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藏線上的愛情故事

他沒騎行到一個地方,都會寫一張明信片,寄給一個姑娘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08個故事(微信公眾號ID:quanmingushi)

2013年7月中旬,我和好友王宇翔坐火車到了昆明,取下卸了後輪的山地車,停留在火車站前。

在此之前,我是個爬山和籃球愛好者,會騎自行車,但從未騎過山地車。王宇翔是我的高中同學。大學期間,他當了兩年兵,是特警。如今是他大學三年級的暑假,他想要來一趟瘋狂刺激的旅行,就叫上了我。他從北京到達長沙時,我去接他,他變得如公牛一般健壯。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一下子縮小了,像是一個窩在袋鼠袋子里的小動物。

見面之後,他才說起之前騎行滇藏或者川藏的人可能會遇到的生命危險(幾乎每年在那兩條路線上都會死人),以及途中會翻越好幾座海拔五千米的高山。那時,我才感到害怕,想要退卻,但看著他擺在眼前的騎行攻略,我只得咽下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在昆明,我們環滇池騎了半圈。騎完滇池之後,往楚雄方向,有一座小山。我們往山上騎。王宇翔迅速往前時,我在後面費力踩,卻無論如何也跟不上他的速度。他看我如此慢,就停下來等我,看了我的變速器之後才驚嘆,說騎上坡得用小碼,踩起來才輕鬆。至此,他才跟我詳細地說了如何使用變速器的原理。

從昆明出發,我們花了兩天時間到了大理,環著洱海騎行,夜宿雙廊古鎮,再花兩天時間到了麗江。

從大理往前就有一座高山。王宇翔在前面哼著歌,吹著口哨,不多會兒就消失在了我眼前。我平生從未騎車爬過如此高山,到轉了第一個山彎時,就已經費盡全身力氣,抬不動腿了,無奈只得推著車前行。

這時,經過一個大姐,在我面前停了下來。她穿著專業的騎行服,上下打量著我。難不成我略微帥氣的臉上有什麼東西?我兀自這樣想,不自覺地摸了摸臉。

「你的車壞了嗎?」她帶著曲折的語氣問我。

「啊,沒有。我騎不動了。」

聽到我的這個回答,大姐一扭頭就轉了過去。她又蹬上了車,往前騎一步,接著突然又停下來,扭頭又說了一句:「看到你在推車,我還以為你車壞了呢!還想著能不能幫你,哎…….年輕人,加油吧。」

說完之後,她搖了搖頭,然後飛速往前騎,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我視野盡頭。

我站在高山之中,心底涌過一股淡淡的憂傷。

那座高山,我採用了邊推邊騎的方式,像蝸牛一樣爬行在環山公路上。路過的大貨車司機看到這種情況,把車停下來,對我豎起大拇指,我苦笑一下,就又咬著牙繼續往前了。

後來下山的時候有霧,能見度不超過五十米。王宇翔完全不抓剎車,又疾駛而去。我抓著剎車,極度謹慎地騎著,等到了一處陡坡時,發現路邊的排水溝里坐著一個人。我騎過去一看,他媽的,竟然是王宇翔。他的山地車斜摔在溝里。他看到我後,爬起來,我才發現他膝蓋上破了一塊小皮,正在流血。他一邊痛罵一邊告訴我說他差點和一輛飛奔過來的汽車撞了,他為了避開汽車,打了一個小彎,就掉進了溝里。我們檢查他的車,車上的碼錶也摔碎了。

我們乾脆坐在路邊點燃了煙,一邊抽煙一邊為他止血。孤山濃霧,日色將暗,漫漫旅途,正在上路。

騎到麗江,我的身體陷入極度疲乏的狀態。全身酸痛,尤其是大腿。陪我們一起逛束河古鎮的朋友,看到我的樣子,就都勸我別再騎了,說我這個樣子肯定騎不到拉薩的,不如就在麗江好好遊玩一番之後回去。

也是在這個時候,傳來了川藏線上一名北京騎行客在騎行到通麥天險時,遭遇山體滑坡,飛石擊中頭部,不幸身亡的消息。

我也動搖了,對自己不自信,對死亡害怕。王宇翔一個勁地給我打氣。在麗江逗留了三天之後,我身體稍微恢復,想著不能就此放棄,於是和王宇翔一起又出發了。

從麗江出發的那個早上,我遇到了一位同樣騎行滇藏線的少年。他正趴在郵局的櫃檯,拿著筆飛快地在明信片上寫著字。我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在整個明信片上寫滿了字,而在旅途中,許多寫明信片的人都只是寫上簡單的問候。

他把寫好的明信片拿在手裡,來回看了好幾遍,又輕聲念出來,然後才像是確認般地把明信片遞給了郵局的工作人員。

再以後,幾乎每騎行到一個縣城或者小鎮的郵局,我都會看到少年的背影。我在一旁默默地蓋郵戳,他在一旁寫明信片。騎車在德欽縣城的時候,我才留意到他一直在給同一個女生寫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北京市西城區。

在八宿縣郵局的時候,我和他第一次說上了話。我們搭話的原因是八宿郵局沒有了明信片賣。他來回踱著步。我主動給了他一張我從香格里拉帶來的明信片。他點頭致謝我之後,就趴著開始寫明信片。收件人依然是北京女孩。

他把明信片寄好後,我們一起出門,騎著車,出了縣城。

上午騎了四個小時,我們找到一個陰涼的草甸,開始吃自帶的乾糧。吃完午餐後,我們躺在草甸上,近處花海陣陣花香,而天空湛藍如水墨顏料。我們這樣悠閑地躺著時,他說起了他和北京女孩的故事。

高考後,他考入了一所南方的大學,和北京女孩是同班同學。

他說他第一眼見到北京女孩就喜歡上了她。就是那種一見鍾情的喜歡。那是班級第一次的活動,自我介紹的時候。後來,接觸了一小段時間之後,他才知道女孩有先天性心臟上的問題。這給女孩帶來的是一種高貴的嬌柔,這種嬌柔激起了他無限的憐愛之心。還不止如此,女孩喜歡看書,歌也唱得好聽,願意過一種高貴而趣味的生活。這些都如他所願,滿足了他所有崇高的幻想。他明白愛情真的就那麼來到了。

但是他又是自卑的。他出身農村,對於自己的能力與才華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而她家境優渥,從不會為生存這樣的問題擔憂。對於貧富之間的間隔,他本已做足了準備誓要跨越的,但更棘手的問題是,女孩已經有了男朋友,對方是北京的一個富家子弟。少年得知這一消息後,心如刀絞,認識到這是一份絕望的愛情。但女孩並沒有因此而疏遠他,相反的,女孩把他當成了她最知心的朋友,他默默地接受了。

大學時,他常常陪女孩去圖書館,去江邊散步,去機場接她。他聽她說自己與富家子弟關係的煩惱。他也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自己對她的愛。

畢業後,女孩回到了北京,他則在武漢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生活。

今年6月份,他做出了騎行滇藏的決定。他一路從昆明騎過來,每到一個地方,就給她寄一張明信片。他有很多以前未能或未敢向她說的話,在明信片里都能寫出來了。

他說這趟旅行,其實是和她一起的。她身體不好,又出生富貴,吃不了這樣的苦,但內心裡對西藏這片土地充滿了嚮往。他一路騎車,一路給她寄明信片,心裡便點點滴滴全是她了。

我在這樣聽著他說故事的時候,王宇翔趕上了我們。少年告訴我說他先走了,就騎上車走了。我和王宇翔又休息了一小段時間才出發。之後,我卻很少在路上碰到他了。

騎行到香格里拉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來自長沙的大哥。他三十歲,十二年前曾在常德當過兵,如今在長沙的一所大學後勤部工作。他一個人騎行孤單,就加入了我們。他體能無限,從來不需要休息,令一路騎行的人都敬佩,我們就稱他為「體能哥」。

跟隨著「體能哥」持續幾天的騎行後,我的體力開始緩慢增長。在梅里雪山時,我發現我也可以偶爾在高山之上一邊唱歌一邊騎行了。

我們騎到飛來寺,等待著「日照金山」的出現。與我們同樣等待的,還有一位來自廣州的大哥。他四十六歲,開了兩家大超市。為了這趟騎行拉薩之旅,他在大半年前就開始整天進行騎行的鍛煉。他看到我們後,也就加入了我們。他一天至少要喝六瓶紅牛補充營養,我們就稱他為「紅牛哥」。

從此,我們一直四人結伴騎行,我們自己笑稱為「滇藏四大猛男」。

在這時,我們聽說了一個令我們都震驚的消息:通麥大橋塌陷。一輛大貨車,載著一對背包客情侶,正過橋時,橋塌了,車和人掉入了帕隆藏布江,4人失蹤。

無橋可過江,許多騎行客就選擇了往回騎或是搭車返回麗江方向。我們四大猛男都不甘心就此放棄,於是決定邊往前騎邊看情況。

在榮許兵站時,我再次遇到了「嘲笑」我的那位大姐。要超過她時,我也故意把車停了下,看了看她,接著奮力向前,她也加快了速度,可是她再也沒有追上過我。

我們遇到了一個上海的大哥,三十歲左右。在陡坡之上,他推著一輛破舊的38大杠自行車。他的車沒有變速器,上坡只能完全靠推。我們和他合了照之後超過他,但第二天,我們又在前面碰見了他,直到上坡時,我們才又超越他。然後就這樣每天循環著。誰也不知道他晚上什麼時候到的住宿點,而凌晨又是多早就出發了。

我們遇到了一個廣東湛江的大哥。他戴著一個大草帽,一笑起來,便露出齙牙。他的后座背了米、水、鍋等。在梅里雪山的埡口,他和同伴們煮飯吃,可是怎麼也煮不熟。我們告訴他這裡海拔高,氣壓低,必須得高壓鍋才能煮熟飯,他聽完後就傻笑個不停。後來聽說他高原反應,休息了幾天。到八一鎮的時候,他又追上了我們。

我們遇到了一對父子。父親是衡陽一所學校的音樂教師,兒子才六歲半,騎著小式自行車。他們從衡陽出發,過廣西,到雲南,進西藏。他們全程沒搭一次車,兒子在五千米高山和怒江72拐都是自己騎。六歲多的兒子在路途中成了「明星」,騎行客們都紛紛找他合影,都說這絕對是騎行滇藏線的吉尼斯最年輕記錄。

我們遇到一個老年人車隊,他們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

由飛來寺下到瀾滄江,沿江騎行五十公里,過雲南最後一個鄉:佛山,之後就到了滇藏分界線。當我們一腳踏入西藏大地的時候,我們的興奮代替了一切。

西出鹽井,翻越紅拉雪山。那是瀾滄江大峽谷的地段。從紅拉雪山埡口往下再六十公里,到達芒康縣。那裡是318國道(川藏線)和214國道(滇藏線)的交接地。那是我們進入西藏的第一個縣城,破落、貧窮、一群群氂牛走在大街上。

翻越5008米的東達山時,我第一次出現了輕微的高原反應。我呼吸不暢,慢慢地感覺到體力耗盡,最後就像是條件反射一般地緩慢爬到了山頂,激動地跪在了山頂的經幡下。

從4658米的業拉山頂下怒江72拐時,王宇翔放了把手,保持著時速近六十碼的速度,飛一般地往下。我也放開了剎車,只在轉彎時緊抓剎車一路往下。我們一直下到海拔2070的大峽谷,峽谷兩岸高崖懸立,不毛一物。不遠處的橋上,兩個武警孤獨地站立著,守護著橋。

騎完貧窮落後的昌都,就到了「西藏的江南」林芝地區了。那裡高山密林,水流緩緩。高山之頂,白雪皚皚。

我們過排龍,騎到了垮掉的通麥大橋。在大橋旁邊,新修了一個木橋,專供行人、自行車、摩托車過。推車過橋時,底下江水滔滔,不覺心茫茫,升起對生命的敬畏與憐惜。

之後,過工布江達、墨竹工卡,近拉薩時,一路格桑花。

騎行到下午三點多鐘時,抬頭一望,拉薩城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地就望見了布達拉宮,它醒目地駐立在城市之巔。我們騎上山地車,踩的飛快,越過大橋,經過西藏大學,右轉一直至大昭寺,再左轉就到了布達拉宮。把車停下來,就那樣靜靜地凝神望著莊嚴神聖的宮殿。

我們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激動,也沒有吼叫,沒有哭。終點了,我們到了。我們雙腳踏在拉薩的大地上,深情而又輕鬆。

整整一個月多,我們堅持下來了。我們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可怕的了。一生一次,我們再也不會遺憾。

逛完拉薩的布達拉宮、大昭寺等景區之後,「體能哥」決定先回長沙,「紅牛哥」則要和別人一起包車,去納木錯湖,去珠峰大本營。

臨分別那天,我們吃散夥飯,喝酒,宣布了「滇藏四大猛男」組合就此解散。

布達拉宮旁邊,是西藏郵局總局。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裡,我又遇到了寄明信片的少年。在我們閑談幾句之後,他又跟我說起了他和北京女孩的故事。

他告訴我說他騎車快到魯朗的時候,接到了北京女孩的電話。剛接通電話,女孩就哭了起來。原來,女孩和富家子弟分手了。他們本來就是異國戀,彼此都煎熬,而好不容易等到富家子弟回一次國,又忙於周旋,忽略了女孩。這本是可以體諒的,只是兩人之間的親密像消失一般,常相對無言,歡樂不再。最終,兩人和平分手。

他默默地傾聽這一切,又說些安慰的話。等女孩心情稍微好些,他開始說起林芝地區如詩如畫的江南一樣的風景,說起雪山、草甸、馬匹、氂牛、林海等。

騎車到了米拉山頂時,他坐在崖邊的一塊石頭上,給女孩打電話。米拉山是騎車要翻越的最後一座高山,海拔5013米。他在電話里告訴她這裡的天空有多麼湛藍,而白雲像棉花糖一樣點綴其中。他說他多想拉了一朵雲下來,就那樣踏雲而去到她身邊。

她開心極了,不由地笑出來,說真好啊。

他在電話這頭輕輕地試探問一句:那你來拉薩吧?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說自己確實被吸引了。之後,山頂的打電話就成了他不斷呼喚她來到拉薩。她並沒有立馬答應,但說自己會好好考慮。

隔了一小會兒,少年又接著說女孩最終做好決定,不顧爸媽的反對,明天中午的飛機到拉薩。為此,他在拉薩等著,茶飯不思。這幾個夜晚都輾轉反側,腦海里全是女孩的音容笑貌。

他說等女孩到來後,他要帶著她一起在八角街閑逛,為她買許多小飾品,親手戴在她的脖子和手腕上,然後一直走到大昭寺,看香爐生煙,再到大殿前,望望那些朝聖的人。他們還要去倉央嘉措待過的酒館裡喝一杯酒,還要去到納木錯湖,看那裡純凈透明至極的水,一起在湖邊走走坐坐。

少年不停地說著話,忘掉了外面的一切。等說完之後,才幡然醒悟過來我在身邊,忙說不好意思。

明信片一路都寄了嗎?我問他。

嗯,落腳的每一個點都寄了的。有時候寫著寫著自己也會陷入傷感中,不知道一切會有怎樣的結果。但一想到她拿到明信片,能有一點奢望,有一點微笑,我也就滿足了。他這樣回答。

等他說完後,我和他告別,去給朋友寄完明信片,之後離開郵局,往青旅回去。第三天,我和王宇翔離開拉薩,結束了我們的騎行滇藏之旅。

這之後,「體能哥」在14年、15年、16年的夏天分別騎完了川藏線、新藏線和青藏線;「紅牛哥」忙於生意,只能偶爾騎著車在省內騎行;王宇翔後來又騎行了海南島和張北草原;我則騎行了海南島和青海湖。但騎行滇藏,是我們真正痴迷和征服騎行的開始。

*圖片源自網路

作者康若雪,青年作家,一個穿梭在書房和山野的人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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