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欲,愛之欲

本文作於2011年。《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是一部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但至今沒有重看的電影。

如果打開這部電影,隨機拖至某一進度按暫停,你大概會誤以為這是一部喜劇電影。濃重的暖色調、對比強烈的油畫風格的畫面、大量明朗甚至歡快的音樂,與主人公每況愈下的人生構成了一個風味獨特的故事。不得不承認,隨著電影情節的推進,那些歡樂的音樂比哀鳴曲還讓我難受。

文學批評裡面有個很有名的說法,出自王夫之的《姜齋詩話》:「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此語頗有見地。然而哪怕是他援引的《詩經》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其哀樂相映的程度和膽魄,也遠遠無法與《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相比。

而對於個人而言,自己的生活一面節節敗退,眼前的風光一面步步高升,不是很常見的事嗎?又或者,對於已有全知視角的觀眾而言,既然「早知如此」,自然「不必當初」,可是對於下一秒永遠是謎的當事人而言,一往無前又有什麼可譴責的呢?甚至,是很值得敬佩的吧。

此劇的觀影源起,是某天從圖書館回來,見兩位室友神情鬱郁,詢問得知,她們剛看了此片。我也下載了來看,看完亦是百感交集。松子,是每個人內心不完滿的童年和讓自己墜入不安定生活的某種情結的集中放大後的形象,她那麼誇張,又那麼真實。因為,只要我們曾是失望的孩子,執著的少年,相信愛的青年,我們就都有松子的樣子。

可是我們又都不是松子,我們不願孤注一擲,我們不敢一往無前,我們已接受生而為人,我們只想現世安穩,所以,我們懂得她,卻怕成為她。

也許松子是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主人公的無自主意識版。日本文化盛產的這種「畸零人」形象,其實在當代中國社會所在多有,然而我們常常裝作他們不存在。殊不知,承認傷痕,乃是癒合的第一步。

以下為原文:

依稀記得,還是在甫過孩提時代的時候,我就思考過「人為什麼要活著」這一問題。未曾經歷過多少艱難的考證、痛苦的掙扎,得出的答案是:既然已被命運丟到了這個世上,其實活著還是死去,便已不再是一個可以選擇的事情。不妨、也只好乖乖地走這一遭,且看命運能予我什麼、將我怎樣。十多年來,無論經歷何種痛楚艱難,我從未對這一結論生出過懷疑。亦或許,我不允許自己來懷疑——如果推翻這一讓我倔強、讓我一意孤行做自己的根本,我又剩下什麼,可以相信什麼呢?

故而在第一次讀到蘇軾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讀到「世事一場大夢」、讀到「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時,無不覺得被重重地撞擊。看了《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最深入心底的,是松子顫抖哭泣著在牆上寫下的話:「生而為人,對不起」。

是對不起誰呢?對不起那個曾經明眸皓齒、衣衫鮮美,用清澈的聲音唱著歌做著鬼臉想逗樂父親的自己?對不起那個24歲時騎著單車懷著不服輸的夢想離家出走的自己?對不起那個被數個男人侮辱、損害、拋棄的自己?對不起那個再不計較天堂人間地獄只要不寂寞不孤獨就什麼也不怕的自己?當松子捧著紅玫瑰,與其等候多年的龍洋一重會,而被龍洋一一拳打翻在雪地上,血伴著玫瑰花瓣落在雪上,那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的抗爭的破滅。

「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 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不由得想起劉克莊的這首詞。神愛世人,卻讓他們懷著對伊甸園的記憶和想像,來到並不能用愛來期許和持有的人間。所有伊始時純白的生命,如果想在這殘忍的世間平穩地存在,就必須接受那些讓純白不復存在的法則,譬如,時間不可逆,失去不可復,付出並不預示著得到,有些東西,永不可求。大多數人經過痛苦程度並不相等的蛻變,會慢慢學會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技能,或披隱身衣,或服忘憂草,或永羈於名韁利鎖,不再如溺水想要抓住一根或許並不存在的稻草的人一樣,孜孜以求於苦海之中。

但是,卻有極少數不服教化的靈魂,永遠不能洗去伊甸園短暫而飄渺的記憶,遲遲不願閉上渴求的眼睛。不怕望穿秋水,不怕迎風久視而乾澀模糊,不怕重重陰霾,黑雲壓頂,那麼,是否會怕並無人懂得這種眼神?是否會怕他們因畏懼這種純粹映襯出自己的卑瑣、故而疏遠甚至詆毀這種純粹?如果摔倒了以後也不怕,遍體鱗傷了也不怕,那麼,等到全世界所有的燈都熄滅時,會怕嗎?

我想松子便是如此的。甚至於,在她似乎已經放棄了自己,蝸居在一間陰暗骯髒的房間里,足不出戶,肥胖邋遢時,她依然是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最美的花,最欲承露綻放的花,最努力伸向陽光的花枝,在凋殘時也就最接近殤,最殘破,最讓人不忍直視。人們冷眼待之,不接近,不了解,她的生命也是被一群少年輕易地拿走——他們就像是在玩一個不知所謂的遊戲。是誰在怕誰呢?人們懼怕松子這樣的人——她讓自己顯得太隨意,太聰明,太圓滑,她像鏡子,會讓人思考,讓人懷疑,於是人們需要用更強烈的否定來遏止這種懷疑。生命的容易純粹不能並存,取一舍一,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如果要探求松子何以如是,應該從童年經歷說起。自小,松子一直渴望從一直關注著病弱的妹妹的父親那裡,分來一些愛。她時時做鬼臉,遵循父親的所有意願,全是為了這個簡單的目的。而父親的視線卻似乎從未從妹妹的身上移開。

二十四歲時,她離開家,似乎放棄了為此努力,轉而從異性的身上去索求從未得到的愛。而實際上,她又何曾真正放棄過這一想望。愛之欲,是松子遠方的彩虹,頭頂的烏雲,腳下的懸崖,天邊的蜃樓。在不被人愛、放棄希望之後,她常常獨坐在那條酷似幼時家鄉河流的河邊,金色的夕陽投映出波光粼粼,流淌的滿是憂傷。愛已經是一個背影,一個幽魂,太陽落山了,餘暉還在呢,看著那些影子,她是否真的忘了?

我相信她沒有,依然沒有,始終沒有。至少在她的肉身以醜陋和不體面的形式隕滅時,她的靈魂卻回到了兒時家中的樓梯,樓梯的盡頭的她終已原宥的妹妹、依然想向之索求愛的父親。而這個樓梯,隨著鏡頭的轉動,幻化成通往天國的樓梯,松子的一步步,鄭重,甚至於虔誠。鏡頭再轉:台上是唱著那首歌的七八歲的小女孩,台下是大群聽眾,然而她的眼中,眾人皆背景,只有父親的面龐是明亮的、她一直注視的。在這一似真似幻的剎那,歌聲停歇時,父親終於對著松子,笑了。

而當松子虔誠而鄭重地走到樓梯的盡頭,來到同樣已經離開人間的妹妹的面前時,妹妹說的是:你回來了。

哦,原來這是一個關於「回家」的故事,從伊甸園到失樂園,沒有選擇,沒有妥協,掙扎了,抗爭了,失敗了,非戰之罪。

難怪松子一直唱著那首歌:

彎出手臂,直伸過去,緊緊的摟住那顆小星星

彎出手臂,掂起腳尖,讓我們夠得到藍色天空

縮成小小的一團,和風兒說話吧

大大地伸展開來,去晒晒太陽吧

大伙兒,再見啦

我們明天再見吧

彎出手臂,直伸過去,肚子餓了回家吧

邊唱著歌兒,邊回家

不是所有來到此間的生命,都甘心屈服於此間的一切。如果他們毀滅了,依然美嗎?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他們來錯了,真的能回去嗎?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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