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他們在唱歌
我是深圳北站的常客了。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去公園散步,哪怕下雨,也要撐傘去轉一圈,心裡才覺得不慌,不悶。
要碰上好天氣,我就找棵樹倚著坐坐,或者乾脆躺到草坪上,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想,或者什麼都想,已經淪為歷史塵煙的,正在轟轟烈烈發生的,以及將發生未發生的。
我喜歡黑夜,就像我喜歡漂亮年輕的女人。但我已經老了,在我十八歲時我就老了。老得如此徹底,屌毛還沒長齊就全部掉光了。
我為此心灰意冷過,後來我愛上了黑夜。黑夜使迅速衰老的我獲得拯救。可這並沒有阻止我的身體繼續老朽下去。我只能空懷一顆年輕的心,在沒有星星的夜空下,在亮如白晝的燈桿旁邊,固執地保持我無邊無際的沉默。當我準備開口說話,我聽到了他們在唱歌。那天晚上,我蜷縮在樹底下,無心睡眠。在我身後大約五米的地方,他們一群人圍坐成一個圈。剛開始,他們只是喝酒。後來有人背著一把吉他加入了他們,慢慢便有了不完整的歌聲。
那時尚早,公園四處有很多人在遊盪。離他們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正沖著話筒竭力嘶吼。雖然唱得難聽,但依舊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我只覺得吵鬧。後來他攜著音響走了。又一個人加入了他們,長得很高,很帥。
他們仍是喝酒,不溫不火。間或有人哼唱幾句,但聲音太小,聽不清唱的什麼。黑夜一點點變得深沉。人們逐漸散去後,公園開始趨於安靜。我聽到他們慢慢放開喉嚨,琴聲和歌聲變得激奮和嘹亮,似有漸入佳境之意。
我背對他們躺著,假裝熟睡了一般。通過他們隱約傳過來的說話聲,我知道了在我東北方向,有一個形單影隻的姑娘坐在那裡。他們誰先注意到那位姑娘的,我有些記不清了,只知道不多久,他們便集體慫恿那個背吉他來的人去給她唱首歌,順便要一個聯繫方式。
後來我知道了那人叫大流。他墨跡著喝了幾口酒,抱著吉他過去了。大流告訴我,在他盤腿坐下來的那一刻,他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比上次為了找人要煙而給兩對夫妻唱歌還緊張。雖不至於渾身發抖,但心跳加快卻是真的。
我離他們距離較遠,大流唱的什麼我一句沒聽清。不過大流告訴我,他唱得不好,從喉嚨里跑出來的聲音像風箏一樣浮在半空,雖然他很想將吸進的氣沉至丹田,但他太緊張了,緊張得聲音後來都變顫抖了。以致一曲唱畢,他拔腿逃向了他們。大流出師不利,但他告訴大家姑娘很漂亮。一陣騷動過後,他們開始慫恿下一個出馬,並強調此行目的旨在要到姑娘的聯繫方式。
阿有感到很緊張,抱著吉他趕時間似的加緊熟悉和弦。大流等不急了,一把奪過阿有懷裡的吉他,第二次踴躍地走向了那位倚樹坐著的姑娘。阿有緊隨其後。
這一回,大流唱了一首音比較高的歌。我隔著很遠也聽到了,尤其副歌部分,唱得真難聽。當時我就想從地上跳起來,衝過去一腳把他踹翻,然後把吉他砸個稀巴爛。吉他彈得一坨屎,歌唱得一把渣,撩起妹來倒是很踴躍。但我太老了,打不動了,只能替他感到害臊。
想當年我行走江湖時,只需擺好姿勢站在原地不動,就有婦人主動過來跟我搭訕,而且從來不講廢話,上來就問:做嗎?
我:多少錢?
婦人:400一次,600包夜。
我:打個八五折唄?
婦人點點頭,然後就跟我走了。
後來我不替大流害臊了。因為他當著我的面竟自稱是個薄臉皮、易害羞的男人。對於此種人,我一條退隱江湖多年的老漢,還能說什麼呢?
大流唱完,阿有也唱了一首,聲音雖小,但唱得比大流好。他們兩個唱完,沒有像大流第一次那樣立即離開,而是跟姑娘聊了起來。幾經努力,大流要到了她的手機號碼。再三邀請下,姑娘終於答應加入他們,坐在了大流和阿有中間。姑娘的加入使他們熱鬧了一陣。只是酒喝完了,他們便划拳讓輸的人去買酒,順便給女生買一瓶果汁。大流和阿有之間的爭搶已經拉開序幕。他們輪番跟姑娘套近乎,湊在一起跟她合影。雖然在問及她是否有男朋友時,姑娘給出的回答是有。但大流和阿有倆人好像並不在意,仍一邊擠兌對方,一邊向姑娘示好。
酒買來後,他們唱歌唱得愈大聲了。伴隨著清脆的吉他聲響起,我聽到他們的歌聲在我身後蕩漾開來,在公園裡四處飄蕩,然後又漸漸消失。他們唱得很投入,一曲接著一曲,完全無視其他人存在。
好幾次,仍在公園遊盪的人聽到他們的歌聲,會走近他們,站在一旁觀望。有一男一女乾脆加入了他們,女的還留了聯繫方式,自稱亦是一個音樂愛好者,目前正在學吉他。他們離開之前,他們一群人唱了好幾首歌。每個人的聲音各不相同,有的唱得好聽,有的唱得不好聽。原吉是他們當中歌唱得最好,吉他也彈得最好的,但人太低調,否則他只需伸個腿,就沒大流和阿有什麼事了。
在後來的競爭中,阿有明顯佔據上風,還很靠近地跟姑娘坐在了一起。姑娘要喝果汁了,阿有幫她擰開蓋。姑娘要上廁所了,阿有陪她一起去。事情已顯露出定局,大流雖再有不甘,也只能乖乖地靠邊站了。
夜只是不斷加深。公園除了巡邏的警察,已經很難再看到走動的人影。巡邏警察走後,整個公園便只剩值班警察、他們,以及仍躺著睡覺的我。這時他們注意到了我,簡單地談論了我幾句,但很快又唱起了歌。事情的轉折出現在姑娘接了一個電話之後。是她男朋友打來的。氣氛彷彿陡然降落。有人已經開始感到失落了。姑娘離開之前,他們沒有再唱歌。酒已剩餘不多,姑娘很快就要被帶走了,他們便故意讓她給男朋友打電話,叫他買包煙和幾瓶酒來。但她男朋友來時,只買了一包煙。他挺著胸脯走過來,馬著臉,冷冷地拽扯了幾下,把她叫走了。
在姑娘被叫走之前,有倆男的經過,看到他們在唱歌,就坐下來加入了他們。其中一個因喝了些酒,便堵不住嘴了,嘮嘮叨叨盡說廢話,還把空酒瓶子摔得砰砰作響。有人微怒地呵斥了他一頓,他不以為然。大家再無喝酒心思。他們把所剩不多的酒喝完,收拾收拾,踉蹌著走了。
他們走後,周圍頓然安靜下來。我卻突然感到很空蕩。很多年前,在我還年輕,背著包不知死活四處旅行時,曾在路上碰到過一位大我一兩歲的姐們。
我們先後被捎上同一輛車,然後在同一個地方下了車。我們一起去了郵局,一起在不寬闊的街上晃蕩,一起坐在路邊等她的隊長到來。
她隊長來後,倆人決定留宿原地,繼續等候隊友。我看天色尚早,決定先行趕路。於是我們就此別過。到了目的地,有一天我正站在路邊等公交車,忽然看到她穿著一身美麗的民族服從一輛車上走下來。發現我後,她沖我嫣然一笑。
她告訴我她準備去哪裡,即將開動的車就停在旁邊。我們說了幾句話,她便上車走了。至今我仍不知道她叫什麼,只記得她話特別多,笑起來很美。
事情毫無徵兆地開始,也毫無徵兆地結束。那天晚上,在我聽他們唱歌時,我便十分清楚他們最終會離我而去。他們不曾留意到我的存在。我也只是徒勞地期待過,他們能一直唱下去,或是再晚些離開也好。在他們的歌聲中,我聽到了許多東西。我所渴望的,從未得到過的,得到過後來又失去的,永遠不會再擁有的。
依稀記得他們聊天時,姑娘告訴他們,她第二天要搬出別處。這讓他們一陣惋惜。後來姑娘被叫走了,我身為一個旁觀者,不禁想,很久以後,那姑娘是否還會記得,有一天晚上,她跟男朋友吵了架,獨自一人坐在公園時,有一群人把她叫過去,為她唱了一晚上的歌。
至於他們那群人在很久以後,是否仍記得有天晚上,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給一位年輕的姑娘唱了一宿的歌,我不得而知。於我而言,也許直至我彌留之際,我都將記得,在一個晚上,我獨自躺在深圳北站公園睡覺時,有一群人在我身後唱了整晚的歌,或為一個姑娘,或為他們年輕的時光。
那天晚上他們離開後,我獨自在樹下躺到了天明。中秋時節漸起的露水,從樹葉上滾落下來,侵濕了我的衣服。風乍起,天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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