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Daily 第22期丨橫浜 · 踏み切り | 城市故事 12

我四月份來到橫濱弘明寺的時候，是連綿的陰雨天。

從京急線弘明寺站出來，有一個鐵道和馬路交叉的路口，濕漉漉的地面反映著模糊的人影和燈影。這種交叉路口，日語叫做「踏み切り」，取「跨過之處」的意思。隨著閃爍的紅燈和警告的鳴鐘，黑黃相間的欄杆降下來，電車飛馳而過，將地上的倒影也抹平了。

我就在差不多這個時期，認識了鰻魚醬。鰻魚醬是和我一樣溫吞又狡猾的動物，所以我們很聊得來。

對於「踏み切り」，我說：「秒五」。

鰻魚醬說：「不，灌籃高手」。

你別說，灌籃高手片頭曲里「踏み切り」的實景地就在鎌倉，橫濱的旁邊，一個小時之內就能到，我去觀光的時候找到了它，不過鰻魚醬並沒有叫我拍照。

穿過弘明寺站前的「踏み切り」，是一家茶色玻璃的咖啡廳，咖啡廳後面是一條又陡又曲折的下坡路，許多小店就像圍牆一樣砌在坡道兩側，每間小店在坡道高的一側彷彿要埋進地面，在坡道低的一側則高出地面接近半米。這些小店大多是沒有座位，供客人站著喝酒的「立ち呑み」，同時提供燒烤。

鰻魚醬說：這不就是燒烤攤嘛。

我說：但是每天確實有很多人站在那裡喝酒。

鰻魚醬說：他們都瘋了嗎，好好的居酒屋不去。

我說：好好好，一定給你找個有座位的。

坡道半途，可以看到一間古色古香的庭院，樸素的石砌矮圍牆裡面種著盆景般的松樹。這是弘明寺的側門。坡道下方的盡頭，則是弘明寺的正門。弘明寺是觀音寺，大門內隱約可見一條通往正殿的石階，還有隱於兩側的守護羅漢。雖然有羅漢，門前卻沒有石獅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巨大的白紙告示牌，上面用毛筆和墨水寫著許多捐助者的名字，今年的吉凶事件，以及干支紀年的計算方式。

日本在元旦前夜過年，日語也像中文一樣，把元旦節後的三到七天叫做「正月」，元旦凌晨，大家會去家附近的神社或者寺廟祈禱許願，叫做「初詣」。弘明寺是橫濱最古老的名寺，平時參拜者也絡繹不絕，更不用說「初詣」了。

九個月之後的凌晨，我順著人流走上石階，雖然人流涌動，但並不擁擠。

鰻魚醬說：「也幫我許個願吧。」

我說：「好，許什麼願？」

鰻魚醬說：「許願怎麼能告訴你。」

我說：「不告訴我你怎麼許。」

鰻魚醬說：「你許願的時候跟神說好就行了。」

我說：「是菩薩。」

弘明寺正門面朝東，對面便是附近小有名氣的商店街。街道兩旁商店林立，地面鋪滿方磚，巨大的透明頂棚自兩側商店樓頂而起，在街道上方合攏，街道便成了一條五百米長的步行長廊。儘管聽起來很繁華，但實際上是一條六十年前的繁華街，現在看來就像傳統小鎮的集市。雖然也有現代化便利店，快餐店，咖啡廳，美容室，但商店街上更多的是各種讓人回想起過去的小店，蔬菜，水果，腌菜，豆腐，精緻又結實的杯盤碗筷，周詳羅列的本地特產，各有瑕疵的手工玩偶，大多樸素但不乏明艷的和服，蒸煎皆有的日本茶葉，洋和俱全的地道美酒，漂亮得讓人不忍心吃的點心，還有被叫做「橫濱名物」的拉麵。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小店很多都是已經磨掉了漆的木質房屋，彷彿幾十年就一直這樣存續了下來。

我對此很感興趣，鰻魚醬亦然，但除了站在店前發獃和買東西，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來抒發這種興趣。但對於買東西，我又存在一些無傷大雅的恐懼，於是結果出現了這樣情景，我把商品一一向鰻魚醬介紹，讓鰻魚醬來幫我挑選。鰻魚醬雖然能夠幫我決定，但對於自己的事也難以決定，於是在幫我決定之後，這種模式又會調換角色執行一次。

說到鰻魚醬，商店街上也有好幾家老店，店前立著迎風招展的「蒲燒鰻魚」大旗。我第一次把這讓鰻魚醬過目之後，鰻魚醬還生氣了。但沒過幾天，就頂著大太陽自己說自己是「蒲燒鰻魚」。

商店街的盡頭是弘明寺另一條電車線路地鐵藍線的弘明寺站，車站對面是一家和吉野家類似的「すき家」，是我在日本見過的除了學校食堂外最便宜的餐館。我從九月開始在這裡打工，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在這裡打工的大部分是日本大媽和中國留學生，但也有和我同歲卻長得像四十多歲大叔的斯里蘭卡小哥，有凶神惡煞卻講得一口好日語學著服裝設計的印度大哥，還有沉默寡言看上去像個高中生卻是國費留學生的尼泊爾妹子。有一個姓「高橋」的日本大媽，雖然幹活利落，但喜歡對人挑三揀四，自己又時常偷懶，在我們口中名聲不好，大家都不太希望和她一起排班。但有一回和她一起上班時，看到她老公帶著兩個孩子過來吃飯，她看著孩子吃飯的樣子，眼睛裡滿是慈愛的光，我莫名地就原諒她了。雖然她也沒有什麼需要我原諒的地方。

我把這件事講給鰻魚醬聽，鰻魚醬說：「你真是好人呀。」

我說：「那你不會原諒她嗎？」

鰻魚醬說：「大概會吧。」

我說：「那你不也是好人嗎？」

鰻魚醬說：「哎呀隨便啦。」

商店街橫跨一條蜿蜒穿過橫濱地區的「大岡川」，大岡川兩側種滿了櫻花樹，河裡常年還能看見游過的大魚和野鴨。商店街中央的橋樑兩側為此特地修建了伸向河川中央的展望台，展望台上有木質平台，可供遊人盤腿而坐，帶上點心和酒水野餐休憩，於是每到春天，這裡也是附近有名的賞櫻地點之一。就算不是櫻花花期，展望台上也常年坐滿了過路人，從兩鬢斑白的老友到活潑青澀的中學生，都自在地享受著這片休憩之所。

但對我來說，附近還有一處堪比這裡的賞櫻聖地，便是我寄居的留學生會館。從商店街東端，地鐵藍線弘明寺站步行三分鐘，自大街轉入一條僻靜的小路，右側便是留學生會館了。會館院子里種著一片品種各異的櫻花樹，到了春天花季，整個地面都會被花瓣覆蓋，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整個天空都會被花團遮蔽。而且每一株櫻花樹，都有著不同的名字，我在一天夜裡發現，欣喜若狂地把它們一個個抄了下來：松月、手弱女、一葉、普賢象、御衣黃、大島桜、兼六園菊桜、思川、來迎寺菊桜、鬱金、市原虎の尾、関山、紅南殿、伊呂波紅葉。

我把這些發到網上，結果只有鰻魚醬一個人誇讚。

我回到宿舍，鰻魚醬問我：「如果我去橫濱玩，你會帶我去哪裡？」

我想了想，說：「我家附近的街道。」

鰻魚醬說：「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嗎？」

我說：「大概沒有什麼特別的，有神社，寺廟，公園，河流，街道，但這些哪裡都會有的。那……你如果來橫濱玩，想要我帶你去哪裡？」

鰻魚醬說：「你家附近的街道。」

我說：「這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喲。」

鰻魚醬說：「但是景點也沒什麼也別的呀，也是哪裡都會有的。反而，了解一條街道，似乎會很有趣的樣子。」

我說：「我們在一起吧。」

鰻魚醬說：「好。」

二月份我回國，收拾好行李，穿過商店街，穿過大岡川，登上長長的坡道，在京急線弘明寺站前的「踏み切り」對鰻魚醬說：「先給我介紹一下你的街道吧。」

◎ 作者： 砌貓，就是用磚頭砌成一隻貓噢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 更多故事，請關注微信公眾號 「大故事家」dagushijia ，微博@dagushijia_ruuxee

◎ 歡迎投稿，郵箱：yuxiaolian@ruuxe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