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敦華:如何循序漸進地學習西方哲學?

編者按:前段時間,經常有讀者在後台留言如何能學好西方哲學,慢慢的問得人越來越多,因此很有必要找一位權威老師為各位答疑解惑。本文經北大哲學系趙敦華教授授權,慧田君從其著作《西方哲學經典講演錄》節選出一些學哲學的方法,也許對初學者來講要求是嚴了點,但不妨可以參考哲學系的同學們是如何學習的。轉載者請註明來自哲學愛好者公眾號「zhexue-ht」。

我的老師陳修齋先生告訴我,要學好西方哲學,必須掌握五種語言:希臘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德文。

就我所知,現在(中國)的西方哲學研究者,還趕不上老一輩的外語水平。在北京大學,王太慶先生真正做到了精通希臘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德文,外加俄文,但我們卻做不到。學外語,越年輕越好。

去年我開這門課時,指定用我編寫的英文版的《西方哲學經典名著選讀》作教材,有個同學向我發電子郵件,提出抗議。

很奇怪,這個學生來自香港,英語比普通話還要好,他的抗議書是用英文寫的,最後一句話是「English is ugly language」。真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講英語,寫英語。

為了能比較準確地理解西方哲學,必須讀外文的著作」,西方哲學的研究者要讀原文原著,哲學其他專業的研究者至少也要能讀一種外文的原著或譯著。

我不是說不能看中譯本,而是說不能只看中譯本。最重要的是要選一個比較好的中譯本,現在的翻譯有很多問題。

即使是比較好的中譯本,也不能無條件地相信,再好的譯本都有不確切甚至錯誤之處。不論在什麼情況下,如果看到有難以理解的地方,覺得思想不通常,甚至有矛盾的地方,一定要核對外文著作。

另外,如果從中譯本中引用的材料是你的觀點的核心證據,也一定要核對外文著作,這樣,你的觀點才能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之上。西方哲學專業的學生,必須核對原文原著。

我現在談談我自己的讀書體會,你們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找出最適合自己的有效的讀書方法。

閱讀並真正理解西方哲學經典,不但要有比較好的外語基礎,而且需要一定的哲學訓練。

我不主張沒有一定的哲學基礎的人直接讀西方的經典,有人把西方哲學經典當作普及讀物來讀,這樣做的後果可能有兩種:

一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云,久而久之,失去了繼續學習西方哲學的興趣;二是一知半解,有些心得,但這些收穫卻是建立在誤解的基礎上的,以後要糾正就難了。

我主張讀西方哲學經典要遵循兩點:

  • 一是循序漸進,從易到難,逐漸提高自己的理解力;
  • 二是互參式閱讀,融會貫通。不能只讀一本經典,而是要參考別人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稱「第二手研究」。第二手的資料不一定是第二等重要。

在很多情況下,不藉助第二手研究的參考和幫助,光讀第一手的資料,是讀不懂的。第一手和第二手的資料要相互參照。第二手的研究資料之間也可相互參照。

因此,我把讀西方哲學經典的循序漸進地提高水平的過程,總結為「四境界」說:初學境界、入門境界、批判境界、創造境界。

第一,初學境界。

初學時,不要急於讀大部頭的經典,而是要打下牢固的基礎。最好先讀幾本哲學史的書。如羅素的、梯利的,都很不錯。中國人寫的西方哲學史,最近也有很大進步。

可多讀幾本,取長補短,使自己對西方哲學家的基本觀點、他們之間的繼承和批判關係、哲學史的發展線索等有比較全面的了解,這些都是基礎知識,要反覆地讀,諳熟於心。

初學階段當然也要讀哲學經典。光讀西方哲學史而不讀西方哲學經典,就好像是看了菜譜而不嘗嘗菜的味道一樣。但初學者不要好高騖遠,要和哲學史著作相互參照。

外國的一些西方哲學教科書分兩部分,先是講基本觀點,然後從經典中選出相應的段落。北京大學哲學系也有這種做法的傳統。

和我一起學習的美國學生,在大學階段片面強調讀原著,只是一知半解地讀過幾本書,如柏拉圖的早期對話,笛卡爾,洛克和康德的幾本書,沒有西方哲學史的系統知識,學習很吃力。

他們的英文當然比我好得多,但學慣用英文講授的哲學史課程,成績卻不如我。同班有30多個來自英語國家的學生,我是最先進入博士階段,最早拿到博士學位的,並且取得了最高的成績(summa cum laude) 現在回想這一切,我覺得這些成績要歸功於正確的讀書方法。

第二,入門境界。

入門之後,要把別人的知識化為自己的知識,提出一些自己的獨特理解,有自己的知識產權。

這個「我認為」是不能輕易說的,要有根據。這個根據在哲學經典之中,也在成熟的第二手研究材料之中。

這時可以讀整本的經典了,看看哲學家的觀點是在什麼背景和上下文中出現的,是針對什麼問題提出的,是如何論證的,等等。

這一階段仍然是學習階段,你還是在「照著講」,照著哲學家的文本講。

我再強調一次,這種對經典文本的解釋的自由不是隨心所欲,而是在掌握了大量材料之後,經深思熟慮後說出的話。

在學術界和在社會中一樣,「自由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是做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的事」。

第三,批判境界。

「鑽進去」不易,「跳出來」更難。有的人讀了一輩子的書,也跳不出來。皓首窮經,對經典的內容滾瓜爛熟,但沒有自己的想法。

這是對經典、對權威的教條主義。這種教條主義在中國古代讀書人身上表現明顯。

西方哲學的特點也容易讓研究它的人產生教條主義。為什麼呢?「西方哲學系統性強,論辯性強,需要多年的研究才能理解、欣賞它」。

在前兩個階段,你還不能帶著批判的眼光去看哲學家。如果在還沒有理解過去的哲學家說了些什麼的時候,就要向他們提出挑戰,說得不好聽是狂妄、不自量力(慧田哲學註:所謂的民哲就是直接進入的是這個境界,所以他們說得基本都可以「呵呵」)。

哲學經典之所以是經典,是經過歷史考驗的,是不能被輕易地質疑、駁倒的。

一些哲學家已經想到了別人會如何反駁他,他們已經對可能提出的責難作了回答,很多研究者已經對經典作了長期的批判性考察,提出了很多問題,展開過熱烈的討論。

如果你讀書不多,一開始就輕易地提出批評意見,那麼,你的批評可能是早已經被經典的作者作了答覆」,或者其他人也提出過這樣的批評,但在爭論中已經被解決了,或者雖然沒有解決,但你的批評已經被轉移為其他問題,正在討論之中。

這樣,你的批評就缺乏專業水準,在學術界不被重視。只有在熟讀經典和全面掌握第二手資料的前提下,才能提出有專業水準的、能夠引起爭議的批評。

在批判階段,要全面讀經典。要讀一位哲學家的所有重要著作、各時期的著作。這時,還要把不同哲學家的經典結合在一起讀。

因為你提出的問題,很可能後來的哲學家已經提出過,並且給出了經典的解答。

比如,很多人認為本體論證明已經完全破產了,其實不然。當代的瑞士神學家卡爾·巴特重新解釋了安瑟爾謨的論證,他說:

安瑟爾謨根本不是要為上帝的存在提出什麼「本體論證明」,而只是要揭示出否定上帝存在的「愚頑人」是如何地自相矛盾。

美國的基督教哲學家普蘭丁格用模態邏輯的證明,又給了本體論證明以新的生機。如果你不讀這些書,你對本體論證明的批評可能還沒有超出高尼羅的水平。

據我所知,「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人,都只能像高尼羅那樣,依據常識批判本體論證明」。

其次,要注意批判性的第二手資料。西方哲學界充滿著批判和爭論的氣氛,對一個人、一本書的重視,「主要不是表現為對他的讚揚和肯定,而是對他的批評和圍繞他而展開的討論」。這與中國學術界很不一樣。

比如,羅爾斯之所以在美國那麼出名,主要是因為大家都批評他,不同意他,提出各種問題和他討論。

而在中國,羅爾斯出名是因為介紹他的人多,肯定他的貢獻的人多,《正義論》的中譯本就出了三個版本。外國學者對中國學術界中充滿著大量肯定和溢美之詞的評論很不理解:

「既然別人已經說得那麼好了,你重複他的意思,有必要嗎」?

有的專著側重於解釋和介紹,適合在第二階段段。第三階段要多讀那些側重於批判、引起了熱烈爭議的專著。

批判性的觀點一般都集中發表在期刊和論文集里。作專業研究的人要多讀期刊和論文集。

第四,創造境界。

現代哲學的創造沒有離開哲學史的研究,這在歐陸哲學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現代的歐陸哲學家沒有不同時是哲學史家的。

越是著名的哲學理論,它所涵蓋的哲學史和知識越多。海德格爾為什麼有那麼大的成果?

因為他如同黑格爾一樣,對哲學史有一整套的說法,從前蘇格拉底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奧古斯丁和中世紀,再到笛卡爾、萊布尼茨和康德、黑格爾、尼采等等,他都有獨到研究,把他們的觀點都納入自己的存在論之中。

福柯、德里達也是借哲學史的材料講自己的話。福柯最欣賞的德勒茲做得更為系統。

德勒茲在成為公認的哲學家之前,對盧克萊修、休謨、斯賓諾莎、尼采、康德、柏格森、培根等人作過系統研究,以哲學史家聞名。

正是在對這些哲學家所作的非理性主義解釋的基礎上,他後來才發展出後結構主義的獨特思想。

哲學史家的工作是「就史論史」,這沒有什麼不好,任何時候都需要對歷史文本作嚴謹、細緻的考證、整理和解釋。

其實,真正的學問家何嘗不是思想家,哲學史研究到廣博精深的程度,自然會出新哲學。在哲學研究中,我們現在要大力提倡「史論結合,論從史出」。

Via:慧田君編|有異議請私信其微信「cc2cc-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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