法出門。躲在鐵盒子裡面,關好窗子,打開空氣凈化器。出不了門,外面霧霾嚴重,天空灰撲撲,除非必須要出門,不然誰要主動出去。城市居民理論上擁有整個城市,擁有巨大的生活空間,實際上,諷刺的是,他們能安全行動的只是自家鐵盒子里的幾十平米。為了謀生,必須生活於此;生活於此,必須困居一屋之中。
冬天過去,春天還會再來。但我只怕不會再向鋼鐵盒子伸出改造生活的觸手,不會再試圖紮根土地,建立家園。鋼鐵的盒子,霧霾的空氣,不是家園啊。霧霾的城市,無土的生活,人在其中困局一室,背負著致癌空氣生活。一座被污染的城市,再光明鮮亮,也無法令人自由地歡暢的旋轉於大地之上、陽光之中。只是蝸居,不是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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