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西遊——那個啃雞腿的和尚

1

大唐，盛世，長安凈土寺。

我打來一碗水，遞給師傅。師傅說，玄奘，你為什麼當和尚？

我說，師傅，我來寺里三年了，你問了我不下一千遍了。

師傅說，一千遍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出家么？

我說，普渡天下之眾生，解萬民於倒懸。

師傅端著水碗，說，玄奘，為師並不是要你這麼裝逼的回答，為師想聽聽你的心裡話。

我說，師傅，您再磨叨一會，水就涼了。

師傅說，玄奘，其實這世界無常，為師是想叫你……我日你奶奶，玄奘，這特么是酒。

我已經跑出去了，這禿驢，整天叨逼叨，有夠秀逗。

師傅在門口指著我大罵，小禿驢，有種你別跑。

我說，老禿驢，有種你來追我。

廟裡的和尚都習以為常，整坐廟大概只有我有膽子去捉弄師傅，但是不管我怎麼捉弄他，他都不開除我。

我從懷裡掏出一個雞腿，說，老禿驢，雞腿可香了，你吃不吃？

師傅氣的吐血。我哈哈笑，冷不防撞到一個人。

我罵道，卧槽，誰暗算我？

一個小姑娘，六七歲年紀，羊角辮，紅臉蛋，兩行鼻涕閃閃亮。

你找誰？我問。

小師傅，您好，我來找老師傅，去給我娘看病。

哦，找那個老禿……老和尚啊，喏，在那呢。

小姑娘順著我的手看過去，跟我說聲謝謝，一步一顛的向老和尚跑去。我吃著雞腿，看著她的腦後的兩條羊角辮子上下搖晃。

2

後來又來了好幾次，都是請師傅給她娘看病，我懷疑師傅就是一個徒有虛表的草包和尚，要不然這姑娘他娘為什麼看了這麼多次病還不痊癒。

小姑娘來的次數多了，我倆就開始混的熟。我問她，你叫啥？

她說，我叫小貓。你呢？

我叫玄奘。

小貓說，玄奘？這個名字聽起來就是一個得道高僧。

我說，我一直以為我這個名字有點太裝逼。不過我沒想過得道。

小貓說，得道高僧都吃雞腿么？

我一本正經的說對，吃雞腿是一個得道高僧的必經的考驗，同樣的考驗還有狗腿，牛肉湯，四喜丸子，小雞燉蘑菇，酸菜血腸，紅燒鯉魚，大盤雞，夾肉大餅等等。

小貓來的次數多了，我倆漸漸熟絡起來。她似乎對我的身世感興趣，說實話，我都不知道我的身世，只能胡說八道，還好我比較擅長鬍說八道。

我在說胡話的時候，小貓就歪著腦袋看著我，兩條鼻涕在臉上閃閃發亮。

小貓說，玄奘，你知道嗎，你胡說八道的時候特別像一個高僧。就是個子小了些。

我說，小貓，我才八歲。

後山有一顆大槐樹，一到夏天就滿山的槐花，小貓拽著我，我扛著鍬，在槐樹底下挖坑。

我問她這是要幹什麼，她說，她有一個秘密，不能說給別人，要放在這可樹下藏起來。

我說，你不怕我偷看么？

小貓篤定的說，你不會的。

我挖了一個好深好深的坑，小貓把她的秘密放進去，再埋上，忙活了一身的臭汗。我和小貓躺在樹下，此時槐花和蒲公英都隨風飄散，山下凈土寺傳來陣陣鐘聲，小貓說，小和尚，你看，那朵雲，像不像一隻貓？

我說，不像貓，像雞腿。

小貓嘻嘻的傻笑，我側身看過去，她的臉上掛著一個鼻涕泡，在眼光下發著七彩的光，這傻丫頭已經睡著了。

3

我十二歲那年，小貓跟我說，她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我說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好。小貓說，外面的世界好大的，人活著總要多走走，多看看。

我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外面的世界也有妖怪。

我從山下的漁夫手裡買來一條魚，打算烤來吃，小貓說，你不要吃它，你吃了它，它會痛。

我說，我不吃它，早晚會有人吃它。

小貓說，所以你要成為普度眾生的高僧呀，你要教誨大家不要吃魚。

我說，好，不吃魚，吃雞腿。

小貓氣的夠嗆，我不忍心逗她，終於把魚放生。小貓說，小和尚，你真乖。

說完她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

我懵逼了。似乎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

小貓每隔幾年都會去後山，把埋著秘密的坑挖開，然後再放進去新的秘密。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麼多秘密，但是每次都是我來挖坑，當她第五次放秘密的時候，小貓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

十六歲的小貓，臉上早就沒有了鼻涕泡了。小時候的紅臉蛋消失不見，成了一個聘聘婷婷的大姑娘。

而十八歲的我，依舊喜歡啃雞腿。

十年間，我吃了不下幾百隻雞腿，小貓總是說，一個和尚不應該吃葷。

說來奇怪，老師傅說我，我都不聽，唯獨小貓說我的時候，我真的會放下手裡的雞腿，跟著廟裡的和尚吃青菜豆腐。

有好幾天小貓都沒來找我，心裡空落落的，我手我雞腿，坐在山門，山路上偶爾有人經過，砍柴的，游山的，搞對象的，就是沒有那個小姑娘。

一隻狗看著我手裡的雞腿，舌頭吐著老長，口水漣漣，我把雞腿扔給那隻狗。

師傅在身後說，玄奘，你終於要開悟了么？

我說，為什麼這麼說？

師傅說，你把雞腿扔給狗，說明你已經有了慈悲之心。

我說，你錯了，我是想把這隻狗餵飽，然後殺了它吃狗肉。你沒聽過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么？

師傅說，玄奘，你心裡有了牽掛。

我說，師傅，你就是一個和尚而已，別跟我裝哲學家。

剛說完，山下出現了一個挎著籃子的丫頭的身影，沿著台階一步步上來，我站起來喊，小貓，小貓！

小貓沖我笑笑，我下了台階，去接過她手裡的籃子，一陣酒香。

小貓說，我要去後山。你跟我去吧。我說天要下雨了，路滑，一定要去後山么？小貓說，對。一定要去。於是我去了鐵鍬，跟小貓去去後山。

我問小貓，你怎麼這麼多年都沒來？

小貓說，小和尚，我以後就不能來啦。

我說為啥？

小貓說，不說這個了，快到了吧？

後山並不遠，十年間，這條路我們已經走了幾十趟，一直從少不更事走到了青春萌動。

小貓把她所有的秘密都拿出來，一一看過，許久嘆了一口氣，又把那些本子都放進坑裡，動手埋上。

她找來一塊木板，立在那個坑邊上，我問小貓你這是在幹什麼，小貓說，紀念。

紀念什麼，我不知道。但是小貓把籃子里東西都拿了出來，好傢夥，雞腿，肘子，紅燒魚，燒刀子。

我倆坐在她的青春紀念碑前面，小貓遞給我一個雞腿說，小和尚，我以後就不能來了。

我喝了一口酒，說，為什麼？你是討厭我了么？

小貓說，你聽說了么？山下，來了一個靈感大王。

我說，不知道。真跟你有什麼關係。

小貓說，我要嫁人了，嫁給這個靈感大王。

4

小貓走後，我在禪房裡默默的坐了三天，師傅說，今天是小貓出嫁的日子，我說，她嫁不嫁跟我有什麼關係。

其實我嘴上說沒關係，身體還是很誠實。

我還是去看了小貓的婚禮，當然，我隱藏在人群里，遠遠的看見小貓一身嫁衣，紅妝粉面，眉宇間並無多少開心。

靈感大王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身紅衣，胸前配花，吹鼓手敲鑼打鼓，鞭炮齊鳴。

我回到廟裡，喝了一斤燒刀子。

師傅說，你是和尚，你有你的宿命，你的宿命就是當一個和尚。

我說，我不想當和尚，我想要小貓姑娘。

師傅嘆了一口氣，拿過我的酒壺，自己喝了一口，說，玄奘，你早就應該看破的。

我說，師傅，我看不破。

師傅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等你什麼時候學會放下，你就離成佛不遠了。

我說，師傅，我他媽這輩子也不想成佛。

師傅嘆口氣，說，我不勉強你。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你知道那個靈感大王，是什麼人么？

我說，你快說，別繞關子。

師傅說，靈感大王，本是一隻修鍊成精的鯉魚精。為害長安已經多時。這個妖精唯一的愛好，就是娶媳婦，一年間已經娶了12個媳婦。

我問，那些媳婦都到哪去了？

師傅說，據傳聞最後都被他吃了。

我問，那小貓……

師傅說，小貓姑娘其實是一隻未成氣候的貓妖。她終日在這廟裡聽訟佛號，有了佛性。她此番前去，乃是效仿我佛去了。

我腦中忽然炸裂，隨手抓起一跟禪杖就沖了出去。

5

山下百姓在河邊聚集，紛紛往水裡扔吃食，我問，你們在幹嘛？

一個人說，感謝靈感大王啊，給我們帶來風調雨順。

我說，他是妖怪，是妖怪呀，你們為什麼要感謝妖怪？

另一個人說，和尚，你不要打擾我們，你這樣出言不敬，得罪了靈感大王，百姓們吃苦受罪，你擔當得起么？

我說，你們醒醒吧。跟著我去消滅這個妖怪！

百姓們都紛紛磕頭，不過不是對我，而是對這祭台，口中念道著：靈感大王在上，保佑我們長安城不再受災受難。

一個老太太給我一炷香，說，小和尚，你也拜拜吧，求靈感大王寬恕你的口無遮攔。

我說，我連佛祖都不拜，我會拜一個妖精？

老太太說，小和尚，你這麼不敬，當心遭到報應啊。

我掄起禪杖，把祭台上的貢品都掃落，說，我不怕這個靈感大王。有本事叫他出來。

河水忽然翻滾，一個巨浪衝天而起，岸上的百姓都驚慌失措說，小和尚你完了，你一個人發瘋，不要連累我們吶。

我冷笑一聲，哼，百姓！

一個人從河裡飛出來，身披黑衣，臉泛青光，百姓不住的磕頭。我向前踏出一步，說，你就是靈感大王？

他說，對。

我說，你把小貓還給我，我饒你不死。

他說，六年前，你救過我。念你對我有恩，不和你計較。你回去吧。

我說，妖精，別給臉不要臉，當心我扒了你的魚皮燉魚湯！

靈感大王說，玄奘，我給你機會讓你逃命，趁我沒改主意之前，趕緊滾。

我說，要我走也行。你把小貓還我。

他升上半空，將身子隱在一朵黑雲里，說，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一股黑煙噴過來，百姓們紛紛四散逃竄，我迎著黑煙衝上去，被噴了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靈感大王說，凡夫俗子，自不量力！

我站起來破口大罵，湊不要臉的妖精！你不好好的修鍊，在這為非作亂，早晚會被佛祖收拾！有本事你下來，咱倆好好打一場，看我不打的你媽都不認識你。

靈感大王說，玄奘，我剛才只是警告你，你要是再這麼執迷不悟，當心我要了你的命。

我忽然跪地，說，我求求你了，你願意禍害誰禍害誰，我只求求你把小貓還我。

靈感大王落下黑雲說，虧你還是一個出家的和尚！你不是說你連佛祖都不拜嘛？哈哈哈，你也有下跪的一天。

我說，我日你大爺！話音未落，我把禪杖直直的丟了歸去，接著我自己也沖了上去。

禪杖在半途忽然轉了回來，正好打在我的胸口，我向後飛出兩三丈，落地的時候又磕在了剛在被我打碎的祭台邊上，眼前金星亂轉，一口血噴了出來。

我又站了起來，不顧嘴角的血，冷笑著說，哼！妖精！

在接下來的一刻鐘之內，我共計上天三次，被打倒四次，吐血七次，一刻鐘之後，我終於不能再站起來，我估計現在不論是小貓還是老方丈都不會認識我了。

我現在就是一個血葫蘆。

靈感大王說，玄奘，你還不死心？

我說，我日你大爺！

靈感大王一揮手，從河水裡升起了一個人。

是小貓，不過她閉著眼睛，臉色鐵青。我喊一聲小貓，就向前爬，沒等我爬出一米遠，靈感大王忽然張開嘴，小貓漸漸的變成一縷青煙，被靈感大王吸進嘴裡。

我爬到靈感大王的腳下，拉著他的衣服站起來，說，你個王八蛋！我日你祖宗！

靈感大王說，玄奘，既然你這麼喜歡小貓，我就成全你。

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我的胸口，我的身體在空中划過一道弧線，然後重重的落在了地上，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擊碎，巨大的疼痛讓我幾乎暈厥。

一道白光從天而降，我迷迷糊糊中看見一個一身白衣的人腳踩蓮花，站在半空。

靈感大王忽然跪下說，菩薩！拜見菩薩！

我定睛一看，這特么不是老師傅么？原來他才是大BOSS啊！

師傅沖我輕輕的揮了揮手，我一下子覺得身體輕鬆起來，不疼不癢，似乎從來沒有受過傷一樣。

師傅說，玄奘，你還不悟么？

我說，師傅，我看錯你了，原來你是在跟我玩潛伏。我求求你，救救小貓姑娘。

他說，我可以幫你救她，但是……

所有不必要的廢話都在「但是」之前，所有傷筋動骨的條件都在「但是」之後，道理我懂。

我說，您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他說，我沒有條件。我只願你能開悟。

我跪下說，好！是要能救活小貓，我願意阪依我佛，普度眾生。

師傅說，生亦何歡，死亦何懼，茫茫眾生，不過是沙海一粒。玄奘，我在西天我佛如來之處等著你。

他說完念了一句佛號，靈感大王變成一股黑煙，進了師傅寬大的袖口。

黑煙散盡。

地上只留下一隻白貓，抖抖身子，瞄了一聲。

我說，小貓。

喵。

我是小和尚啊！

喵~

我抱起小貓，她喵了一聲，從我懷裡竄了出去，幾個縱躍，消失不見。此時四周恢復平靜，師傅說，玄奘，一切有為法，似夢幻泡影。拋開五蘊，方能得證大道。

我跪在地上，盯著小貓離開的方向，哭著說，得你媽媽的證大道！

6

我從廟裡出來，背著禪杖，一步步向著西天出發。

那隻白貓偶爾會再次出現，遠遠的跟在我的身後，我走過山川，走過大河，白貓就遠遠的跟著我。

其實，我那天在樹下，是我平生第一感到失落，那時天上小雨終於淅淅瀝瀝的下起來。遠山含黛，秋風瑟瑟，我默默的喝著酒，小雨打在了我的光頭之上，那是少年的憂愁。

我想跟小貓說，你不要嫁給那個靈感大王，我們才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兒，那個靈感大王，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得秘密，我全部都知道，早在你六歲那年，我就知道你是一隻妖精。但是那又能怎麼樣呢？有了愛，妖也是人吶。

我還想跟她說，你想去外面的世界走走，其實我老早就想好了，等我申請當個行腳僧，就帶著你出去走走，帶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走在遠離故土的異鄉，馬蹄噠噠，走過經年的歲月，誰也不知道我的心事。

我在通往極樂的路上，從未真正的快樂。

老師傅說，等我到達西天之時，就是我拋卻凡塵的日子。

可是，誰又能真的拋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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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我的故事《妖經》首發於此，若有非法轉載，請揮刀自宮。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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