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殺

死刑犯殷傑在臨刑前夜,久久未眠。我裹著潮濕發霉的棉被勸他說:「睡吧!不久要天亮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75 個故事

2008年11月4日,我的手腕被不鏽鋼手銬緊緊箍住24個小時之後,變得綿軟麻木,已經沒有力氣脫下潮濕而厚重的棉衣,換上看守所警官遞上來的橘紅色號服。

兩個外勞野蠻地幫我換上號服,隨即我被投入了1024號房。鐵門關上,我沒入一片骯髒的橘紅色之中,幾十個光禿禿的腦袋下面套著同樣顏色的號服,泛出髒兮兮的油光。

號長帶著一個紅帽子,坐著在號子中間,他叫人把我拉到他面前。

「蹲下!」

身後的犯人把我往濕漉漉的地面上摁,號長抬著鬍鬚雜亂的下巴,問我犯的什麼事。

「搶劫。」

「第幾次進來?」

「第一次。」

「不管你第幾次,也不管你在外面混的有多屌。在我這裡,是虎,給我卧著!是龍,給我盤著!今天我請你吃頓「冰糖肘子」,記住菜的味道,以後長個記性!」

號長對我進行完入監教育,身邊的犯人把我架到了廁所里。他們讓我筆直站立,掀開我的衣服,露出肚皮,找准腎臟區域,用肘部進行了一次猛烈擊打。

我躺在地上,像一條翻滾的蚯蚓,五分多鐘沒能緩過勁。結束幾天難耐的新犯日子後,我知道了號子里迎接新人的特殊方式——「點菜」。

新人入號,必須嘗兩道菜。一是「冰糖肘子」(用肘部擊打新犯的腎臟區域),吃完這道菜,第二天小便會帶血。二是「辣椒爆魚」(用私藏的繩子泡水之後抽打新犯的背部),吃完這道菜,背上裂開的口子像一片片魚鱗。

「冰糖肘子」適用於普通暴力犯,讓他們記住疼痛,記住號子里的規矩。「辣椒爆魚」是專門為盜竊犯和強姦犯準備的,偷偷摸摸或者欺辱女性的行為,在哪裡都受討厭,牢獄裡也不例外。

殺人犯一般是不會被點菜的,但1024號子破了例,不僅給殺人犯點了菜,還給他點了兩道菜。

這個倒霉的殺人犯就是殷傑。

那天,殷傑從水磨石的路面一路走來,發出叮鈴哐啷的響聲,犯人們一聽就知道新來的是殺人犯,因為只有殺人犯才會被上鐐銬。

號房的門口有順犯子探風,每個號房進人出人的情況會隨時彙報給紅犯子,一旦迎來新丁,號子里會像過節一樣熱鬧。

但是殺人犯不受任何一個號子歡迎,因為他們有命案傍身,心如死灰,無所畏懼,不僅會更多地消耗號子里的公共資源,還會增加人身安全方面的風險(有些殺人犯在死刑交付執行之前,會通過製造新的傷害案件來拖延自己的行刑日期)。

殷傑面對著1024號房門口站立的時候,號子里的犯人有些鬱悶,順犯子朝紅犯子垂頭喪氣地彙報:等了幾天,來的是個霉貨!

殷傑的長相太不符合一個殺人犯的樣子,他文質彬彬,有一張娃娃臉,他大概是1024號子有史以來最沒有殺氣的殺人犯。

新人進號子,第一件事就是如實交代自己的案情。有些犯人會耍滑頭,冒充是混黑社會的。但號長可以輕易從管教那裡得到真實的信息,一旦發現不符,這種犯人會被暴虐一番。

殷傑不是會耍小聰明的人,那天他蹲在地上,老老實實地敘述了自己的犯罪經過。

殷傑原本是南京六合人。2008年元月,一場罕見的大雪壓垮了他的肉兔養殖棚,2000多隻均重5斤以上的肉兔被暴雪掩埋,三年心血毀於一旦。正當他在外面忙著籌錢修建新棚時,妻子因為煤氣中毒,死於一個平靜的春夜。讓他難堪的是,人們從他家簡陋的平房屋子裡抬出兩具屍體,除了妻子,還有一個赤裸的陌生男子。

妻子的喪事在鄉民指指點點的說笑聲中完結,殷傑心力交瘁,夜不能眠,一個人在鄉間的路上抽悶煙。村裡一個上夜班的女人騎著電動車朝他駛來,車燈刺得他心裡發燥,他擰緊眉頭攔下女孩,質問她為何故意挑事。

女人開口就與他對罵:「哪個曉得你半夜不睡覺,杵這個屌地方啊?我還以為撞見鬼了呢!二胡卵子(南京話形容傻頭傻腦,無用的男人)!」

殷傑從電動車上攔腰抱起女人,把她扔進甜菜地里。他竭盡氣力掐緊女孩的脖子,把她的頭嗆在灌溉用的細溝渠里……

女人死去後,他騎著電動車把屍體帶回家中,卸下皮老虎的木頭棍,侮辱了女屍的,然後摟著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他悄悄把電動車騎到二手市場,賣了500塊錢。

警察順著這輛電動車的線索很快找到了他。

殷傑侮辱屍體的行為遠比他故意殺人的罪名更讓人難以接受,所以號子里破了例,先給他點了道冰糖肘子,然後又把他拉到鋪板中間來了頓標準的辣椒爆魚。

殷傑的這些遭遇,我並沒有親眼看見,因為他比我先入號,但他讓號子里破例的事迹,人盡皆知。

我進號子的時候,他的案子已經快一審開庭,那時候他在號子里待了半年多時間。號子里的人知道他陽壽不長,睡覺不願挨著他,怕惹了晦氣。我成為順犯子後,見他身邊寬敞,就躺到了他的邊上。

殷傑並不是一個性情殘暴的人,相反,他很隨和。

死刑犯沒有勞動任務,但他常常拖著腳鐐幫我搓二極體。死刑犯每天吃病號餐,兩個雞蛋一片大肉,他沒胃口的時候,我總能從中獲益。

殷傑的話不多,但他並不拒絕交流,相處的熟了,我問他為什麼殺那個女人。

「不知道,當時就是覺得女人沒一個是好東西。」他平靜地告訴我。

好奇心有時候讓我很沒分寸,我又問他為什麼把木頭棍子塞入女人的下身。

他沉默不語,盤腿坐上鋪板,用鏈條在鋪板上刻出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08年12月4號,殷傑一審開庭,被判處死刑。

回到號子的時候,他的腳鐐被管教安上了連環鎖,但凡有一點生存希望的殺人犯,都不會像他那樣,手銬腳鐐配套齊全。

一審開庭之前,他曾經寫信讓父母賣掉家中的宅基地,去托律師找關係,救他一命。求生的慾望讓他變得毫無理智,因為這種信件根本就不會被寄發出去,況且他的農民父母哪裡有這樣的門路?一審宣判完畢,他帶著手銬,撕毀了所有和家中來往的信件。

號子里的犯人大多沒學過法律,但久病成醫,法律知識比平常人要精通很多。犯人們知道殷傑逃不過一死,但相處了這麼久,也動了惻隱之心,給他出了五花八門的點子,企圖拖延死刑交付執行的日期。

一審判決書下來後有十天的上訴期,犯人們叫殷傑在第十天遞交上訴申請,這樣可以盡量拖延時間。

殷傑的上訴很快被法院駁回,這個結果是預料之中的,但是真正交付執行的準確日期,號子里是沒有人知道的。

有犯人開殷傑玩笑,說:「你要是個女的,我們這麼多人,保證讓你懷孕,這樣你就可以多活一年了。」

整個號子里哄哄大笑。

09年2月19號,殷傑已經持續三天夜不能寐,日食一頓。

死刑犯雖然無法獲知行刑的日期,但面對生死問題的時候,冥冥之中的第六感特別靈准。

這天,殷傑蹲在廁坑上長達半個多小時,他排空了體內的臟物,並拒絕飲食。大部分預感到末期將至的死刑犯都希望自己乾乾淨淨上路,並不貪享口欲。因為飲食或者宿便,極易在槍決的最後一刻變成不自控的屎尿。

殷傑那天棄之未食的飯菜里有雞塊和魚肉,這是號子里難得出現的美味,犯人們把它存了下來。

晚上很多人來勸殷傑。「你吃點吧,上路了不要做餓死鬼!」

「沒胃口,吃太油膩了到時候容易拉肚子,弄髒了衣服不好。」

說到衣服,一個盜竊犯問他:「你上路穿什麼啊?我有套西裝,抓進來的時候穿在身上的。剛買的!2000多塊呢!」

犯人們罵他,說衣服是他偷來的,穿了上路也不幹凈。

號長是個毒梟,號子里的人很懼怕他,那天他用命令式的口吻對殷傑說:「西服你穿上!上路體面一些,牛鬼蛇神就不會欺負你!你把飯菜也吃了!走路有底氣,不然被拖著出去不好看!我1024號子的人都是站著出去的,不要丟人!」

號長剛說完,犯人們就翻出了那套西裝。殷傑帶著鐐銬,給他換衣服是一件技術活,要有經驗的老犯才能完成。大家一起幫忙,花了十幾分鐘才幫殷傑穿上西裝。

號長給殷傑拿來了一雙皮鞋和一根尼龍繩,這根繩子平時藏在鋪板下面,是一期期的號長傳下來的,每個不討喜的新犯都感受過它火辣辣的力量。殷傑第一天消受在背上的「辣椒爆魚」就是拜它所賜,它是號長權威的象徵。

號長叫人把尼龍繩弄成兩段,綁在殷傑膝蓋下面,然後對他說:「把飯吃了!到時候萬一認慫拉了褲子,髒東西也流不出來,路上的小鬼們看不見,就不會嘲笑你。欺軟怕硬到哪個界面都是一個樣,把飯吃了有底氣!」

殷傑腳上那雙破了洞的布鞋和西服不搭配,犯人們怕他的腳踝走路的時候被磨破,扯爛了一個被套,用布條把鐐銬包了起來,再給他穿上皮鞋。

殷傑站起身來,大家看了看,覺得還不夠體面——他稀稀疏疏的鬍子看起來很不精神。

有個涉黑涉暴的犯人用兩根毛線沾濕水,繃緊後在他臉上來回滾動,幫他拔乾淨了鬍子。

他一邊拔一邊問殷傑:「你還有沒有其他案子啊?要是有,領『花生米』(吃子彈)的時候檢舉自己,你至少多活四個月。」

「他老實巴交的,又不是混社會的,哪來那麼多案子?你小子估計有餘罪漏罪沒交代啵?說兩個讓殷傑立立功,你也積積德撒!」犯人們自動替殷傑回話。

資料圖 | 看守所

死期將至的人,能精確感知到時間是有形的,流動的,躺在血液里一滴一滴往下沉。號子里夜間有人站崗,兩個小時一班,外勞通知換班的時間,殷傑總能準確感知出來。

19號那天晚上殷傑整宿未眠,我斷斷續續陪他說了一個晚上的話。「知道我為什麼用木棍塞到女人那裡嗎?因為我沒有那種能力…….」最後一班夜崗交班的時候,他回答了我之前的那個問題。

我在昏沉和睏倦之中,感知著這個答案帶來的驚愕與可悲。一段沉默後,我擱淺在睡眠的碼頭,怪夢和獰笑在我曲折的大腦里盤桓,黑色的帶血的女人徘徊在我和殷傑的床頭,日光燈往下落,我淺淺的夢境里寫滿了血色的「死」字……

號房門打開的時候,犯人們被驚醒了。那扇老舊而生鏽的鐵門,開合的噪音巨大而刺耳,犯人們從被窩裡直起身子,殘餘的睏倦就像麥芽糖黏住了眼睛,需要費力才能看清楚門口。

管教帶著三個武警來到監舍里。

「殷傑!帶你走了啊!」

管教上前檢查了殷傑的鐐銬,兩個武警搜查了他的身體,駕著他的胳膊走出了號子。鐵門重重關上,聲音里透著一股衰腐的沉悶力量。

號子里開封整理內務,殷傑的遺物被找出來——三張從報紙上撕下來的女明星照片,半截舒膚佳香皂,兩袋速食麵調味包,還有一堆霉變的衣物。

上午,號長隔著放風場頂部罩住的鐵網,往圍牆外面扔殷傑的遺物,犯人們停下步子,抬起頭靜默地看著。

每送走一個死刑犯,號長都會在當天放風的時候,把他的遺物扔出圍牆。罪惡的肉身需要囚困,但每一個靈魂理應自由。

結束了放風,犯人們回到號子里。每個人都有些懶惰和瞌睡,在午飯到來之前,我們就會忘記殷傑的名字,他再也不會被談論……

午飯過後,號房門開了,管教走進來。「殷傑的個人物品都處理了?」他問號長。

「早扔到圍牆外面去了。」

管教走出去後,號子里一下子沸騰起來。有經驗的老犯人知道殷傑還活著,大家猜疑、討論、分析……那天每個人都沒有按時完成勞動任務。

每個號子都有一個記錄員,負責記錄犯人們勞動、思想、情緒的各種表現,他每天都可以和管教近距離攀談。

號長派他去打探情況。他回來後說,殷傑在死刑交付執行的時候,檢舉自己謀殺了妻子和妻子的情夫,被公安機關帶走,關押在市看守所接受審訊。

當天晚上新聞聯播過後,犯人們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大家圍坐一圈,每個人都像偵探一樣猜測案情。

「殷傑修兔棚兩個月未歸家,說明他早就知道妻子有姦情!」

「那個女的罵他『二胡卵子』,說明他妻子偷人的事在村子裡是半公開化的。」

「那為什麼要把木頭棍塞那裡面去呢?」

……

最後討論到被殺女子的時候,犯人們產生了疑惑,面對這個疑惑,他們用一句話結束了討論:「殷傑心理變態,仇恨女人!」

我盤腿坐在聒噪的人堆里,一言未發,腦海里始終回蕩著殷傑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因為我沒有那種能力…….」

殷傑後來在市看守所待了多久?何時被處決?我不得而知。他在08年犯下的兩件殺人案子,一件讓他送命,一件給他續命,但他終究活不過29歲了。

作者夏龍,曾入獄七年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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