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霧

剛轉過扶梯,就見到了他,坐在等位區,即使他跟其他人一樣也在看手機,即使我們已近10年沒見,我也一眼認出了他——他坐得筆直,姿勢標準,線條硬朗,六年高強度的訓練留下的印記。他也認出了我,起身,微笑,迎了過來,不太有準備的,他迎了過來,抱了抱我。

上次分別時,我們還是初中生,突然間就以成人的禮節相迎了。

我剛下班,他已經等了一會兒,在銀泰中心負一層的榮小館,吃杭幫菜,不管是地點還是菜系我都定的不好——離他太遠,兩個四川人,點的菜果然也沒怎麼動。餐廳吵鬧,並不適合聊天。只是看中離我公司近,上一份工作的時候,常來這裡,圖省事,沒認真另選。

寒暄了幾句,幾乎同時的,我們都用四川話說到,「還是講四川話嘛。」

他高了,也瘦了些,嬰兒肥褪去,笑起來還是害羞。

吃檸檬漬小番茄,我一個月前還不認識的一種甜軟的海魚,一些別的。菜都沒太動,喝光了一紮青橘凍飲,交換彼此這些年在做什麼:零班,清華,氣胸,刑法108條,部隊,打人,新兵,特殊任務,拆彈,拉練,警官證,戀情,正營級,酒,住院,兄弟,困擾,脫節……

而我這幾年……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這次我沒有搶著買單,結賬出來,路口風大,已經好冷了。他把圍巾給我,我在找車,他跑遠拍起照來。

在路上的時候,他母親打電話過來。他說在跟我玩,告訴她我的名字,家的地址,我們的關係——現在連知道我初中時的名字的人都不多了,更別說我們同在的那個鎮子的名字,我們中學的名字,如同一串密碼,一一解鎖,「咔噠」一聲彈開,原來是個糖盒,裡面裝著初中時教室窗外的雲,它們漸漸飄走了。

然後我們又去喝了一杯,我點了長相思和一種粉紅色的甜酒,又點了金酒酸和樹莓酸。那家酒吧是我常去的,因為離我家很近,能讓我在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醉酒前悄悄結賬離開,不會在斷片之後又把同行的人打傷。我在這裡,就在這裡,同一張桌子,跟我許多的「新朋友」都喝過。

所以,親愛的朋友,當你在同一個座位剛落座時,我原諒了自己心中湧起的酸楚和傷感。我們聊起了死去的同學,結婚的同學,隔壁班的同學,某班花和某混混居然結婚了,我們一起翻了好些人的朋友圈,看他們的結婚照……

我記得關於他的很多事情:文藝匯演演了一隻兔子,上台前他作風前衛得古怪的班主任,毫不在意的,當眾折斷了行道樹的樹枝,給他做道具;我們兩個班一起在大教室上口語課,他念lyrics這個單詞發音標準得可愛;他的班主任怎麼催他去考那所國重;我們怎麼趴在陽台上討論數學題……並不是暗戀,我記性一向好得可怕,從來是同學聚會時講舊日細節讓大家鬨笑的那個人。這其實是一重負擔。

那時全年級1000多人,剛進校時還沒拿到教材,晚自習老師就讓我們唱歌,唱「長亭外,古道邊」,唱「初升的太陽照在臉上,照著身旁可愛的小樹」,我們以為都前程不可限量,以為大好未來近在咫尺。

可最後只有3個人考上了一本大學,他,我,另一個男生。讓我緘默的,不只是我兔死狐悲的悲涼無人可以傾訴,不只是「階層流動固化」這種爛俗的社會學論調,而是我終於意識到,那時考年級前10和前100沒有區別,現在我們在哪座城市,能在野外一槍打爆罪犯的頭,還是總找不到寫字樓的門禁卡也沒有區別,早有更宏大的力量在寫定我們的命運,「光在出發之時,就已知曉抵達,命運是被動的確定,看你如何經過」。我們不過是找命定的路標罷了。

我們聊起了老師們,自我們畢業之後,他們如同路碑,再未變過,除了一點點矮化風蝕;我們聊到各自現在的生活,他說,這半年來是他最低谷的時候,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因為我一開口只能是「我這半年也過得糟透了」,這實在不是什麼有用的安慰。

其實聽到這句挺難過的,因為我不能告訴你,我本以為你替我過上了「我以為的那種幸福快樂的成年人的生活」。

酒杯空了,我們走出去,更冷了,我特意繞了一截路,帶他經過我家附近一個很有名的gay 吧,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哈哈。

然後擁抱,告別。下次見面不知何年了。

舊日的朋友是彼此的船與錨,看著對方,方知自己已經出海太久,大海蒼茫,遙遙相望,霧氣漸漸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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