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那一天，石淵終於回想起曾經一度被女友支配的恐怖。

n1.

n「你啊，越來越邋遢了。」

他驚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雙眼睜開的瞬間就掃視了整個房間：散落的垃圾快把地板鋪平了，沒洗的衣物在沙發上堆成一座小山，餐桌上的那幾盒泡麵也不知道放了多久，裡面的單細胞生物都快進化成兩棲動物了。

就是沒有人。

準確地說，那聲音是葉子發出的。

但她的黑白照片還好好地放在梳妝台上——整個房間最乾淨的一塊區域，照片前面有一個盤子，裡面裝的全是葉子生前最愛吃的芥末味花生。

對了，剛剛用到了「生前」這個詞語。

半個月之前的那個晚上，葉子打車去公司加班，計程車行駛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一輛紅色的法拉利以120碼的速度從側面撞上來。

醫生說，的士司機和她都是當場死亡。

那麼，是幻聽？

他揉了揉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腦子裡一陣恍惚。

n「找什麼找，你又看不見我。」

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

絕對是葉子的聲音。

而且，是從他背後傳來的。

nTMD，見鬼了。

2.

石淵這輩子做得最有勇氣的一件事之一，就是那天晚上向葉子表白。

沒鮮花沒蠟燭更沒鑽戒，他就這麼赤手空拳的站在葉子面前，說了一句話：

n「咱倆在一起吧。」

這句子祈使句不像祈使句，疑問句也不像疑問句，純粹就是喝了點酒的小文青月下感慨時光飛逝的語氣，居然換來的不是一個響亮的巴掌，而是葉子伸過來的手。

石淵這個183的大個子，從那以後，背上多了個160的小個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校園故事，有的比較刺激，有的比較捉急，但怎麼說呢，都是回不去的青春。

石淵的青春的主要內容，就是聽葉子嘮叨。

籃球打到一半，邊上的哥們兒嚷著電話響了，石淵一接，葉子打來的，他汗濕的球服都沒換就跑過去聽葉子嘮叨；

nDOTA打到一半，馬上上高地了，褲袋裡手機震動，拿出來一看，葉子打來的，他對著室友一人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出門，老地方；

隔壁寢室的下了部新貨，乖乖，12G無損高清，比東京熱多了，還是步兵，剛看了個前奏，藝術家們還穿著衣服呢，手機又響了，這嘮叨，怎麼都得續下去。

一千個基友對此有一千個看法，但往事已經過去，愛咋咋地。

3.

n「我跟你說，做鬼真不好，不能刷牙，不能洗臉，更別說化妝了。不會餓也不會困，整天無所事事地到處遊盪，無聊得要死。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偷偷坐了趟飛機去了巴黎，那裡真漂亮，鐵塔，公園，羅浮宮，每個地方都可以拍好多照片，可我用不了相機，只能靠眼睛看了。然後我又上了航班飛到東京……」

石淵眉毛往上挑了挑，心裡湧上一陣激動。

這種史詩級嘮叨，是葉子的標誌。

n「……後來挂念著你，我就回來了，不然還想去珠穆朗峰上看看。你說這都半個月了你咋還沒走出來呢？原來你對我感情這麼深啊，嘻嘻。但不管怎麼說，人總要往前看嘛，你才二十四歲，以後大把的美女讓你挑呢，就算你對女人不感興趣，這世上帥哥也不少啊……」

說著說著，葉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完全沉默，整個房間一片寂靜。

n「你知道的，我活不過來了。」

他的手瞬間握緊，青筋暴突，骨節慘白。

4.

絕望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那天晚上，石淵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告訴他葉子出車禍了。

一瞬間，他腦袋如同被子彈擊穿了一樣空白。

他瘋了似的跑出去，在馬路上見車就攔，好幾次急駛中的車子剎停時，車頭離他只有幾公分。

事故現場用繩索拉了個圈圍著，幾輛警車停在一旁，紅藍色的光一閃一閃照得人心煩。

不過，石淵當時恐怕感受不到煩這個情緒了。

他隔著老遠就看見那輛的士，整個車翻了過來，側面被撞得凹進去了接近三分之一，滿地都是破碎的金屬零件，褐色的污水表面浮著黑色的油，混雜了一抹狹長的鮮紅。

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坐在車裡的人變成什麼樣了。

石淵多希望自己沒有這些常識。

他就站在那，看著那輛車，一動不動。

一位警官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n「你是她男朋友吧？」

見他沒有一點反應，警官嘆了口氣。

n「副駕駛座位變形嚴重，把她……把她弄出來還要一陣子，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們到時候會通知你來見最後一面。」

警官說完話，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呼出一陣淡藍色的灰霧。

然後他把煙的過濾嘴塞進石淵的嘴裡。

5.

n「真的沒什麼辦法了嗎？」石淵不甘心地問道。

n「辦法」是一個總能給人一些希望的詞，但最怕的，是前面加了一個「沒」。

n「我不知道，死得莫名其妙，變成孤魂野鬼也變得莫名其妙。不過，我去了這麼多地方，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

n「什麼？」

n「我連一個同類都沒遇見過。」

n6.

n「你……準備好了嗎？」

那天晚上給石淵塞了根煙的警官站在停屍台前，認真地問出這句話。

石淵點了點頭。

蓋著的白布被掀開，裡面的「葉子」已經殘破不堪。

石淵往前走了幾步，坐在「她」旁邊，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他凝視著「葉子」已經癟了一大半的腦袋，嘴唇翕動，喉結翻滾，似乎說了很多很多話，但一個字都聽不清。

隱隱約約的哭聲傳來，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流淚，但都聽見了這個聲音。

如果仔細聽的話，能聽出這個聲音是從石淵的背上傳來的。

畢竟，她能聽懂那些聽不清的字。

7.

生活對於石淵而言，似乎變化了，又似乎沒有變化。

每天，他仍然可以聽見葉子滔滔不絕的嘮叨聲，以前還會因為上課、上班而中斷，現在則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不打烊的BGM了。

n「回領導微信的時候，『的』『得』『地』千萬不要用岔了，這樣會讓他印象不好。雖然你們領導看著像個走關係的暴發戶，但哪怕他人品再差，至少他人脈不差啊，他坐在這個位子上一天，你都要靠他吃飯嘛。」

諸如此類，有時候聽完葉子的吐槽，石淵恨不得給女人的腦洞跪下。

n「你說你，上完廁所居然不洗手，這什麼壞習慣，想想以前你還經常用手摸我的頭髮，嘖嘖，該多臟啊，怪不得夏天我的頭髮怎麼洗都有分叉……」

n「現在想摸都摸不到了。」石淵插了句話。

n「摸不到怎麼了？摸不到你就想換一個摸的到的是吧？我跟你說你這小子好色的習慣，老娘早就摸透了，以前走在大街上，遇到個露大腿的，你的眼睛就像上了膛一樣恨不得射過去……」

石淵撇了撇嘴，尋思這危機公關越公越危了。

n「不過……」

n「不過什麼？」

n「你要是現在想換，就換吧。」

石淵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笑，說了句「怎麼可能」。

短暫的沉默之後，葉子輕輕地嘆息了一下。

n「我始終是要離開的。」

n「留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8.

n「你又不是我爸媽，要你管！」石淵莫名其妙地憤怒了，他很少對葉子發火的。

n「那我就不管你了。」

葉子拋下這句話，就沒了動靜。

n「葉子？」

n「葉子！」

n「葉子你出來啊……」

石淵近乎哀求地對著空氣喊道，他的怒氣已經完全被不安和恐慌取代。

n「葉子，我錯了，和我說句話吧，你讓我幹什麼我都答應……」

n「冷戰」持續了一晚上，石淵真的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n「真的？」

石淵打了個激靈，幾乎從椅子上蹦起來，連連對著空氣點頭如搗蒜。

n「給你十五分鐘時間把房間收拾乾淨，然後洗個澡睡會覺。」

石淵迅速拿起掃帚，挽起袖子開始大掃除。

或許是掃地的聲音太大，葉子壓抑著的抽噎聲，他沒有聽到。

9.

n「把頭髮弄個髮型啊，你之前不是用啫哩水的嗎？現在怎麼不用了？」

n「別穿那件T恤了，多大的人了還跟學生一樣喜歡穿白T恤，穿那件黑色的襯衫，你骨架比較大，能把襯衫撐起來，看著很有范的。」

在葉子的嘮叨下，石淵把自己拾掇得「煥然一新」，整個人的精神頭和前一天相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n「你想幹啥啊，那麼早把我叫起來，只是為了整這身行頭。」

石淵撇撇嘴，一臉的無可奈何。

n「快去上班啦，再晚就遲到了！你這個月已經遲到兩天了，再遲到沒準就被開除了。」

到了公司，同事看見石淵跟換了個人似的，都露出詫異的神情。

n「呀，才發現原來你還可以這麼帥。」

坐他附近的一位姑娘驚訝地說，然後察覺自己有點花痴了，又趕緊捂住嘴。

n「獃子，快和她聊天，誇她新買的衣服好看。」葉子在石淵耳邊說道。

n「啊？為什麼？」

石淵一臉茫然，雖然這個小姑娘時不時會找自己搭話，但自己和她也只是「點頭之交」啊。

n「別管為什麼，照我說的做，記得中午約她吃飯，就去拐角那家西餐廳吧。」

n「我還一堆事沒辦完了，和她聊什麼啊。」

石淵的眉頭已經皺得擰成一團了。

n「不照我的話做，那我就不理你了。」葉子又開始「耍賴」了。

n「這衣服是你新買的？真漂亮。」石淵沖著小姑娘笑了笑，禮貌地說道。

n「啊……啊？是的……」小姑娘完全沒料到石淵會找她說話，直接羞紅了臉。

10.

「可能今天突然約你出來吃飯，有些唐突了。」石淵坐在小姑娘的對面，略帶歉意地說。

「沒......一點也不唐突......」小姑娘低著頭，聲音輕微。

「看看菜單，有沒有什麼你喜歡吃的，隨意。」石淵把菜單打開放在小姑娘桌前。

「你看，我就說她對你有意思吧，到底是剛剛畢業的小姑娘，你這麼拙劣的邀約方式和聊天能力，要是我在對面，早就跑了。」葉子悄悄地說著。

「嘁，主要是我沒心思聊，不然分分鐘搞定。」

「現在吹牛皮都不打草稿了啊，那行，半個月你搞不定她，這輩子都別想聽到我說話了。」

「反正，我終歸是要離開的。」

石淵聞言，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怎麼啦？」小姑娘正看著菜單，發現石淵突然站起來，嚇了一跳。

「呃.....剛看見那邊有一個熟人，準備站起來和他打招呼，結果發現認錯人了。」

石淵摸摸頭，一臉的不好意思。

葉子，你還真是任性啊。

石淵在心裡默默地說著。

11.

從那天開始，葉子離開了「服務區」，任憑石淵怎麼呼叫，都沒有應答。

「你說你這是何必呢，我又不喜歡她，你非得讓我去撩人家，這不光對她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啊！」石淵一個人在房間里，對著空蕩蕩的空氣申訴道。

「你把安置好了，託付給別人，這下你放心了，但你自己呢？你想過你孤零零地在外面飄蕩，我放心嗎？」

石淵越說情緒越激動，開始大聲嚷嚷。

「都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我？你說不理我就不理我，你這樣真的很殘忍的！」

最後，石淵大吼大叫地喊累了，躺在床上，看著雪白的天花板，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那就按你說的，我決定追她了，追不上......追不上就算了。」

12.

「你知道，阿拉丁有幾個哥哥嗎？」石淵用叉子叉起一塊牛排，邊吃邊問道。

「阿拉丁？是不是一千零一夜裡面的？好像故事裡面沒有提他有幾個哥哥吧？」

小姑娘坐在石淵對面，正在把番茄醬和意麵拌在一起。

「三個啦，阿拉甲、阿拉乙和阿拉丙。」石淵鄭重其事地一一介紹。

「哈哈.....」小姑娘明白過來，笑得低下了頭。

葉子吃意麵的時候，不會刻意去拌好再吃，而是直接把醬料撒在上面，吃到什麼就是什麼。

看著小姑娘夾起面，放進嘴裡細細地咀嚼，石淵的眼前又浮現出葉子的一顰一笑。

不過，小姑娘笑起來倒是很好看，兩頰各有一個淺淺的小酒窩，襯著那一對虎牙，讓人感覺心底溫暖。

「一會兒咱們去看電影吧？」

「嗯，好。」

13.

石淵看著身旁抽噎著的小姑娘，手足無措。

以前和葉子一起看電影，她也是看著看著就哭了起來，難道女孩子看電影都很喜歡哭嗎？

哎，真是沒辦法。

石淵把影院座位的扶手拉起來，然後用手攬過小姑娘的肩，將她抱入懷中。

n「都快成花貓臉了。」

他拿出紙巾，細心地揩乾小姑娘臉上的淚痕。

小姑娘只是看著石淵的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熒幕變換的光線照在她臉上，映得輪廓逐漸清晰。

n「那麼，閉上眼睛吧。」

嘴唇與嘴唇接觸的一剎那，小姑娘雙手環抱著他的背，抱得很緊很緊。

14.

石淵覺得自己快變成葉子了，小姑娘不怎麼愛說話，他就每天搜腸刮肚地想一些冷笑話逗她開心，一天天地朝著話癆的方向發展。

他帶著小姑娘去廣州塔上看日出，去芳村山頂74號鬼屋探險，去沙面給她拍照……這些地方都是葉子之前帶他去的，而現在，身邊的人卻換了一個。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石淵一直沒有聽到葉子的說話聲，他現在已經模模糊糊地記不清葉子的模樣了；小姑娘帶著酒窩的笑容，卻常常浮現在他眼前。

但那一天，在歡樂世界，石淵卻崩潰了。

在過山車上，小姑娘嚇壞了，低著頭，緊緊地攥著石淵的手，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n「別害怕啦，沒什麼，其實咱們很安全的。」石淵畢竟坐過很多次，還能柔聲安慰小姑娘。

n「我不怕，有你陪著我。」小姑娘拉著石淵的手，認真地說。

一瞬間，無數個畫面湧現在石淵的腦海中。

15.

n「過山車出問題了。」石淵看了看下面跑來跑去的工作人員，得出了這個結論。

他和葉子乘坐的過山車，突然「停」在了大迴旋的最高點。

說是「停」，倒也沒有完全靜止，還在慢慢往下滑，明顯是失去了控制，受到重力的牽引。

n「嗨，我就知道這家遊樂場要出問題，都營業這麼久了也沒見換過設備，真是太不負責了。」

葉子看來一點也不害怕，嘴裡連珠炮似的吐了一堆槽。

聽著她的嘮叨，石淵覺得自己很安心。

n「等吧，看看他們是怎麼解決的。」

過山車往下猛滑了一下然後停住，車上的乘客發出一陣驚呼，葉子一下子緊緊地抱著石淵的胳膊。

n「怕了？」石淵握住葉子的手，發現手心全是汗。

n「我才不怕呢，有你陪著我。」

16.

石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過山車上下來的，他感覺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小姑娘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到休息區，扶他坐下。

n「要不要喝點咖啡？我去拿……」

n「讓我坐在這，一個人靜一靜吧。」

石淵說完這句話，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卻渾然不覺地望著過山車，「大迴環」的最高點。

小姑娘點點頭，然後拿起包，默默地離開了。

人的記憶真是害人的東西，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卻彷彿做了一場大夢。

夢醒時分，往事格外真。

記憶一遍一遍地播放，恍若隔世，卻又那麼真實。

17.

石淵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遊客都陸陸續續地回家了，休息就他一個人坐著。

小姑娘呢？

石淵心裡像堵著什麼似的，他站起身，掃視了周圍，沒發現她的蹤影。

石淵在園區里狂奔，心裡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地喊著，「找到她」。

難道已經回去了嗎？

他雙手撐著膝蓋，躬著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

眼角的餘光看見角落裡的鞦韆上，似乎坐著一個人，裙擺的顏色，很熟悉。

是她，低著頭坐在鞦韆上，戴著耳機聽著歌，隨著鞦韆蕩來蕩去。

石淵心裡一陣憐惜和自責，他緩步朝她走去。

小姑娘抬起頭，看見了他，眼睛紅紅的，應該是哭過了。

她從鞦韆上跳下來，然後朝石淵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

n「我知道……你還忘不了葉子姐姐……我知道……我沒有她好……你怎麼樣我都不會怪你……但你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好嗎……」

小姑娘抱著石淵，聲音裡帶著哭腔，她的肩膀顫抖著，手指緊捏著石淵的衣角。

n「以後，一定不會了。」石淵蹲下身，抱住小姑娘，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夕陽的光芒將二人的身影投射成長長的兩條直線，在終點匯聚到了一起。

n18.

兩個傻瓜。

葉子站在不遠處，用雙手比了個取景框，石淵和小姑娘正好在畫框中央。

看著真般配啊。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再見了，石淵，一定要對她好一點啊。

她對著石淵揮了揮手，一滴淚順著臉頰滑落。

一陣風刮過石淵身旁，一片葉子輕輕地飄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完）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