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舊夢
決絕的心
"君生,我讀一段話給你聽。"
她從檯燈下面抬起頭來。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的輪廓,神情淡漠又固執。
好。他看著她,放下手裡的茶。
"他正直,善良,謙謙有禮,但就是沒有心。"
她緩緩吐出這句話,看著他,安靜地沉默等待,他作出反應。
他一愣,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說予。
房間有些昏暗,他踱步到窗前,推了推窗,試圖讓屋子裡光亮多一些。
胥,你又有什麼新的想法?他轉過身,擺擺下衣袖,試圖掩飾他已明白。
你知道我說的是你。
胥,這半年來,戰亂已逐漸平息,申城處處都是全國解放的消息。我們可以開始安靜地生活了。我知道我的……,讓你受到了許多委屈。
君生說到身份,停頓片刻,終究未說出口。
你知道我並不在意你是誰。我並未多計劃,不過是順了心,走著一步又一步。
如今,我們該各過各的了。她輕輕說,手臂依著椅背,看著他,眼神坦誠到透明。
你總是一次次幫我,在我需要支撐的時候,我已認真想過要和你走後面的一生。
君生有些意外,就像已經勾勒好的大樓。突然被告知不予建蓋,有些難以接受,但又在悄悄猜測等待一種新的可能。
君生,你太善良,也太懦弱,我不希望你為我妥協。她看著他,溫柔地笑起來。
你並不愛我,此刻你心平氣和,勾勒一種我們的可能,不過是你累了,歇一陣,你需要重新構思未來。
愛不是一種反應,如果你愛我是因為我愛你,那麼這只是交易,愛變成了在市場上被買賣的東西,那並不是愛。
愛是不要求回報的,甚至不感覺你付出了什麼—只有這種愛才能了解自由。
她看著他失落得像個小孩子,明明她最不舍,但她此刻卻心中坦蕩明亮,心痛也覺著痛快。她沒有辜負自己的愛情。
君生有些傷感,他給予承諾,已通過了自己的一關。是她推卻了。
他有些患得患失,感覺失去了什麼,他沒有仔細去想失去的到底是什麼,但失去二字總是讓人有所悵然。
胥,你太寬容我了,我想這世上恐怕再也遇不到對我如此的另一個你。他想說些溫暖的話感謝她。
不,君生,你別這麼說,是我太自私。什麼都要的太純粹,對別人要求嚴,連自己也不放過。
她連忙打斷,立即維護自己愛情的尊嚴。她從靠椅站起,雙臂抱著在書房來回踱步。她需要站起來,才更有底氣。
君生看著她,又看看窗外,大片的石庫門洋房,擠擠挨挨,從狹小的鐵窗望去,實在不痛快。
上一刻,他還計劃好了在這裡的一生。
這一刻,他已覺著壓抑,想快快離開。
胥,你有何打算?
誰知道呢?來日方長,一切還都慢慢計劃吧。
柔弱的愛
一覺醒來,凌晨五點。再也睡不著。窗外天已微微亮。胥披上外套,走出卧室。
君生在客廳的沙發上熟睡著,頭深深地埋進胸口,毫無防備的神情像個孩子。
客廳里書架上大部分都是他的書,他狼狽從重慶逃離,什麼都未帶,只把愛的書都搬來了。他最愛將軍,從古至今,各個英雄豐功偉績,如數家珍。
你可知道他?他曾一人率幾十人突破幾千敵軍,有勇有謀。他兩眼是放光,當他說起這些。
你可知他二十五歲就當上了將軍,敵軍一聽他率軍,就士氣低落了一半。
「君生,這些我不知。」胥站起身翻看他帶來的書。
那你可知梁綠珠為石崇跳下綠綺樓。你可知卓文君為司馬相如,深夜私奔,街頭沽酒。你可知柳如是西湖邊設畫舫,不顧世俗,尋求知音。
君生笑道,你這些我也不知。
胥想起往日時光,有些沮喪,真希望昨日沒有說出那番話來,怎麼捨得讓他離去。即使心不在,人在也是好的。
她不決絕,她優柔寡斷,一夜過來,她已後悔不已。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如果有橡皮擦就好了,擦去昨日的記憶。兩個人繼續相安無事,彬彬有禮,不像戀人,像朋友也是好的。
噹,噹,噹,噹,噹,噹。外灘的大笨鐘響起,已是六點。
窗外已亮,她已客廳站了一個小時,穿的單薄。被鐘聲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才感覺渾身冷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君生已醒,他輕輕地將大衣披在胥的身上。
這邊屋子窗子小,又陰暗,改日我們把房子搬到靜安區去吧。君生像昨日未曾發生一樣,跟她協商著搬家的計劃。
那邊多是文人雅士,路邊都是法國梧桐浪漫的很。
君生?胥怔住了。她忍不住眼淚掉下來。
一覺醒來,我也改變主意了。君生笑了笑,我們相識太久,作為老朋友,我也不會捨得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君生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胥的肩膀,拖著拖鞋去洗漱。
這是種懦弱么?還是勇敢?不想了。胥有點想哭,有點想笑,但無論如何,屋子裡又明亮了。
繼續陪伴他吧,直至他遇見他愛的人,不,是他陪伴她吧。
路還沒有到盡頭,就繼續走著吧。
無關風月
很多年後,陳胥還記得那個昏暗的弄堂,銹跡斑斑的鐵窗,視線望向那混沌而遼闊的黃浦江。
清晨女人們出來倒痰盂,刷馬桶,閑聊家常,凌亂的電線四處拉扯、自行車的鈴鐺聲在弄堂里穿梭,男人們在炒菜……
這個城市的男人溫吞而居家,心無所往無所求,這個城市的女人,心高而聰慧,她們總是明確知道要嫁的人是什麼樣。
滿頭白髮的梁君生還在迷著他的將軍傳記,像個老小孩愛玩具般痴傻,幾次催他收拾出門,他幾次懇求再等會。
陳胥遂放棄,獨自到陽台上,遠處的上海中心還在建設,即將成為中國第一座高樓,世界第三。這個城市變的太多了,她的繁華,她的紅妝,吸引了來來往往很多人。
但是陳胥閉上眼,還依稀可見,那舊時的上海,那弄堂小巷,那昏暗的房間。
她收拾包裹,走出了那個家門,她踏上飛機,飛出了這個國門,她到了曾經心生嚮往的英國倫敦,蹩腳的英文開始慢慢轉變成純正的英式腔,她接觸到更加豐富的人生,她喜歡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有一個評論家曾說毛姆《人性的枷鎖》,主人公菲力普.嘉里像很多青年人一樣,終日仰慕月亮,卻沒有看到腳下的六便士銀幣。
毛姆很喜歡這個說法,就用《月亮與六便士》,作為下一本小說的書名。
如果旅途的風景是天上的月亮,那麼平淡的婚姻便是人間的六便士。
有人說,旅途的意義就是讓你放下一切,只帶著自己的一顆心上路,在旅途中,對話自己。
那個時候的心回歸到了童真的狀態,是脆弱的、遠離理性的、最誠實的。
就如一場悠遠冗長的醉酒,在那個狀態下,是毫無防備的、心裡想要的,心裡在乎的,全部自己跑出來了。
她花了五年的時間,去了英國倫敦學習文學,又輾轉法國巴黎學了美術。
她曾想過終身獻身於藝術,藝術廣大已及,足以佔有一個人,她卻心生念著那枚六便士,那個梁君生。
那個雨夜,是梁君生一生中最難熬的夜晚,陳胥則在機場等待著延誤的航班。
畫畫的時候,總要向後退幾步,才看清楚究竟畫成了什麼樣子,愛情亦是一個道理。
當陳胥不再滿懷等待,讓梁君生給予一個愛情的答案,梁君生才能坦然地面對這份感情,原來它早已生根,在土裡醞釀,等待發芽。
這五年來,陳胥用它來看世界,梁君生則用它來懷念陳胥。
愛情不是置身百花叢,讓你隨意摘取,沒有那麼多的事事如意,遇到了一顆植物,正巧開了鮮艷的花,等你到來。
相識相知不容易,相識要長久,相知更需要時間。
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倆的年紀越來越老,兒女逐漸長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齡結婚成家,一個已經出息成美麗的姑娘,生育出一個活潑健康的孩子,另一個是儀錶堂堂的男子漢,成為了一名軍人。
最後這對夫妻告老隱退,受子孫敬愛,過著富足、體面的晚年。他們幸福的一生並未虛度,到了年壽將至的時候,平靜地離開人世。
這是世間無數對夫妻的故事,即使在相遇的過程中,有多少的千迴百轉,步入了婚姻,結局都是這樣,平淡結尾。
梁君生和陳胥是真愛么?
梁君生並不笨,愛情不過是曇花一現,電光火石之間的景象。
他想要找個對自己關愛有加,死心塌地的,而她正是合適人選,而那個曾經朝思暮想的葉小姐,留在時間長河裡,偶爾想想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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