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僧連載——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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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漢城正要踏進寺內,值事僧跑過來對他耳語道:「您的兩位朋友,如果可以暫時先在外邊等候的話……」他露出為難的表情。

考羅上尉他們的長相顯然很有職業特點。宋漢城又一次走到兩位同伴身邊,委婉轉達了主人的請求,當然,這不算什麼命令,但還是客隨主便比較穩妥。

考羅上尉根本不以為意,他咧開嘴笑著,雙手合十對值事僧說:「我們在外擔任警戒。宋先生,請放心,我們不會打擾您。」

這倒讓宋漢城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拍了拍考羅上尉的胳膊,隨後就跟著值事僧走進了那個「惟一之所」。

數十盞油燈照亮了這寺廟殿堂的內部,看得出這裡的頹敗和空曠。

確實很空曠。與柬埔寨鄉村地帶的所有寺廟不同,宋漢城所看到的是一個方而開闊的殿堂,兩側和內里均有上下貫通的高大柱廊,前後左右各開有一個拱形明窗,這讓人馬上聯想到了早期佛教供養建築中典型的屋塔形制。

宋漢城還在想著剛才進門前的所見之物。一般而言,屋塔主入口的門楣皆為拱形或橫式牌樓,其上有精美的沙石浮雕,公元前一百五十年巽伽王朝以前的佛教建築就流行此種刑事。但這裡的楔形門楣及其銘文卻與眾不同,是否是受了犍陀羅希臘風格的影響呢?或者這是隱修部派寺廟特有的建築規範?

兩側柱廊後的壁龕里空空蕩蕩,並無供養佛像。鋪石地面上積滿了塵土和碎石,行走其上不時帶起小團塵土。

剛才前來接引的僧人們此時都退入了兩邊柱廊後,壁龕插上了剛才點起的火把,他們就勢在蒲團上打坐休息了。值事僧繼續往前引路,將宋漢城帶到了空殿裡面的一扇小門前。他並未敲門,卻垂手而立,靜聽著門後的動靜,彷彿是在讀秒計時。

過了一會兒,門後的腳步聲接近了。

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學僧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用柬語對值事僧說,宋巴迪長老吩咐只讓客人一個人進屋。值事僧告訴宋漢城,這將是他和長老的單獨會面。這兩人也像剛才的其他僧人一樣向柱廊後走去。

在此後的半個小時里,宋漢城將聽到之前急欲求解的另一半故事。

「您好,宋先生,請坐。」

宋巴迪長老眼眉帶著善意的微笑站著。這次,長老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竟是用英語向他問候。

宋漢城不勝驚訝,難以想像這個佛教之國的僧王竟然能說一口流利的倫敦口音的英語。

那麼,合乎禮儀的回應方式,應該是握手,還是合十禮敬?

長老伸出了手。如果他和高木繁護共事時是二十多歲,長老現在應該年近九十了。老人形貌雖然枯瘦,但兩眼卻炯炯有神。

兩人握手後在蒲團上坐定,長老人人慈眉善目地看著他。

若在平時碰到這種情形,宋漢城定會局促不安。歷經了難以想像的旅程,他幾乎饒了半個地球追尋至此,內心卻出奇地平靜。他也微笑著回看長老。

「您是高木直子小姐的未婚夫?」

「不,不是,我們只是朋友。這一個星期以來,確切地說,我們是共同破解謎題的夥伴。因為某種特殊原因,這個身份可能比較方便。」

「原來如此。」

「和您一起來的兩位朋友是?」

「泰國國家情報局的特工,他們負責保護我的安全。作為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特聘學者和國際刑警組織的學術顧問,我正協助高木直子小姐他們解決一些專業問題。我們一直找到了您。」

「您是如何找到我的?」

「高木繁護先生的手稿書信和中村的考察筆記中都提到了您。對了,還有我收到的神秘郵件里有您與中村的合影照片。」若要一五一十地回顧此前的探索過程,那可就話長了。

「您是教授?」

「是的,我的專業是比較宗教學。」

「中村讓您來破解他留下的線索,還真是挑對了人。」

「長老,我有點好奇,您的英語令我很吃驚,您在英國待過?」

「是的,高木先生申請了『日暹協會』的資助,挑選了五位年輕學僧留學英國,我畢業於倫敦大學。戰爭爆發前兩年,我回到了東南亞,擔任了高木先生的助手。」

如此說來,長老對羅斯金牧場也不會陌生了。

「那麼,您為何而來?」長老繼續提問道。

「尋找石板經文。眼下文物走私集團也在覬覦此物。」

「石板經文,石板經文。」長老喃喃自語。

「您知道中村失蹤一事么?」

「是的。在失蹤前他到金邊烏那隆寺找過我,告訴我他碰到了一些麻煩,但沒有細談,他給我留了封信,囑咐我若他出了意外才可啟封。那時我剛結束雨安居回到烏那隆寺。之後就聽說了中村飛機失事的情況。」

「中村在信中說了些什麼?」

「他讓我等在金邊,如果您到訪後,就將高木先生的日記和相片轉交給直子和您,然後再返回拉瓦納村安排與您見面,告知一切。」

原來長老的出現是中村預先的安排。

「中村還活著,長老,他落到了走私集團手裡,泰國國家情報局和國際刑警正設法營救他。在英國默克夏姆,對方以中村的生命安全為要挾,要求我們不要插手目前事態。」

「你們碰到了什麼麻煩?」

「高棉文物協會和日本的一個研究贊助機構組織了一個考察隊,他們已找到了雨居寺。並且,從今天上午開始,柬埔寨本地官方已經封山了。」

「他們知道石板經文的下落了?」

「還不明確。但是,這支考察隊的顧問是J博士,他是研究早期佛教史的知名學者,他的老師正是中村的父親,中村增造先生。」

所有石板經文的知情者或多或少都介入了當前事件。宋漢城告訴長老,「那個日本研究贊助機構的理事正是高木直子的父親,高木圓仁。」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高木家的人和石板經文真是脫不了干係啊。」長老說道。

「您認識高木圓仁議員?」

「是的,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村增造曾將大學剛剛畢業的高木議員送到柬埔寨學習佛法,圓仁曾在雨居寺靜修。原以為他會繼承父親的秉性和志向,但他待了半年後就回日本去了。」

「那他知道石板經文的事情?」

「他知道他父親在『二戰』前發現石板經文的事,但不知道具體情況。中村增造依照高木繁護的囑咐,有意讓他在此靜修,以便考察他的心性。他和中村一樣,也經歷過同樣的探索求證的修習過程,卻沒有堅持到底。」

如果高木議員參與此事,那「他們」找到雨居寺也就不奇怪了。

「很麻煩啊,泰國方面也介入的話,這裡就太熱鬧了。」

「可如果我們不與泰國方面合作,根本無力和對手周旋,罔論營救出中村了。萬一失敗經文落入其手,我們還可以讓國際機構介入,爭取柬埔寨政府方面的支持,剷除那個文物走私集團。」

「文物走私集團和那個日本研究贊助機構有何關聯?」

「它們構成了一個非常隱秘的地下走私網路。表面上,日本機構只是贊助考察活動,並不經手文物的發掘和轉運,其實可能是幕後真正的買家。泰國國家情報局已與國際刑警及日本、美國有關方面聯手合作,目前已掌握了充分有力的證據。」

宋漢城猶豫再三,還是試圖探問那個關鍵問題——石板經文的具體下落。需要趕在J博士的考察隊得手之前,提前採取保護措施,或者轉移它。

但宋巴迪長老似乎無意提到此事。

何不問問長老關於高木繁護的神情呢?宋巴迪長老是「日暹協會」特別考察隊的親歷者,也許從這裡談起比較好。

「長老,您當時參與了高木繁護先生主持的『佛教風土特別考察』?」

「是的,那差不多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九三九年,我二十一歲,剛從英國返回。」

長老的回憶將聆聽者從拉瓦納這個荒野寺廟拉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回國前一年,經由高木的引薦,宋巴迪參與了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主持的聖典會巴利文三藏佛典的英譯校對工作。期間還擔任了史梯德的助手,協助病中的史梯德整理資料、謄寫手稿和草擬信函。得此機緣,他與高木繁護開始互有書信往來。一個學者竭誠接引一個好學的後生學子,這是常有的事。

那年夏末,烏那隆寺的住持長老剛剛圓寂,宋巴迪長老不得不提前終止學業返回國內。返回金邊前,他順道去曼谷拜訪了高木繁護。正是在高木繁護的辦公室里,這個年輕學僧第一次聽說了隱修部派的考察發現。

「那真是奇妙的時刻,彷彿一道光芒照徹了內心。探索佛陀教法的原貌,是每一個虔誠佛教徒的夙願。在南傳上座部聖典外,我們將見到更為古老樸素的原始教義重新出世。」

高木繁護邀請宋巴迪一同去探訪叢林寺廟。此時,高木即將完成「佛教風土特別考察」的調查報告。這次,他打算去柬泰邊境的一個山村,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希望宋巴迪可以與他結伴同去。他們的目的地,就是宋漢城今夜所到的拉瓦納村。

回金邊後,徵得了新任住持長老的同意,宋巴迪在來年九月初與高木繁護會合了。他們進入叢林,來到了拉瓦納村,掛單在這個密持隱修教義 的新,專心向寺內長老求教。他們在這裡靜修了兩個月。

這裡的僧人全部來自拉瓦納村,村民屬於一個單一部族,每個成年男子都會短期出家,平時,他們就是獵人和農夫。寺廟同時也是學校,除了教授柬埔寨語的讀寫,也教巴利文和梵文。這個山居部族皮膚較白,與柬埔寨的高棉族、撣族顯然並非出自同一族系。

高木繁護曾想考察這個部族的來源,此後還設想邀請人種學和人類學方面的學者加入考察隊。因為太平洋戰爭的爆發,這些受邀學者未及進入柬埔寨,考察項目就被取消了。

寺廟長老是個異常沉穩的智者,他經常與高木繁護及宋巴迪討論佛教教義,偶爾會指出正統上座部佛典及其論說的自相矛盾之處,但立論卻非常清晰明了:對這個部族和拉瓦納寺的僧人來說,惟一可信的教義即是佛所說經,以及佛陀與眾大弟子 的論法對話。他從未引用除此之外的任何經典。此派獨傳經部,律的部分極其簡要,沒有論藏部分。對正統上座部教典和北傳佛教,老主持沒有表露輕貶之意,他從不作出判斷,而是以巧妙設問的方式讓兩位客人自己推想此段經文是否合乎佛法本意。若與佛陀本意有違背相異之處,他往往無語,含笑不答。這獨特的辯論風格深深感染了他的兩位客人。

「宋先生,您可以想像,那種對話的風格,以及精到的論述,令我和高木先生非常好奇也非常神往。靜修的那兩個月是我人生中最為快慰的一段時光,彷彿重新出生了一次。更讓人驚奇的還在後面。有一天,我們怯怯地問長老是否可以一睹寺院藏經的真容,他回答說,寺內並無書寫的貝葉經或現代印刷的佛經,他們全靠世代的口耳相傳。如果僧侶們的辯論碰到了分歧,他們就向修持最為精深的三位長老請教。若三位長老也不能作出妥善解答,長老們會進入他們稱之為『聖堂』的一個洞窟,那裡正是石板經文儲藏之地。只有真正的得道解脫者才能得以進入。僧人們嚴格遵循這個儀軌,如此世代相守不悖。因此,能看到石板經文的永遠只有三個人。」

高木和宋巴迪退而求其次,餘下的日子裡,他們就在長老講說經文時開始做書面記錄。記錄的經文每天都有增加,這個工作令他們兩人都陶醉其中。

兩個月後,他們返回了曼谷,稍事休整過後,又返回了叢林,一直待到了第二年十月。此時,他們已將主持長老講說的部分經文輯錄成稿。

長老已接納他們為族人,村裡甚至還為他們舉行了一個隆重儀式,所有人,僧侶、男子、婦女和兒童,每個人都排著隊來為他們祝福。當他們隨眾人向長老和村中長老行吻足禮後,他們成了拉瓦納村的村民和寺廟的一員。

長老正準備挑選繼承人,他暗示宋巴迪繼承其衣缽,在他故去後來維繫這個部族和它的信仰。宋巴迪當然願意,不過,他希望在此之前能返回金邊,先行請示過烏那隆寺的住持長老。

問題就出在這裡。

當時的柬埔寨已在日本的佔領下。烏那隆寺的長老寬容地同意了宋巴迪的請求,出於好奇,他留下了高木他們所輯錄的講經抄本,這份文稿碰巧被「日暹協會」過訪的客人看到了。

高木繁護和宋巴迪返回曼谷後繼續著手他們的研究項目,並計劃在來年安居期間再回拉瓦納寺。高木剛到曼谷,立即就被召到了協會辦公室。

他進去的時候,大使坪上貞二也在那兒。高木繁護的考察發現曝光了,他不得不同意組建一支考察隊。

「如此說來,石板經文在此以前已被發現了?」宋漢城追問道。此時,僧舍里的油燈跳動著,似乎也在期待著故事的下半部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隨著日本南征軍獲得在西太平洋的軍事優勢,學術界也引發了某種熱潮,大批學者進入了日本在東南亞的勢力範圍,開始了對所佔領地區文物的掠奪性的搜集,所謂的『金百合計劃』靜悄悄地展開了。很少有學者會抗拒這種誘惑,因為,所有一切都被冠以非常美好正當的目的:文化共榮。為擠壓西方在亞洲的殖民勢力,提供侵略擴張的合法性,建立以日本為領導的文化共同體成了帝國東亞政策的核心。而對半個亞洲來說,佛教是惟一一個共同的歷史遺產。在此背景下,石板經文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帝國可以借推動佛教復興之機,鞏固對已佔領地區的統治。高木的研究項目因此得到了高層的重視。為安撫高木繁護,一九四一年由『日暹協會』提名,他獲頒了泰國政府的獎章。」

宋漢城從背包里找出了複印自牛津的高木繁護致史梯德的最後一封信,遞給了宋巴迪長老。室內光線昏暗,長老讓宋漢城將房間里另幾盞油燈移到一處,他要親自看過。學增跑出了僧舍。

就著燈光,長老展信而讀,讀畢,似有萬千感慨。他又繼續往下講述。

高木繁護所憂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這支特殊考察隊顯然別有目的,他們直奔石板經文而來。在此事件中,高木繁護和我間接充當了嚮導的角色。考察隊領頭的是日本使館的文化參贊。他們到達拉瓦納村後,參贊便直接向長老提出想觀看石板經文,不料遭到了拒絕。即使再三懇求,住持長老也沒有答應。除了三位長老和其指定的繼承人,誰也不能進入經窟,他將嚴守儀軌。參贊惱羞成怒,但在採取最後措施前,他還是請高木繁護去說服長老和當地村民。」

「我和高木先生一同去拜訪了長老。他對待我們仍像當初那麼親切,絲毫不為我們招來的麻煩而心生憎惡。那個夜晚後來發生的事令人終生難忘。」

「長老叫來了村中族長和另外兩個長老。他們在村裡挑選了一個最具資質的年輕人,加上我和高木先生,一共是七個人,在今天您所在的這間僧舍里,召開了一次會議。」

眾人到齊後,長老不提眼前的急迫之事,卻講起了故事,講的是毗琉璃王征伐釋迦族的迦毗羅城的故事。

釋迦族遭受滅族之災其來有自。他們將女僕假充王女嫁予了舍衛國的波斯匿王,女僕和波斯匿王后來生下了毗琉璃王。為此,釋迦族人曾當眾嘲笑毗琉璃王的出身。毗琉璃王為復仇,於是便向迦毗羅城進軍。為救助族人,釋迦牟尼來到了軍隊行經的道路旁,坐於一株枯樹之下。毗琉璃王在樹下見到後,上前禮敬佛陀而後問:「此處有很多枝葉茂盛的大樹,何故坐於枯木之下?」釋尊所答是:「親族之蔭勝他人。」毗琉璃王聽後,就生了退兵之心。但很快復又捲土重來。如是,佛陀用同樣的話令毗琉璃王三次退兵。但毗琉璃王的仇恨並未消除,到第四次發兵討伐時,佛陀就不再攔阻了。

此時,皈依佛法的毗羅衛國的攝政王摩訶男為避免戰端傷及無辜百姓,打開了城門,請求毗琉璃王給人們逃亡的機會——以他潛入水底再重新浮出水面的時間為限。毗琉璃王應允了這個請求。摩訶男下到河中後卻一直沒有浮出水面。毗琉璃王派人潛入水底,發現摩訶男已將頭髮綁在了水底的樹根里,此時已自盡而亡。知道摩訶男在河底束髮的情狀後,毗琉璃王深受震撼,心生慚愧,下令停止了屠殺,且此後再也沒有濫殺無辜。

屠城後,一日佛陀行至迦毗羅城東門,見城中一片廢墟,就告訴眾比丘說:「以前我與眾比丘在此處說法,如今已成廢墟,無有一人,從今以後不再來此。」回到舍衛國祇樹園後,他告訴眾比丘,毗琉璃王和他的士兵七日之後皆將毀滅。到第七日,毗琉璃王以為自己可免於災禍,便帶士兵與歌女到阿貽羅河舉宴慶祝,天空中忽然驟起雷震,狂風暴雨下,所有人都溺斃而亡。毗琉璃王墮入了阿鼻地獄,天火將舍衛國宮城一同燒盡。

「諸比丘問佛陀釋迦族為何種因緣要受此苦難?佛陀道出了一個故事中的故事:往昔羅閱城有一漁村,因時值饑荒,只得以草根為食。村中有一大池塘,池內有很多魚,人們便捕魚而食。當時有一條大魚這樣說道,『我等是水族,不是處在乾地之中,而這些人都以我們為食』。村中有一八歲小孩,雖不捕魚,但見到人們捕魚時,心生歡喜。佛陀說當時的羅閱城人就是今日之釋迦族,當時之大魚即為毗琉璃王,見魚而笑的小孩就是我自己。因為殺魚的罪業,族人要在無數劫中受地獄苦,我也因隨喜造惡,而招致今日頭疼,如被巨石壓住。」

說完這個故事後,住持長老問道:「今日的拉瓦納村,即是昨日的迦毗羅城。你們都知道該如何做了么?」

再看眾人,其餘兩位長老和族長都含笑不語,他們已明了長老深意。此時的高木繁護垂頭而坐,神色異常凝重。年輕的宋巴迪已有所覺悟,他懇求長老收他於門下。村裡的那個年輕人也謙恭地站起身,說自己願皈依佛法,並發願終身敬奉。

住持長老當即為村中的年輕人施行了具足戒。對宋巴迪,長老慈愛有加地召喚他坐於自己身旁。他問這位年輕學僧還有什麼疑惑。

宋巴迪答說惟有一個疑惑。長老復又問他是何種疑惑。宋巴迪回復說,他不知道長老將如何應付眼下的的局面,他擔心可能發生的最壞結果。

長老微笑著,說到時自會有分曉。

高木繁護一領悟到長老的意圖,他當即向長老發了懺悔之心:就因他執著學問的貪戀,結果給寺廟和村子找來了飛來之禍。他立下誓願此生將全力保護石板經文。

聽到此話,住持長老站起了身,他走到高木繁護身邊,牽過了高木的手:此後請代為照顧村民和所有僧侶吧。

長老將身上的掃糞衣脫下,交給了高木繁護。那件僧衣用村民不穿的舊衣裁成布條製成,頑強沿襲了原始佛教的著衣古法。高木恭敬地接下,長老的用意已不言自明。

三長老中的其餘兩位和族長先行退出了僧舍。

他們走後,長老令那個年輕人和宋巴迪撤掉他們三人所坐的蒲團,掃去地面的積塵。清除乾淨後,地面出現了一塊方石。長老又令他們搬去這塊鋪石。

鋪石移去後,地面出現一個洞口,他們記人跟著長老走入了洞口下的石階。那是一個很長的巷道。等他們走出巷道,前方出現了一道山崖。他們一路前行,經過了如今雨居寺所在的山凹,此後又沿著山道走了很長時間,最後來到了山頂處的一個岩台。長老親自將他們帶到了經窟。

講到此處,宋漢城想到了被值事僧帶往拉瓦納村時所經過的那個俯瞰山谷平原的緩坡。果不其然,宋巴迪長老說值事僧剛才就帶著他們經過了那個地點。

油燈照明的室內,昨日之事猶在眼前;宋漢城所坐的蒲團下,也許正是那個秘密入口。如此設計,顯然是為了避開其他僧人或村民的耳目。

但過後又發生了什麼呢?

宋巴迪長老繼續講述。不過,他的聲調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他們和長老回到寺廟時,時間已近凌晨。此時,村民無論男女老幼全都圍聚在了這裡。寺門前,石頭鋪就的平台上已壘起了木柴堆。

看到長老出現,眾人紛紛匍匐在地,長老走過去,一一安慰著他們。虔誠的村民們聞著他的腳,他們的表情既不哀傷也不驚惶。

告別了村民後,三位長老坐上了柴堆。

那個剛剛受具足戒的年輕人此時已剃度完畢,披上了僧衣,他與全體僧眾一起圍坐在了柴堆四周。宋巴迪長老也在其間。高坐柴堆上的長老們斜披僧衣,紋絲不動地坐著。僧眾開始唱頌起《大般涅槃經》中的偈頌。

全體村民也在族長的帶領下應和起來。數百人低沉肅穆的唱頌聲匯聚在一起,令山林草木頓時聲息全無。晨曦已照臨這個偏僻山村,夜色正自退去,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動容。宋巴迪長老看到了另一個細節,原先一直站立著的高木繁護此時已膝跪在地,他的內心定是悲痛之極。

參贊聞訊趕到了。當她和隨隊前來的士兵到達現場時,柴堆已點燃。他驚駭不已,連忙跑到高木繁護跟前。高木的眼睛只看向熊熊火焰中的三位長老,渾然不覺。

宋巴迪長老所回憶的這驚人一幕。在六十多年後的現在仍強烈震撼著宋漢城,他彷彿看到了長老們在烈火中的身影,甚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擔心若走出這個僧舍,長老也將作出同樣的反應。

第六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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