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平廣記》●還鄉記

1

這是路邊野店最便宜的房間,屋內除了一個土炕,只有一個看不出顏色的破木桌,地面連磚都沒鋪,稍一走動,屋內立即瀰漫著一股土腥味。

時近深夜。

發黃的窗戶紙上滿是窟窿,風一吹動,立即忽扇忽扇晃動。

破木桌子上有個小油燈,燈光如豆,時隱時滅,油很淺,一旦用完,再添油需要加錢。

王居躺在炕上,面朝窗戶一動不動,土炕很小,勉強擠下兩個人。

「熄燈吧。」

那個人說道。

隨後,油燈熄滅,月光撒在王居身上。

那人躺下,後背貼了上來。王居頓感全身僵硬,隨後後背好像爬出無數只螞蟻,在上面來回的爬。

(不能被他看出來。)

王居隨即扭動兩下,裝出自然的樣子。

後背貼著的那個人一動不動。

(那個妖怪,半夜又要去做他的勾當了罷……)

2

兩年前,王居上長安趕考,在那裡省吃儉用苦讀兩年,終於還是落第,所帶盤纏花費大半,想再回家,就難了。

那時候,窮書生們想出的辦法就是尋找幾個順路的旅伴一同回家,一來可以平攤舟車住宿,二來路上也好有個伴。

王居家住潁陽,那地方窮山惡水文風凋敝,根本沒有幾個上京趕考的同鄉,最終只找到一個落魄的遊方道士。

雖說不是讀書人,但看他眼神卻也老實。這種遊方道士,想必路途上也是省錢的好手。王居身上只有一個背簍和破傘,道士是一個破傘和破包袱,行禮都算輕便,於是當天就出發了。

第一天的行程倒也自然,甚至可以說是相談甚歡。

出了長安城十多里後,他們在一個路邊小攤吃飯。

王居要的是最便宜的陽春麵。

這道士不顧小二的白眼,只要了一碗麵湯。

道士的麵湯和王居的陽春麵一同端上來放在桌上,並排而立,一同冒著氤氳熱氣。

王居有些不自然,道士已經端起大碗。

「多有失禮了。」

說完,這道士張開大嘴,咕咚咕咚開始喝湯,一飲而盡之後,豪爽地把空碗放在桌上。

王居頓感自己和自己的陽春麵受到了面前這個空碗的威脅,說好的平攤舟車住宿,饑飽自負。現在卻要對著道士的空碗,給他挑半碗么?自己一定會餓的吧。

不給?

臉色有些發燙,怎麼說,自己也是讀聖賢書的人啊,餓吾餓,以及人之餓,孔夫子在旁邊,也會把自己半碗面分給他把。

道士先笑了。

「兄台不必客氣,你儘管吃,貧道已經飽了。」

拌著滿臉的尷尬和一肚子的羞愧,王居吃完了這碗陽春麵。

可是,不餓么?

兩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王居肚子里始終在尋思。

王居在長安住了兩年,大唐開國後,道教大興。道士平日喜歡講些裝神弄鬼之事,王居也習慣了,這肚皮上的事情卻隱瞞不得,眼前這道士一天下來只喝了兩碗水,卻腳步穩健面色紅潤,這可不是輕易能裝出來的。

「呵呵,說來慚愧,貧道當然沒有服用金丹,只不過幼時頗學了些服氣之法,不食五穀葷腥,已有多年了。」

道士看王居一樣狐疑,這樣解釋道。

金丹?這道士說起大話來可真是當仁不讓,就憑你這破衣爛衫,我什麼時候也沒當你服用過仙丹啊,真要吃了仙丹,還做什麼遊方道士?直接在長安城講解丹道,就可日進斗金了。

可服氣又是什麼東西?在長安住了兩年,我王居服氣了千百回,卻從來不曾抵得肚餓。

「貧道的服氣,就是吞吐天地之氣,然後肚皮就飽啦!」

道士說著,用雙手拍打肚皮,嘣嘣嘣!好像熟透的西瓜。

王居的肚皮里卻傳出鼓鳴。

出發時,王居覺得一來長安城周圍路途坦蕩好走,而來也為省錢,所以沒有雇車馬,和道士徒步而行,吃飯時又想再省一些,沒敢多要東西。但現在一碗陽春麵完全抵不過這六十多里路。

窮人出門,肚皮和腳掌不可兼舒暢,但亦不可兼苦啊!

王居不禁感慨。

而這個道士,一碗麵湯卻可以撐到現在,不對!哪裡是撐,現在這這道士簡直還在閑庭信步,好似剛吃完一桌好宴。

不公平,實在不公平!

若說這天地精華之氣,我王居自打娘胎里出來,也無時無刻沒在吸,何以就不能飽肚呢?難道真像這道士講的,內有訣竅?

可若換成羊肉,不需任何訣竅,下至呀呀小兒,上至牙未掉光的耄耋老者,吃起來一樣肥美,一樣頂餓啊!

王居忿忿不平。

自從窮居長安備考以來,羊肉就再也不是自己該想之物了。啊呀,此時徒步行走,萬不該想此僭越之事啊,現在愈發覺得雙腳好似吃過的陽春麵般軟軟綿綿,竟似行不動路了。

王居把口水和羊肉的念頭一齊咽下,鼓著一口氣,不再和道士閑扯,目視前方,毅然前行。

在天邊最後一絲光亮熄滅前,他們聞到了炊煙的味道。

三岔路口前,一個路邊野店。

王居先學道士,一口氣灌下三碗涼水。

大不了在路上也學學這服氣之法,省去多少煩惱。

現在王居只覺得自己肚內成了一個大水缸,即使坐在板凳上,裡面的水也在咣當、咣當晃個不停,肚內之水,一定清澈無比。

屋內狹小,後灶就在幾尺開外之地。店小二給灶坑加柴,灶上鐵鍋正在煮著什麼,不一會水開了,羊肉的香氣瀰漫開來。

大木鍋蓋縫隙中冒出的白煙好像一個豐滿騷浪的蕩婦一般飄然來到王居身邊,前前後後纏繞在他身上,上面三圈,下面三圈,渾身上下蹭了個遍,連耳朵里似乎也鑽進去了。

來一塊吧!來一塊吧!

羊肉的香氣中,無數個聲音在王居耳朵里呻吟著。

王居頓時似患了狐媚病一般,再也坐不安穩,口水決堤一般,灌了滿口,不住咽下去又冒出來。放在桌上的雙手發抖,努力想屏住呼吸,羊肉的香味卻更濃了,從七竅一起往王居的腦袋裡鑽。

精蟲上腦,也不過如此啊。

王居只覺得腦袋裡灌滿了熱氣,再也不顧什麼,從褲襠內側口袋裡摸出幾個大錢丟在桌上,要了一個羊腿。

如此珍饈,當然不能單獨享用,王居又點了兩個剛出鍋的炊餅,一切就緒,不再管對面喝涼水的道士,準備大快朵頤。

道士不忍壞他好事,知趣地回房休息了,桌上只剩下王居一人,他俯瞰著面前的粗陶小碗,好似君王臨朝,看著諸位愛卿。

但行此豪爽之事,也要有如履薄冰的心思。到底要先咬一口炊餅再咬羊腿,還是咬完羊腿再吃炊餅?面對這一重要抉擇,王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在羊腿熱氣漸消前,終於下了決心,輕輕咬下羊腿上一口肉。

嚼,再嚼,待羊肉味道在口腔內盡情散開後,立即補與兩大口炊餅,兩者達到了趨於化境的平衡。嘴裡好像塞滿了羊肉,肥美香醇。

王居眼眶濕潤,險些淌下兩行熱淚,在理智的譴責和肉身的高潮中來回激蕩徘徊,羊肉和炊餅在舌頭上魚水交融,咀嚼,咀嚼,他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當夜,王居睡了多年沒有的一場好覺。

代價是接下來幾天的勒緊玉帶。不,玉帶上的玉片早在長安時就起下來變賣了。這玉帶是妻子特意為王居縫製,只待有一天郎君可以紫袍玉帶,金榜題名。

但現在,沒了玉片的玉帶只能勒著透支了口腹之慾的凹癟肚皮而已。

羊腿雖大,多數卻只是骨頭,雖說藉助炊餅將其放大了許多,但畢竟肉少,吃完後不是意猶未盡而是激發出更大的口欲。古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定都是餓肚子後的深刻感悟。

大意了啊!

王居一路上懊惱無比。

那頓羊腿炊餅花去了兩天的飯錢,只能在今天省下,否則寅吃卯糧,遲早餓倒在回家的路上,到時候這服氣的道士可不能嘴對嘴把自己的天地精華之氣傳給自己充饑。

那個道士,依然和之前一樣,腹部微微隆起,雲淡風輕,和王居一起走在路上。

王居一路沒有吃飯,和道士一樣只是往肚中灌涼水,在山間摘了兩捧野棗,又酸又澀,吃到牙倒,肚子更難受了。

當夜,王居啃了幾口乾透的窩頭,又灌下一碗麵湯,早早上炕,面對土牆朝里躺下,道士背靠背躺在外側。

道士吹滅油燈,屋內頓時陷入黑暗。

王居閉上眼睛,不住安慰自己自己。

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睡著了,落第書生和封疆大吏在感受上是一樣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準夢中還能飽餐一頓。

快睡快睡。

咕嚕,咕嚕……

嘗過甜頭的肚皮卻沒那麼被糊弄。

約莫兩更的時候,在肚皮契而不舍地抗議下,王居在昏睡中醒來了,肚裡的水轉移了陣地,腹內空空,膀胱臌脹。

轉身,後背一空,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

這道士——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起來了。

莫非是半夜起來偷吃?

早覺得不對,他那大包袱里鼓鼓囊囊正不知道裝得什麼東西。

一定是好吃的!

但若是露出來被我看到,一定不好獨自分享,於是半夜偷吃,還可以安然和我分攤住店車馬錢。

還說是服氣,這牛鼻子!

王居調整呼吸,裝做熟睡的樣子,悄悄轉過身,微微睜開一隻眼睛偷看。

一輪弦月掛在窗外。藉助幽微的月光,他看到一個影子在黑暗中動著。

果然打開了那個包袱,從裡面抽出一個東西,小心地展開——

油餅么?

沒有這麼大的油餅,看上去更像一張被子。

道士環顧四周,看了熟睡的王居一眼,悄然抱著那東西,輕啟房門,躡手躡腳出去了。

出恭?

不對啊,既然吃的時候服氣,出恭應該就是放屁啊。

服氣,放屁。生而為人,吃飯和出恭這最麻煩的兩件事居然被道士就這樣輕易敷衍過去,想到這裡就覺得忿忿不平!

妖人!一定沒有這麼簡單。

五更時,門悄悄打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後,道士再次和王居背對背躺在炕上,王居經過剛才的事,哪裡還睡得著,只豎著耳朵聽著。

呃……

呃……

這是——打嗝聲!

果然!

什麼服氣,果然是出去偷吃。

可恨!

這種事情居然不帶上我!

2

說來也怪,這道士偷吃一夜,第二天行路卻依然神采奕奕。

結賬時,店家也沒說丟了東西,那他吃的什麼?

果然不一般啊!

可恨,可恨!

當晚,王居一夜未睡,等著道士起來。

這次,一定要當場撞破,好羞他一羞!

道士卻一覺睡到天亮,接連三天,始終如此,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依然只是麵湯涼水度日。

難道,那夜是自己餓昏了頭,做了一場夢?

第二天再行。

王居肚子更餓,看著路兩邊荒野,只恨自己沒有獵戶的手段,不然進山,多少也能打兩隻鹿出來,不須鹿,野兔也行啊。

野兔沒有,野雞也行啊。

野雞沒有,野菜也行啊。

哎……

六歲那年入私塾,讀了二十年聖賢書,學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治國這事不是你想治國家就給你治的,肚子都不飽,修身有什麼用?

王居的盤纏已經快要用完,離家卻還有三百多里,一路上,他已開始盤算自己周身上下,到底還有哪些東西可以拿去換錢。

除去一身長衫,再無他物,若把這長衫也賣了去……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

一想到這樣的畫面,王居就連繼續想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唯一值錢的,恐怕是那根剪秋齋的銀簪。是自己離開長安那天買下的。本想買那根帶珊瑚珠的,想想還是算了,最終挑下這支最細的,送與娘子,也不枉她在家中辛苦度日。

已帶著這簪子走了八百里,難道還帶不回家么?

一天沒吃飯,只在當晚要了一個窩頭。

道士喝水時,居然瞄了一眼王居的窩頭。

這道士一路走來雲淡風輕,居然偷瞄我的窩頭?

必定是餓了,沒錯,一定是。

王居開始期待,今晚,他一定會出去偷吃吧?

分曉就在今晚。

天黑了。

王居依然面朝牆躺在裡面,早已暗暗下定決心,今晚必要跟著這牛鼻子飽餐一頓。

二更。

窗外一輪滿月,乳白的月光照亮了半間屋子。

悉悉索索,道士又摸黑起來了,打開包袱,拿出裡面的東西,準備披上,口中似乎還默默有詞,發出類似蚊子飛舞的聲音。

「呔!」

王居猛地跳起,一把去奪那東西。

道士當時正抱著虎皮準備離開,沒想到王居來這麼一手,連忙抓住不撒手,兩人立即呈現拔河的陣勢。

「你我二人既然一路同行,我把你當做知己,你為何行此鬼鬼祟祟之事?」

道士眼睛只看著虎皮。

「兄台速速撒手啊!!」

「這深更半夜,意欲何為?驚動了店家,可就麻煩了!」

道士頓時蔫了,連連擺手。

「兄台再不放手可難辦了!」

王居不理他,依然緊緊抓著,突然,發現虎爪的位置已經粘在自己手腕上了。頓時慌了神,鬆了手去抓,虎皮卻已經長在上面了。

道士看著,嘆一口氣。

「哎,合該有此事啊!」

「這……怎麼回事?」

現在換王居慌了。

道士現在反而不再慌亂,坐在炕沿。

「莫怕,這虎皮,乃是是貧道的寶物,待會,兄台可要化身為虎了。」

「啊嗚……」

王居的驚叫聲都好似虎嘯,只是聲音小很多,他怎麼可能不怕。

原來前幾天晚上,這道士就是悄悄抱著虎皮出門,在無人處披在身上,頓時可化身猛虎,然後去附近山崗尋食,飽食一頓後,肚皮可頂上兩三天。今晚他還想故技重施,想不到被王居打斷。

「道長救我!」

王居覺得自己嘴巴都在發脹,連連求饒。

「虎皮一旦披上,非要幾個時辰才能脫下,看樣子要等到天亮了。」

王居頓時明白了,難怪道士當時在五更時才回來,原來是在等虎皮脫落。

現在不過子時,虎皮已經逐漸覆蓋在王居身上,逐漸變成一隻老虎,土炕都容不下他了。

咕嚕嚕……

身形變大的王居,胃口也變大了,愈發覺得飢餓難耐,他看著窗外遠處的山崗。

咕嚕嚕……

道士的肚子也在抗議。

「道長,反正這虎皮是要披一夜了,不如去山崗上抓幾隻野味回來?」

道士想了想,要想飽肚,也只能這樣。

「也罷!有虎皮在身,可夜行三五百里,不愁沒有獵物。但是兄台千萬記住!抓住些野味後儘快回來這裡,貧道自有脫皮之法。這虎皮萬不可被日光照到,一旦照到,就永遠拿不下來了。」

交代完畢,道士悄悄護送已經化為老虎的王居出門。

院外靜悄悄,圓月掛在天中,蟲聲如流水。

王居從籬笆里鑽出去,回頭看一眼道士,再想張嘴說話,發現已經無法說出人聲了。於是轉身朝對面山崗上跑去。

兩隻腳走慣了,突然換成爬行,多少有點磕磕絆絆,但走上幾步以後,渾身的骨頭開始咯吱咯吱作響,四腳逐漸適應,腳步愈發輕快,再走幾步後,他已經開始奔跑了。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野草和樹枝混著露水打在自己身上。四周一片靜謐,偶爾有幾隻貓頭鷹的叫聲傳來,王居獨自奔跑在月光下,他越跑越興奮,野店不存在了,長安城不存在了,心中所讀的那些聖賢書也都不存在了,他覺得從來都是一隻老虎。

翻過幾個山坡後,王居向最高的山崗跑去,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他發出了生平惟一一次吼叫。

虎嘯震動山崗,十幾隻野雞慌亂中從草叢中飛走,乾草和雞毛在他面前飄散,王居笑了。

百獸之王,現在要吃一頓最有氣勢的飯。

山上都有什麼呢?

獵戶打的最多的是野兔。

不不,現在這種時候還想什麼野兔呢!百獸之王,一隻野兔怎麼夠?

怎麼也要是獐子、鹿這種大個頭的。自己吃半隻,帶半隻回去給那道士。

想到這裡,王居開始尋找。

當他冒出尋找獵物的想法時,嗅覺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最早只覺得周圍滿是山間野草的味道,現在卻漸漸分出門道,松枝、野菊、小棗、野兔、山雀、獐子,只是轉念間,這些味道全都來了。

不僅鼻子,耳朵也好像突然變大了,把周圍的聲音全都吸了過來,雜草間啃食蟲繭的田鼠,地下刨坑的野兔,樹枝間蠕動的雛鳥,甚至旁邊草尖上滴落的露水,也逃不出王居的耳朵。

王居從周圍的味道中選了一隻獐子,順著獐子的味道一路尋找,很快發現了目標,但在拔腿捕食的時候,獐子立即靈敏地跑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老虎,但在捕食的動作上,果然還是缺乏學習啊。

王居連續找到幾隻獵物,無一例外,獵物們全都從他爪下跑竄了,甚至因為慌亂,撞見了一隻野豬,嚇得王居奪路而逃,險些跌落山澗。

虎皮雖是法寶,真使用起來也沒那麼順手,月亮漸漸西落,王居累得滿身大汗,虎背上散著熱氣,四腳發軟,虎鬚也垂了下來,身上沾滿塵土和敗葉,終於抓住了一個獵物,兩隻虎爪卻不知如何下手。

吃個刺蝟也這麼費勁啊。

現在他開始懷念自己靈巧的人手了,或許丟進水裡就會鬆開吧,於是王居就像一隻玩著毛線球的小貓般,把滾成球的刺蝟往不遠處的小溪里滾。

好不容易到了小溪,把刺蝟丟進水裡,這小畜生果然舒展了身體,然後兩隻後退一通猛蹬,踏著水花跑了。

王居嘆口氣,喝下幾口涼水後,順著山坡繼續尋找,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抓住一隻掉毛的野雞,估計是太老了,連慘叫聽上去都透露著一股子滄桑。

王居一口咬下,雞血順著牙縫流出來,血腥的味道現在只舉得香甜可口,幾口就把這野雞吞下。

吃完野雞,肚內的飢餓緩和了一些,王居靠在旁邊樹樁旁休息,現在變了老虎,胃口似乎也變大了,還要吃點什麼才行。

王居站起,看著山下,遠處有幾點亮光,似乎是村落。

王居現在視力比以前好了太多,盯著看著一會,看清了村子的樣子。

點燈的是村口的馬王廟,依然是熟悉的樣子。

那村子,是王居的家。

不知不覺間,他已順著山脈跑了幾百里,到了自己家門口。

再次想起了妻子。

現在不過三更,想必妻子和小兒麟兒正在屋內酣睡吧。

離家時,麟兒才四歲,還不知道父親要去幹什麼,只是一直在問,「長安有多遠?」、「長安的店鋪晚上不關門嗎?」「長安是夜夜唱戲嗎?」這種事,現在已經七歲,上次家書中說他已開蒙識字讀書,不知功課怎樣?

去看看吧。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說道。

他抬頭看看月亮,時間還夠,不是可夜行三百嗎?

看一眼,就看一眼,然後天亮前返回。

王居下山,朝村中走去。

3

來到村口。

一切都還是離開時的樣子,時近深秋,村外一片蕭瑟景象。

從馬王廟前走過,拐過前面的衚衕,前面就是自己家了。

遠處只偶爾傳來幾聲雞鳴。

薛瘸子家的大黃狗還在,但現在卻嚇得躲進自己窩裡簌簌發抖,一聲不吭。

王居心頭一熱,看到家門近在眼前。

在長安苦讀時,他曾有幾次夢中回到家中,從八台大轎上下來後,妻子笑盈盈開門,麟兒長高了,笑著不說話,圍著自己一直跳啊跳啊,他把兒子舉過頭頂,一直轉個不停。

現在家門緊閉,房門瓦上滿是茅草,夜風中擺動。

門板上寫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那還是離開前,妻在一旁磨墨,自己親手寫上的。現在字跡已斑駁不堪,相比這幾年,妻子在家中的日子,不似家書中講的那樣愜意吧。

快點返回客棧趕路吧,我可不能以這個樣子回家啊。

王居嘆口氣,轉身準備離去。

面前站著一隻羊,獃獃看著自己。

肚子里再次開始咕咕叫著。

捕獵一晚,只抓到一隻山雞,現在卻有一隻羊送上門來。

咕嚕咕嚕……

王居沒再猶豫,猛地撲了上去,羊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咬斷了喉嚨。

他將這羊拖到村外,大口吃著,這羊肉比那天的羊蹄鮮美百倍。吃到一半時,村裡響起打更的聲音。

四更了。

不好,王居想起道士的話,連忙拖著羊往回走。

半隻羊雖然不大,拖著走動卻礙事,王居最後索性丟下,撒開四條腿,順著山脈奔跑,天邊已經出現魚肚白,快,快。

三岔路口的野店外,道士站路口,焦急看著遠處,天邊的早霞已經升起了。

終於,他看到一隻老虎氣喘吁吁從山上跑下來了。

道士打開傘,連忙迎了上去,用傘遮著老虎,連忙一同回到房間內。

道士雙手抓著老虎後頸,嘴中念誦咒語,猛地一扯,揭下虎皮,連忙放進包袱中,又把一張符壓在上面。。

王居躺在床上,渾身好像被水洗過一樣,大口喘著氣,累得說不出話來。

一晚所獲的獵物,全在剛才的奔跑中消耗光了。

第二天,兩人餓著肚子出發。

路上行得很慢,幸虧遇到一個外出同鄉,送與他們兩人乾糧,才挨到家中。

在村口,王居和道士匆匆告別,急忙返家。

道路依舊。

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家門上貼著白紙,已經被雨打濕了。

王居一手推開大門,跑進院中。

麟兒三年未見,高出一大頭,已認不出他了。

長輩們正在對他交代出殯的事項,麟兒一臉茫然,只是默默點頭。

父子相認後,麟兒哭著講出母親的事情:

三年前父親趕考,母親一直早出晚歸,在薛員外家漿洗衣物。三天前,就在母親勞作返家時,卻在門外遇到老虎,被拖了去。

村民今日在山坡上找到半具遺體。

麟兒哭個不停,他不懂家門口怎能有老虎啊……

雨下得更大。

王居再也聽不清麟兒的話了。

出殯那天,王居在妻的靈柩前放生大哭,吐出血來,被眾人攙回房中,幾近昏厥。

兩月後,王居變賣家中藏書,隨駝隊去西域販賣絲綢,一去三年。

回來後,他有了自己的商隊,再不為溫飽之事發愁。於是把麟兒接去長安居住。

王居成為長安城中絲綢行的巨賈,再沒回過家鄉。

據村裡人說,後來王居終身沒有續弦,也不再吃肉。

——史貘 2016年9月26於燕郊n


推薦閱讀:

《立陰堂》走陰時被算計,他將我抵在牆上往死了折騰……【11】詛咒
《搜神記》很可怕,卻不是因為鬼
古人如何過中元節?
你們身上有沒有發生過蹊蹺的事情,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TAG:原创小说 | 怪谈 | 鬼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