倀鬼
(插畫:劉易斯)
周堅庭總覺得身後有人。他走幾步,猛回頭,感覺後面有人影一閃,但定睛看,卻又什麼痕迹也沒有。起初一兩次,他懷疑自己眼花,但屢屢出現這樣的情況,他覺得這地兒真是邪門。人都說這伏虎嶺有野獸出沒,走了半天,沒看到狼蟲虎豹的影子,倒總感覺有歹人。
趕緊過了這個嶺就該有人煙,就安全了。周堅庭想著,加快了腳步。
眼前一花,好像有人擋在路上。他抬頭仔細一看,又沒有。歹人要攔路搶劫了?周堅庭下意識地抓緊了胸前的包袱帶子,迅速四處張望了下,朝旁邊的高草叢中鑽了進去,準備先藏起來再說。他撥開草莖匍匐著往裡鑽,瞬間進去了一丈有餘,後面的草合上,將他嚴嚴實實地擋了起來。周堅庭坐定不出聲,等著聽外面的動靜。無聲中,一塊黃乎乎的幕布從天而降,忽地遮在他的頭上。
驚恐的周堅庭拚命地掙扎,他張大嘴高喊救命,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野獸的吼聲。一片塵霧中,世界重新變亮了,周堅庭用手一撐地面想站起來,卻沒站住,身子朝後仰翻了過去,他本能地一滾,四肢落地趴在了地上。
周圍黑影閃動,幾個穿著布袍的人跳將出來,圍在了他左右:「中了中了!這下你跑不了了!」一個灰衣人拍著手說。
「你們想幹嘛?」這是周堅庭想喊的話,出來的卻是一陣嗚嗚聲。他一陣驚駭,低頭看自己,看到的是兩個臉盆般大的虎爪。周堅庭嚇得猛跳起來,虎爪隨著他的起跳自然地使了力,又跟著飛起,周堅庭忽然明白過來——這是自己,自己變成老虎了。
那麼這些人是捉虎的獵戶?周堅庭腦子裡閃過這個想法。這些人卻沒有拿刀劍繩索,為首的灰衣人伸手拽起老虎周堅庭的脖頸皮膚,周堅庭只覺得全無力氣,被他輕輕拉著就走了。
一行人虎穿出草叢,回到大路,沿著大路走上了一處高崗。這群人有6個,都是普通的農民打扮,走起路來毫無聲響,一路上只能聽到自己的身體蹭過灌木時的沙沙聲。一個人先行到高崗頂上打探了一下,朝著山坡另一面瞭望了一會兒,回身打了個招呼,灰衣人立刻拉著老虎快步跑了上去。
對面過來了一個少年,十二三歲的樣子,背著一捆柴禾,看樣子完全沒有留意自己這方的動靜。拉虎的灰衣人一聲輕笑,鬆開老虎,朝它頭頂上一拍:「去,把他咬死。」
周堅庭反應不過來他說的是自己。他還在懵著,身旁的幾個人已經飛撲過去,跑向了少年兩邊,抓住了少年的手腳。
「吃了他!」灰衣人大聲呵斥周堅庭,並一腳踹在他臀上,周堅庭吃痛,大叫了一聲,反映在外面,是一聲威嚴的虎嘯聲,少年抬起頭,馬上被嚇呆了,不等灰衣人拉著老虎跑過去,少年已經癱倒在地上,沒了性命。
幾個人圍住少年,摸摸心口,探探鼻息。灰衣人走過來,看了看,懊喪地說:「喪氣!魂又飛了,真是沒用!」
一段時間下來,周堅庭逐漸適應了新的身份——他是一隻老虎,那幾個人是他的倀鬼。他原來只知道倀鬼是被虎驅使的,今天才知道倀鬼沒了虎,也會自己再去找虎來供養。因為沒有虎吃掉新的人,他們就沒機會找到替身,自己也就永遠得不到托生。
那幾個倀鬼原來的虎死了,他們持著虎皮等了很久,才終於等到了路過的周堅庭,用虎皮蒙了他,把他變成了自己的主人。
周堅庭其實想不通到底誰是誰的主人,幾個倀鬼每天拖著他,給他指引人畜野獸,還幫他控制住獵物。他接受不了殺生食腥,努力抗拒,但幾天下來,餓得受不住,為了活命也只好下嘴咬了第一口,接受了作為虎的命運。有倀鬼的日子其實是容易的,比起其他野獸,得到食物的機會更多,費的力氣更少。只是每次舔舐著鮮血的味道,他心裡總有說不出的噁心,巴不得自己才是被吃掉的那個。
只有吃到人倀鬼才有機會得到替身,所以他們最熱心找人做獵物。然而這荒山野嶺,難得有人出沒,萬一是個獵虎或莽漢,倀鬼們又不太敢接近,所以真吃人的機會不多。周堅庭跟他們混了兩三年,總共吃過4個人,其中有3個在他撲過去撕咬的過程中嚇飛了魂,全浪費了倀鬼們的算計,剩下的那個取代了之前的某鬼,成了6鬼團中新的一員。可能是練習得太少,周堅庭對於吃人一直沒能適應,每一次,他都會跟倀鬼們發生半天衝突,到最後又不得不遵從了他們的意志。
這樣的日子會有頭兒嗎?周堅庭有的時候會想起以前的生活,想起自己的家人,想起變成虎之前,本來是要去幾座山外的鎮上當學徒,學門打鐵的手藝,未來能回家鄉開個作坊。生活本來是按部就班的,怎麼突然之間,就天翻地覆了呢!現在,自己還有救么?
由於總也找不到人吃,倀鬼們商量換個棲息地,往有人煙的地方挪挪。一行鬼虎踏上了陌生的路,朝著可能有住家的方向移動。翻了幾個山頭,果然有房屋,卻是座廟,規模還不算小。
「呸!怎麼是座廟!我嗅著氣味,還以為是有個村子呢。」一個鬼唾了一口。
「咱們趕緊走遠些吧,」另一個鬼說,「我看著這地方心裡總是慌慌的。」
周堅庭心裡一動,有個念頭冒到了面前。灰衣人習慣地伸過手要拉扯周堅庭的脖頸,周堅庭一躲,閃開了他的手,撒開腿朝寺廟狂奔而去。幾個鬼楞了一下,等反應過來追過去,已經趕不上虎的步子。
適應了這個身體的周堅庭早已不是最初那樣的手足無措,他伸開四肢,踏在地上騰空而起,速度快得像風一般。在幾個倀鬼追到廟前的時候,他早已跑進一間大殿,鑽到供桌下面躲藏了起來。供桌遠遠盛不下他龐大的身體,他的屁股、後腿和尾巴都露在外面,微微顫抖著。
大殿里一陣喧嘩,正打坐念經的一群和尚連聲驚叫,全部跑出了殿外。有的和尚跑去拿掃帚鍋蓋之類的武器,拿來了卻也不敢動手,只是關住大門,在外面嚷嚷。
一個老僧被吵鬧聲叫了過來,他制止住徒眾們的慌亂,問是怎麼回事。年輕僧人們七嘴八舌地交待了突發事件的經過,指引著老僧透過門縫去看,老僧看到老虎顫抖的後半身,心裡有了些了解。
老僧孤身進了大殿,並回身關上了大門,嘈雜聲都被關在了門外。「阿彌陀佛,施主不要害怕。」老僧盤腿坐到周堅庭身旁,輕聲問:「施主可是遇到了難處?」
在他和緩的聲音里,周堅庭奮力逃脫時的緊張慢慢褪去,他挪出供桌,用怯懦的眼神看了看老僧,伏下身去趴在了老僧身下,嘴裡發出嗚嗚的低吟。
一人一虎相對良久,周堅庭安靜下來,不再顫抖,溫柔地伏在老僧腳旁,把碩大的頭放到了老僧的腿上。老僧伸手撫摸著老虎的鬃毛,許久後說:「今天起,你就先在我房中住下吧。」
老虎住進了老僧的僧房,這天起,寺廟開始有了肉食。和尚們從外間買來生肉,煮熟之後,老僧將它們與青菜豆腐拌在一起,餵給老虎吃,一天天下來,逐漸減少肉的比例,增加青菜和豆腐。周堅庭每天與老僧同卧起,從不出寺,老僧打坐參禪,他就卧在老僧的蒲團旁邊。半年時間,周堅庭的虎皮慢慢開始褪掉,起初是胸背,後來是四肢,最後是頭部。一個人形極慢極慢地顯現出來,終於有一天,周堅庭可以張口磕磕絆絆地說出話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半句半句地把他的經歷講給了老僧,解釋了當初跑進寺廟的原因。老僧慈祥地安慰了他,告訴他噩夢過去了,他已經得救了。周堅庭激動又委屈,抱住老僧的腿狠狠哭了一場,幾年的暗無天日,幾年的絕望與恐懼,終於結束了。
虎皮的全部脫落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到了這年冬天,周堅庭徹底地恢復了常態,能自如地吐字說話、直立行走,用人的表情手勢表達自己。幾個月來,他每天勤奮地掃地、擔水、幫寺廟做事,跟和尚們相處融洽,幾乎成為他們的一員。他感激著這些庇佑了他、拯救了他的和尚們,他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新生活。
身體恢復得越好,他越想念家鄉,他期待著再次見到父親母親,再次回到那個安靜和睦的鄉村,他要終老在那裡,再也不出來了。
告別的日子到了,周堅庭背上一些乾糧,穿著和尚給的棉衣,辭別了師父和僧眾,走上了回家的路。天色光亮,陽光和煦,途中的風景雖然蕭瑟,卻並不凄涼。周堅庭走得很開心,走到全身冒汗。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充實,這樣充滿希望。
日頭升到頭頂,周堅庭感覺到了飢餓。該休息下吃點東西了,周堅庭靠著一顆大樹坐下,解下身上的包袱,在裡面摸索乾糧。他找得專心,全沒留意到身邊的動靜。他低著頭,把一塊蒸餅掰開,正此時,他只覺得眼前有東西一閃,一塊黃色的布罩向了他的頭,緊接著,世界就黑暗下來……
原故事出自《廣異記》——荊州人
荊州有人山行,忽遇倀鬼,以虎皮冒己,因化為虎,受倀鬼指揮。凡三四年,搏食人畜及諸野獸,不可勝數。身雖虎而心不願,無如之何。後倀引虎經一寺門過,因遽走入寺庫,伏庫僧床下。道人驚恐,以白有德者。時有禪師能伏諸橫獸。因至虎所,頓錫問。弟。子何所求耶。為欲食人。為厭獸身。虎弭耳流涕,禪師手巾系頸,牽還本房。恆以衆生食及他味哺之。半年毛落,變人形。具說始事,二年不敢離寺。後暫出門,忽復遇倀,以虎皮冒己,遽走入寺,皮及其腰下,遂復成虎。篤志誦經。歲餘方變。自爾不敢出寺門,竟至死。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我改了一小部分,一方面是為去掉一點原文的宗教色彩,另一方面是為提高一點它的戲劇性。不過這個故事的戲劇性已經足夠強了,讀的時候我特別驚異於古人的想像力,它放到今天,依然是一個集合了驚悚、懸疑、荒誕、黑色幽默等多種色彩的故事。《廣異記》寫作於唐朝初期,和明清時期的恐怖志怪相比,唐及以前的恐怖是在心裡,明清的恐怖在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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