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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靜安先生墓前(讀友人《湖畔的靜安先生有感》)

清華園二校門前一直是遊人如織,很是熱鬧,然而,距離其僅僅數十步之遙的王國維先生紀念碑前卻來者寥寥,甚至每年清明節時,也只在碑前有著幾束白花。每逢我有機會接待到訪清華的友人,我一定會帶他們前去王先生碑前駐留片刻,卻時常清晰地窺見他們迷茫的眼神。正巧今天最終輾轉收到一位剛剛進入清華園的小學妹的讀校長開學給16級的新生集體贈送的《瓦爾登湖》的讀後感,讀後感動不已,不由得欣然提筆寫下此文。

說起新生的贈書,從去年第一次給新生贈送全套的《平凡的世界》開始,我便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當然,我清的校長贈送名著給剛剛入學的新生,自然是寄託了對於他們靜心讀書做學問的殷切期望,我本來不敢多言,但卻後來聽說有了後續的一些流程,比如演講比賽和徵文,我就覺得真有些別的意味了。不敢妄談路遙先生的大作,《平凡的世界》我在高考完畢後也是讀過,卻幾乎沒有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然而今年推薦的《瓦爾登湖》卻曾經陪伴了我整個高中時光,這本書在我看來,最最不適合的便是這樣集體的所謂「學習性閱讀」了。我以為,好書有兩種,一種是振聾發聵之類,自然要廣為人知;而另外便是與心靈的對話,梭羅這本書有似一片棲息地,讀這本書,自然最好是月明風清之時,翻看書卷,回想人生,而要真的下筆寫什麼感想,卻有些失了本來的意味。

不過,看到如是文章,的確令我吃驚。吃驚的倒不是在文中講梭羅的時候很大的關涉到甚至很多筆墨直接在寫王先生,令我十分感動而甚至要提筆獻醜的真正原因是:我在這篇文章裡面分明看到了一個心中流淌著靜安先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梭羅「Instead of singing like the birds,I silently smiled at my incessant good fortune.」的血液的一個鮮活的人,她寫的分明是她自己。

我初識王國維先生自然是那句他的《人間詞話》裡面對於人生三重境界的經典論述,不過那個時候我只是把他作為一個比較出色的文學評論家來對待。我開始知道他的另外一些事情,還是要從我讀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說起,現在想來,整個余秋雨先生的這一系列的作品,在我看來其質量最好的三篇,除了《廢墟》、《道士塔》就是《一個王朝的背影》了。有意思的是,在這三篇文章裡面我所最最喜歡的段落,卻都是悲劇性色彩最最濃厚的句子,很多人批評余秋雨先生有的文章匠氣太重,不過這些句子裡面我所讀到的是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的悲愴:t

今天,敦煌研究院的專家們只得一次次屈辱地從外國博物館買取敦煌文獻的微縮膠捲,嘆息一聲,走到放大機前。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讓他這具無知的軀體全然肩起這筆文化重債,連我們也會覺得無聊。這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王道士只是這出悲劇中錯步上前的小丑。一位年輕詩人寫道,那天傍晚,當冒險家斯坦因裝滿箱子的一隊牛車正要啟程,他回頭看了一眼西天凄艷的晚霞。那裡,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滴血。

ttttttttttttttt——《道士塔》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髮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了,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了,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偽詐了。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ttttttttttttttt——《廢墟》

王國維先生到頤和園這也還是第一次,是從一個同事處借了五元錢才去的,頤和園門票六角,死後口袋中尚餘四元四角,他去不了承德,也推不開山莊緊閉的大門。 今天,我們面對著避暑山莊的清澈湖水,卻不能不想起王國維先生的面容和身影。我輕輕地嘆息一聲,一個風雲數百年的朝代,總是以一群強者英武的雄姿開頭 ,而打下最後一個句點的,卻常常是一些文質彬彬的凄怨靈魂。

ttttttttttttttt——《一個王朝的背影》

就像為何我實際上會喜歡杜工部勝於喜歡李太白,李白更多讓我是驚嘆「天才卓爾不群」,而杜甫則多是讓我心中對他的那種悲憫有著近乎虔誠的尊敬。有句話我一直引為經典,「有三樣東西一直支撐著我,對知識的渴求,對愛情的渴望,對人類苦難徹心徹地的憐憫」 ,有點偏題了,不過余秋雨先生的這些文字,這些筆下的人有著類似的東西,我想,這就是真正打動我的東西吧。

我一直喜歡讀史,其中《史記》和《資治通鑒》最受我推崇。而太史公在寫完史記後那篇《報任安書》更是一直讓我心潮澎湃,且引用於下:

t「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t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好一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中華史家的風骨自太史公始,史不滅而國祚永在。

當然,在我看來,王國維先生絕不僅僅如此,不是因為他的死充滿著悲劇性,或者是他的死是一種他所自我表達的義赴國難,而是他的一種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王國維的死,實在是一種「士」之延續。

你想,一個人的臉毀容了,似乎還是可以鑄一幅面具;那麼要是一個人的精神毀容了呢?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民國16年的初夏,王國維一定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其實,不久之後,另外一個人,瞿秋白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而實際上,之前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的人不在少數,他們,無一例外,選擇了慷慨赴死。我一直拒絕那種簡單講王先生是殉國而死,或者瞿秋白是為革命而獻身的說法,我甚至感覺這有些侮辱。王國維自己沒有留下什麼具體的心鑒,然而瞿秋白在寫下《我的自白書》之前曾經引用過的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一詩來表徵他們共同的心境我覺得十分的恰當:

夾水蒼山路向東,東南山豁大河通

寒樹依微遠天外, 夕陽明滅亂流中

孤村幾歲臨伊岸, 一雁初晴下朔風

為報洛橋遊宦侶, 扁舟不寄與心同。

我不相信他們不懼怕死亡,只是死亡之於他們成了一種生存的選擇罷了。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 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 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王觀堂先生輓詞並序》

中國士人們從古至今,最奇怪也最寶貴的就是他們的執拗了,從《史記 魯周公世家》中「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開始,他們的身上有著一種風骨,無論是陶潛的「不為五斗米折腰」還是林和靖的「梅妻鶴子」,其核心便是陳寅恪所書的《王觀堂先生墓志銘》所書的那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了吧。

對於王觀堂先生,我也認為他因循守舊,也認為他有些「逆共和民主之潮流」,但是我也不時在思考,所謂變革和革命,之於一個國度,究竟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演進,由於法國大革命雅各賓派的教訓,之於群眾運動之類我一直有一種謹慎態度。然而,一個時代的逝去,總應該有些人去殉葬,而王國維是失敗後死的。為何我說他失敗,因為在傳統文化浸潤之下的他,「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他曾經嘗試,至少是等待過,轉機的到來——這就是我所講的「知其不可而為之 」。最後他失敗了,所以他選擇了頤和園的湖水,或許這座清朝的園林之水比起蒼涼世事還是要有些溫存吧。

「道之將廢也,文不在茲乎 」這句話就懸掛在熊十力先生的書齋里,世事滄桑,難能左右。就我而言,我曾經是一個滿懷詩意的理想主義者,我曾心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壯志,只是後來越發變的有些實用而畏縮,其實不是因為前程艱難,更多的卻是「欲將心事付瑤琴嗎,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蒼涼之感,如今讀到此文,文如其人,相逢在靜安先生碑文之下,讓我想起那句魯迅先生相贈瞿秋白的名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我沒有她的詩才和文筆,就權引馮至老先生的詩句相勉並結束此文:

t我們準備著深深地領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蹟,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狂風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彷彿在第一次的擁抱里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讚頌那些小昆蟲,  它們經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禦了一次危險,    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附原文

湖畔的靜安先生

前言

詞曰:

蒼茫世變客心驚,尋覓良途期有成。

莫道人間身似寄,只緣此去志為旌。

1845年春,梭羅隻身赴瓦爾登湖畔築屋隱居。

1927年夏,王靜安先生自沉於昆明湖。

此二人分屬東西,地域不同,語言不同,文化傳統不同,平生經歷不同,素昧平生,全無交集。然而七月里我初讀《瓦爾登湖》之時,雖於作 者清朗文辭間窺看另一方天地,所思所想,卻皆為靜安先生平生故事,似 乎在瓦爾登湖畔舉目四顧便可見先生背影。

掩卷而思,我為先賢執著的求索而顫慄並感動,亦終於明了為什麼在我心目中兩位學者的身影往往合二為一。他們同樣對當下生活與理想的落 差感到意氣難平,遂選擇了暫離塵囂,以水為鑒,試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 通透,從而對未來的路途作出抉擇。

無論是瓦爾登湖還是昆明湖畔,搖漾過無數年天光雲影的水光中,都同樣搖漾著一代學者深沉的反思。

——我們如何生存?我們如何生活?

如果只有生存而沒有生活,生命將不復成為生命。

一荷塘畔,憶平生

民國十六年的夏天來得似乎早了些。不過六月初的天氣,風裡卻多少帶了些夏意。晚風起處,近春園四周的荷塘泛起陣陣波光。密密層層的荷 葉上面已有了高挑的花枝,含苞的花蕾輕輕墜著。

湖畔的長椅上,一位老先生極端正地坐著,手扶膝頭,雙眼凝視著將盛而未盛的荷塘。他頭戴白棉布縫的瓜皮小帽,身穿一件半舊的青布長袍, 衣角處已洗得微微泛白。先生身旁放著一卷攤開的書,但卻沒有要去讀的 意思。

夕陽陡然掙脫出雲層,湖面上日照龍鱗萬點金般地閃耀起來。先生眯起眼,抬手理了理梳得一絲不苟、此時卻被風吹得微亂的灰白色髮辮。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先生喟然想道。原本人們寄身於浩瀚無邊的宇宙,便渺小如朝菌、蟪蛄。無志者 庸庸碌碌,虛擲一生,無知而來,無知而去;有志者上下求索,卻終其一 生困在這方狹小的天地,囿於世界一隅而不自知,對更加高遠的存在毫無所察。七尺微軀百年里,那能消今古間哀樂?生活如是,生命如是,似乎 註定了人類在蒼茫宇宙中的悲劇命運。

但是縱然一生是悲劇的,大多數人依舊可以活得自在,只因不知道自己未曾獲得的那些,因而生命里無盡平淡的日子中,無論悲歡都只是零星 的點綴。先生撫須沉吟,復又輕喟。只是他這一生里,大悲大歡似乎都太 多了一些。

生於戰亂年代中短暫的和平年月,先生每每憶起幼時平靜讀書成長的經歷,心中都是一片寧靜溫柔。雖然自承「體素羸弱,性復憂鬱」,但許是 命中注定了非凡的天賦,少年逐漸顯現出頭角崢嶸。十五歲的海寧四才子 之首以文會友,臧否人物,論文史,談中西,勘史料,作詞章,少年英氣取諸懷抱,天下時勢都在書室笑談之中……

至於十六歲時見友人讀《漢書》而悅之,先生想著,現出了會心的笑容,那是他平生讀書之始啊。「而悅之」,大概便是將積蓄數年的零用錢盡 數購來前四史品讀的唯一緣由吧。此前自然也是鑿壁、嚢螢的讀書客,但 從此次後他方才開始自己選擇讀什麼書,選擇作什麼文,最終選擇了走什麼道路。

先生微微地笑著,思緒回到了三十來年前一個晴朗寧謐的午後。十幾歲時經歷了數試不第,早已放棄掉科舉,轉而從心所欲地投入考據與新學。 那時正在東文學社和《時務報》半工半讀,著實是一陣子辛勞的時日…… 正值報館無人來訪,鎮日長閑,他便坐在門口長椅上搖著摺扇翻開了把玩多日的《莊子》。讀著讀著,年輕人胸中的熱血緩慢沸騰而起,不知不覺 地大聲誦讀出來:「……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 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 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讀書聲沉鬱頓挫,一個匆匆路過的中年人聽著書聲,眼睛微亮,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走到了長椅旁。年輕人抬起頭,見是學社的校長羅雪堂 先生,忙放下摺扇和書本立起身來行禮。羅雪堂卻未及還禮,便被那摺扇 上的題詩吸引了視線,喃喃回味著剛剛聽到的那句「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忽地拍案讚賞道:「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好一句『黑海東頭 望大秦!」

那之後的二十多年來,就多了一個知己——先生漫然重溫著前些年的 交遊。「欲將心事付瑤箏」的寂寞大約是所有文人所共有的,他何其幸,在 這二十年中可以笑言吾道不孤。雖然後來因故斷絕,此前攜手扶助的日月卻終歸是不可磨滅。從時務報到農學報,從北京到東京,從《殷虛書契考 釋》到《流沙墜簡》,那段不顧病痛夙興夜寐的求學生涯是他一生都懷念 並留戀的。雖然清亡帝遜,匿影扶桑,雖然貧寒無以為繼、甚至需要雪堂接濟才能度日,但生存壓低到了最低限度,精神生活卻深深地超升,在那 兒他聆聽著更高之人的歡笑,體悟著先哲思想燭彼窮陰的光華。

彼邦信美,終非吾土,再後來返回九州大地也屬必然。數年中縱情治學求知,考據、甲骨、印璽、字帖、書畫,諸多領域無不高標獨立,縱橫 捭闔,造就了開天闢地的大成績。先生自知「寂寞王居士」唯有在書海中才 是不寂寞的,所以雖應雪堂之邀入朝任南書房行走一職,卻偏偏堅持做那片無心出岫的流雲,始終浮游政事之外,只是一心追求著他所鍾情的學術 生命。

也許正是因為這般心性,先生固然對大清懷有忠貞之思,卻更忠貞於中華文化。他日漸遠離了政壇泥沼,接受曹雲祥校長的盛情邀請,走入清 華園教書育人。國學研究院正是塵世里的一股清流,在那兒只談治學,不 問世事,志同道合、風流倜儻的四大導師齊聚,又是何等盛況空前……教導著那些為求學問道而來遠方的莘莘學子,亦可盡情埋首於巍巍鄴架、盈 室縹緗,先生回憶著那些在生平里閃著光般的時日,嘆息一聲,竟也有了 近乎落淚的感動。

惜乎勝地不常,盛筵難再,先生低聲念起「廟堂已見綱紀她,城闕還看士風變」的牢騷。南北對立,時代動蕩,軍閥割據混戰不休,民不聊生, 國不為國。治學者的書案不再安定,曹倉杜庫的莊嚴神聖被打落凡塵,讀 書人的驕傲自尊在兵戈面前成了笑話。於今亂世,除卻戰火的摧殘,更有無數所謂「新學」者粉墨登場,打著西學的旗號,行污衊打壓國學之實。先 生心心念念的國學時代緩慢但不可阻擋地走向終結,歷史的車輪不為他的 泣血高呼而稍事停留,舊學破碎,文化浮沉,全盤西化論甚囂塵上,一時豎子成名。

先生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不應該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而今文 化界渾渾噩噩直如泥沼,不是與他治學求知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馳了么?

耳畔忽然驚雷般地響起楚辭中的句子:「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 猶未悔!」

兩千二百年前的激越絕響今朝猶在,那般悲憤的嘶聲吶喊始終在青史上餘音繞梁。先生神情微肅,斂眉追思著那位懷瑾握瑜、清流作墓的士人, 只覺心有戚戚。形容枯槁地孑然行吟於江畔,屈子是厭惡在那烏煙瘴氣朝 廷上的生活了的。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這不是一個選擇,而只是一個解釋——對於懷石投水而輕生,即使是他屈平,也需 要說服自己。

他執著地要做那誅鋤草茅以力耕的士子,正言不諱以危身的浄臣,彈冠振衣,不與世俗同流。他恨透了惑亂主上的張儀、鄭袖,又如何能忍受 哫訾栗斯喔咿儒兒的生活?為了守住他生命的光澤,不受物之汶汶,寧赴 湘流。

屈原終歸不是先生,但先生又何嘗不像屈原呢?

先生默坐片刻,目光流連於四周風光,試圖讓激蕩的心緒復歸平靜。 即使還未開花,荷塘依舊那麼靈秀、那麼美,風行水上,縠紋輕輕盪起又平息,滿池碧水清波令人不禁感慨人生幾何。先生微嘲一笑,想道這樣的 日子的確是沒有多少了。

經歷了青年時的新學,中年時的西學,此刻已近秉燭之年,他卻最終回歸於舊學或者說國學。自從當年先生回首平生學問之時恍然發現國學始 終流淌在他的血脈里,便決意將餘生盡數付與其中。但是新文化必然要興 起的——先生心裡清楚,縱然如是,從舊文化到新文化之間的陣痛期也必 然是一個舊學尊嚴掃地的過程。終歸要過多年,新學者才能看到舊學如蒙塵璞玉般的光華,才能讓二者交相輝映、彼此完整,但在那之前,舊學所 受不盡屈辱亦無可避免。

西風林下,夕陽水際,先生低頭嘆息——容易成華髮,此恨那堪說。

即便只是想像,先生都不能忍受那些日子裡的生活。先生學不會屈就或忍辱,他寧為玉碎。

於是他站在路口舉目四顧。清華園裡沒有詹尹來為先生殷勤端策拂龜,先生只能自己痛苦地思索將來的路途: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

這些日子裡,先生無數次到近春園漫步,臨水沉思。

「我不願坐在船艙里,寧肯站在世界的桅杆前與甲板上,因為從那裡 我更能看清群峰中的皓月。我再也不願意下到艙底去了。」

以水為鑒,自觀本心。如果已經看清了心志,又如何能夠再苟且而活? 荷塘湖光蕩漾,先生清晰地看到自己靈魂的倒影。他追問那靈魂,倘使舊學亡了他該如何生活下去。在人與影目光交接的剎那,先生若有所悟,莞 爾微笑,於是明白了經此事變,自己便要失掉從前的筋肉、從前的骨血, 從此自己只能生存而不再有生活,從此自己的生命便要低落塵埃——而那 苦痛更甚於結束生命。

算人只合,人間哀樂,者般零碎。一樣飄零,寧為塵土,勿隨流水。寧為塵土,勿隨流水。

二昆池淺水葬深情

清澈悠揚的晚鐘聲鳴響在清華園裡。一陣風拂過枝頭,幾片落葉隨之 飄舞於空中,落在先生的肩頭、膝上,驚醒了先生的沉思。先生抬頭環視四周,這才發現原來夕陽已落到山的那邊去了,不時地有三五學子結伴經 過荷塘邊的青石小徑,或討論著課後的問題,或大聲爭辯著當今的時勢。 聽著那些青春的聲音,先生不由輕輕地笑了,眉宇間的憂色盡數化作了欣慰之情。

待到鐘聲的最後一縷餘音飄散在黃昏時分金色的水光里,先生起身, 撣灰,扶帽,捧書,轉身離去,悄然告別了荷塘和荷塘上的風,清高的背影就此消失在小徑的盡頭。

「五月初二夜,閱試卷畢,草遺書懷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飲 食,赴研究院視事亦如常。」

一切如常。先生以端麗的小楷寫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 義無再辱」的冷清言辭,筆觸安然沉靜如答覆一場筵席的請柬。也許在先生眼裡這的確是場盛大的筵席吧,卻是就此一餐,了卻生平。這盛筵不聞 世人有誰可免,只不過時間上或早或晚罷了。誠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 一個土饅頭。話雖俚俗,意味卻頗為深遠。

有此明悟,一切自然如常。

初三日上午,先生處理罷手頭瑣事,出門登車。雖過小滿,北平城的早晚仍是寒涼,一頂棉布小帽便顯得頗為必要了。先生正襟而坐,視端容 寂,街道上屬於人間的塵囂煙火之意隔著帷簾撲面而來,卻彷彿擾亂不了 他清冷似灰的心境。

過得片刻,黃包車車身微震,停在了頤和園門口。先生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了,每次來時卻都有著不一樣的心情,或因憂鬱,或因激憤,或因彷 徨。每每情郁於中,先生都願意來到這兒走走,臨水獨立,看看湖光里的 天光,也看看自己的倒影、自己的生活。幾年來王居不安,世變日亟,他來得也越來越多了,對這方湖水,也越發地熟悉了。

疏林遠渚,寂寞天涯。先生沿著湖邊的長廊慢慢地走著。春去夏猶清 的時節,樹木已滿是綠意,但仍有零星的殘花,風一吹便嫁與東風而去。先生低低吟著舊句。「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元知不耐風。忍見化萍隨柳

絮,倘因集蓼毖桃蟲。」頓了頓,復又嘆然誦道:「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 污淖陷渠溝!」

走了一會兒,許是感到幾分倦意,先生抬頭望了望四周風物。這時候恰到了石舫旁,前面不遠就是魚藻軒了。先生便站定,看過身邊座椅被不 知何人擦拭得頗為潔凈,捋須微笑,如赴宴般自在從容地坐下。湖風從石 舫中穿過,吹起他灰白的髮辮,復又捲起飛花落葉匆匆奔向遠方。

冥然兀坐,先生靜默凝視著昆明湖上的粼粼波光。多少年了,風雲激蕩,連桑田都已成海,這裡的風景卻依然這樣清越動人。西直門西柳色青, 玉泉山下水流清。新賜山名呼萬壽,舊疏湖水號昆明……先生一向喜歡這 里的碧水青山。他含笑想著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看這風景了,於是在石舫前坐得格外久了一些。

日影漸漸高了,先生理了理長辮,站起身來,撣去青布長袍上的塵灰,緩步走到魚藻軒中站定,取出一根紙煙點了起來。遠處漸漸傳來了遊人的 喧雜聲音,園中開始熱鬧了,但這一帶仍然沒有什麼人到來。儘管陽光漸 盛,長廊中卻頗為陰涼,那煙頭上的一星火光也便在風中顯得明明滅滅。

也許在這廣闊繁華、遊人如織的雕欄玉砌的頤和園裡,只有在這無人問津之地,魚藻軒中的這一點煙光是真正溫暖的。只是不知這溫暖,先生 他自己有沒有感受到。

不過片刻,一根紙煙便燃盡了,零星的煙灰隨風而逝,散落在階前與湖面上。先生獨立階前,微微抬起下頜遙望向湖水另一面的西堤,以及西 堤更遠處無人打理草木叢生的小島。湖面上的薄霧漸漸散卻了,窈窈冥冥、 清冷幽寂的昆明湖上也終於生出了幾許人間的意味。

人間...

先生向前踱了幾步,立在湖畔,滿心眷戀,滿目訣別。熾烈的陽光一下子照耀遍他的全身,令先生身心都感到暖融融的,彷彿三十五年前投身 於浩瀚國學之時所感受到的溫煦意。背後,漆金牌匾上「魚藻軒」三個大字 工整雍容,透出一種坦蕩堂皇氣象,雖然蒙塵已久,但此刻陽光普照,

亦反射出淡淡的光華。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

魚在在藻,厥志在餌。鮮民之生矣,不如死之久矣。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先生笑著想道,「然世變蒼茫,小舟從此逝又可歸於何處?今日乾淨土,唯此一灣水耳。」

昆明湖上的風忽然大了些許。先生雙手扶正小帽,理順了衣襟,走到岸邊,縱身一躍。

湖面上的波光陡然破碎成了千萬片。水花凄楚。

三兩湖求索真名士

自從那個哀傷的初夏至今,已是近九十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早已成 為多年前的風景,而對於先生投湖的原因仍然猜測不息,未有定論。無論現在的人間對於他有著怎樣的評論亦或推斷,我相信先生一直未曾遠去, 一直含笑在清華園中、昆明湖畔沉思和行走,聆聽著人間的聲音。

在還未去盡的這個夏日,我於不息的蟬鳴中翻開《瓦爾登湖〉〉。在那一湖清涼微溫的碧水撲面而來的一刻,我遙遙望見那個提斧頭打柴伐木的 青年的背影,又恍惚看到一個青袍老人站在另一片湖光旁,二人的身影卻 彷彿重合在了一起。

——不甘停駐於生存,而上下求索,延展著生活,升華著生命,為著 自己所渴求的生活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他們二位內心深處都是一樣的人,堅持自己的志節如堅持尊嚴與使命。

先生握一卷書站在荷塘邊,便如同梭羅手持斧子行走在瓦爾登湖畔。

先生未必讀過梭羅,但那近春園中的半畝波光便是先生的瓦爾登湖。

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 應於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

先生與梭羅都在屬於他們的那片湖水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湖水為 鏡,天地為鑒,二人共同追問本心:我們如何生存?我們如何生活?

梭羅所渴望的生活是什麼?是出離世俗、遠避塵囂,懷著通明本真的心,獨立於無限清麗可喜的自然之中,深情擁抱且唱頌。然而置身於喧囂 之年代,物質有多豐盈,精神便有多蒼白和輕薄。城居雖繁盛,梭羅卻感 到真切的惘然。他機械地周旋於辛苦工作之中以謀求生計,但回首之際他驀然發現,自己勞累整日掙來錢財,維持了生存的順利,卻喪失掉了生活 的美好。

梭羅終於再無法抗拒這份來自靈魂深處的邀請,下決心到荒野間去「做 一場實驗」。於是1845年的寒冬過盡之時,梭羅只攜一把斧頭奔入湖畔森林,盡情追尋他夢寐以求的生活,開闢田地,自給自足,餐風飲露,與獸 為鄰,讓久經城市紅燈綠酒侵染的心靈在湖光的洗濯中重返清明之境。

在瓦爾登湖畔的狹窄山道上,梭羅追隨著他的初心在晨風中自由奔跑。多年來蟄居於城市的生命於春回大地的時刻盡情舒伸,不必再顧忌任何規 則。當梭羅突破了一切世俗喧囂的羈絆,他獨自站在空曠的荒野上直接與 靈魂對話——這生活不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嗎?

先生求的是什麼?是舊學文化的傳承與復興,或者說,至少要保有最基本的尊嚴。他所渴慕的生活何其簡單,不過一張寧靜書桌上的筆墨紙硯, 不過一室書香,不過一片可以保有文化莊嚴的凈土。然而舊學為盲目的西 化論所荼毒,一切期冀終如夢幻泡影,先生求之不得,棄之何忍?……

先生看到了他所執著之物在將來必會發生的毀滅,知過往生活之不復而不甘屈就,因而意冷心灰,以身作殉。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 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先生在華夏傳統中嘆吁呼吸已有多年,和那片光輝的文化早已凝會為一,怎能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文化變成了生命,那麼只有以生命來擁抱文 化(余秋雨言);亂世中文化要折戟,那麼只有以生命來殉葬。

——就如同當年國難年荒,準備逃亡之時,先生背後的長辮依然輕輕擺盪。留辮取禍又如何,身家性命又如何?人們問先生此舉何為,憑先生 的見識胸襟,真的會如同那些腐儒般以滿清遺老自居而愚忠於前朝?謬矣! 先生守的不是大清,而是上古以降薪火相傳至大清的中華文化,是生而為人、生而為文人所自然生髮的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的尊嚴。

戰火連天的日月里,軍閥混戰,巨劫奇變,赤焰難明赤縣天,百年群魔舞翩躚,令人不知天涯何處是神州,令人悲歌杜鵑千里啼春晚。文化界 看似高雅平靜,實則有著不亞於現實中的風雲變幻。西化論的威脅使傳統 式文化發生斷層,國學一脈的書卷經籍狼狽不堪,尊嚴掃地。生逢如此現實與文化的雙重亂世,假若先生是個武將,他或許會提三尺劍,開疆萬里, 一統三軍,北定中原,身後生前,贏得名聲無數。

但先生是個文人啊。

他無力於現實中的戰爭,終日沾染書卷清芬的雙手提起筆便沒法握住 劍。他只能在文化界瀰漫的硝煙中奔走呼號,試圖維護舊學的榮耀,卻終 不可得。他將生命寄託於文化,於是文化逐漸成為生存之意義、生活之全部 成為他的生命。

十年前在錢塘江玉城雪嶺般的大潮邊,中山先生曾經欣然感嘆道:「世 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靜安先生無心於政事種種,但卻不能不在意那即將淹沒傳統文化的盲目西化之潮。

「東西文化,薈萃一堂」的悠悠清歌將永遠迴響在清華園裡,但「薈萃」之後的文化仍然應當深深植根於東方家國的熱土。西學東漸不能變成西存 東亡!德先生和賽先生誠然為中國學界帶來過一陣激昂的新風,但是這不

意味著博學篤志切問近思的舊學不值得拾起——人生在世,沒有誰能做無 本之木、無根之水。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

先生深情守護的國學傳統被棄如敝履,群魔亂舞的文化界不再是他的棲身之地。如果永遠觸不到那有舊學為伴的生命,那麼,就是死亡吧。

他既然用自己的生命創造了許多成績,如今用自己的生命酬報自己的情感,有什麼對不住人?(先生之弟子戴家祥言)

多年苦守文化為最高遠的生活內涵,一朝成空,唯死相報。

正所謂: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問世間,志為何物?

便是一個人面壁而破壁後,所執著認定並堅守的生活方式。生活,高於生存,指向生命。

梭羅求其志,因而棄都市,入山林,刀耕火種於瓦爾登湖畔。

先生悼其志,因而青衣白冠,正衣襟自沉於昆明湖。

這種奇志往往都與世界背離,一旦下定決心,便再不回頭,也不甘回頭。然而以一己之身抵抗世界之威,又有多少人能夠?

何況在這場與世俗為理想而奮鬥的戰爭里,根本沒有贏家。梭羅不是,先生也不是。他們只是都沒輸罷了。白沙在涅而不黑,蓮花出泥而未染, 在如此世間浮游於塵埃之外,世俗的不可抗力已然註定得不到戰果。但梭 羅回歸,先生辭世,那麼誰真正取得了勝利,誰為之付出的代價又究竟值不值呢?

梭羅覺得他在擾攘的城市裡丟失了自己的生活,因此到瓦爾登湖畔返觀本心。在這段時光里他是無拘無束的,他用離群索居的孤寂換回兩年多 自由自在、天地為鄰。

當梭羅用了兩年的時光,在湖水中將自己所嚮往的生活看得分明,他便明白了自己所尋找的是什麼,以及他以後需要怎樣守護湖光中的願景。 於是他悠然遠離:從此無論走到何處,胸中都流淌著那片湖水。從此何須 瓦爾登湖畔的刀耕火種,何須與世隔絕才能心系自然?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他也無時無刻不在自然中生活。

先生覺得他在傳統式微、時局動蕩的年代裡錯過了自己的靈魂。他立在荷塘邊桿衛他欲桿衛的文化,找尋他欲找尋的生活。他在沉思中看到自 己的靈魂安歇之所,卻在激變的風雲中無法觸及那片閃耀著傳統之光的凈 土。「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於是先生肅容投水,不獲世之滋垢,不受世之折辱,用決絕的死亡換回了思想與生命的大自由。

奮身躍入水中的那一刻,先生可曾想起不堪佞臣之辱的屈原嗎?

昆明湖的碧波和汨羅江的逝水,哪一個更清、哪一個更渾濁呢?

「屈原投江與王國維沉湖,一個在傳統文化的源頭,一個在傳統文化 的尾端,它們像兩座界碑,標定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走向。」作家祝勇曾經如是說。

然而屈原與先生還是不一樣的。屈原為他眷戀的美人香草而死,雖然深情拳拳,卻終究局限於一國之興亡。而追求自由思想和美學境界的先生 可以不在乎愛新覺羅氏的恩怨興衰,但一腔深情與舊學傳統從來都是共存 亡。全盤西化者有言,廢除漢字者有言——戰火硝煙中傳統文化本就遭逢 從未有的存亡挑戰,卻仍有不識大體之人推波助瀾,數典忘祖。多少所謂 學者大家不懂得守住文化原則的底線,先生洞悉世事清明的雙眼卻無比在意滄浪之水的清濁。便如他的詞句一般,沒有舊學的人間終是留不住先生 了,於是櫻花辭樹,朱顏辭鏡,唯存一種抉擇:以從容而決然的死,為生 划上終結。

說先生是為滿清一家一姓之滅亡而死,止增笑耳。

是的,先生怎麼會為氣數已盡的清政府而死,怎麼會為區區二千元的債務而死,怎麼會為北伐軍進城驚懼而死,除了文化,除了與文化為伴的 純粹生活,有什麼配讓先生以死盡義?

上海交通大學的夏中義教授在「函謁」九位清華大學前賢的《九謁先哲 書》中,如是提及先生的辭世:「民族或人類文化是在其精英身上體現得最純粹,故其裂變之陣痛,也是他們體驗得最深刻,若至痛不欲生則捨身 耳。假如能這麼看先生之死,當不得不承認先生確實死得迴腸盪氣,凝重 而悠遠。」

誠哉斯言。那樣蔚然深秀、咳珠唾玉的先生,聰明睿智、光被遐荒的 先生,卓爾不群、清高自傲的先生,如果一定要死,那麼就是最為乾淨的舉身赴清流吧;如果一定要自殺,就讓他奮然死在……舊文化之落幕時。

四後輩學人誠諦聽

八月二十八日下午,風日清和。我騎車來到二校門,尋訪先生身後遺存的痕迹。

二校門處照例是人聲鼎沸,拍照者熙熙攘攘,道路中行人車輛絡繹不絕。大草坪邊的石台上,坐滿了休息飲食的遊人。

我推著車經過他們面前,餘光看到他們神采飛揚的模樣,興奮地談論著二校門與大草坪,談論著清華學堂,談論著鄰家的子侄。一教門口,三 三兩兩的學子爭論著自習時的問題,相伴離開。

我在一教門口停車,沿著小路走去。轉過一教樓邊,青磚路曲徑通幽,林木參天,日影斑駁,先生的紀念碑,就佇立在綠意深處。

四下闃然無人。

我緩緩走近,每一步都輕不可聞,生怕驚擾了那一段崢嶸歲月,以及那段歲月里談笑風生的先賢。許是由於久無人至,小路上落滿塵灰,不遠 處沉默的碑身在光影中無比巋然、肅穆。

「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

十個字,九十年。

我在碑前站定,躬身行禮。晚輩生得太晚,來得也太晚,只能空遙想先生當年風華。正如陳寅恪先生悲涼寫道:「千秋悵望悲遺志。」魚藻軒月 悴花樵,荷塘畔人非物是!

想到百年前光怪陸離、雲譎波詭的亂世,我心中湧起驚濤駭浪。多年前,先生也許正是立在此刻我駐足的地方,捋須長吟著「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是的,一切美好終將遠去,唯有記憶長存。先生的背 影,離我們是太遠太遠的了。

我坐在紀念碑旁的石椅上,凝視著碑身,忽見有一隻螞蟻沿著紀念碑的底座艱難地爬了上去,於是能夠模糊看見一個小黑點在深深淺淺的字跡 間起伏。

我看著它漫無目的地在一行行沉痛的文辭間慢慢爬行,穿梭於明暗交替的婆娑樹影,逐漸爬向紀念碑的斜上方,彷彿逆時光而上。我忽然覺得 自己也恍如正裹挾於浩蕩奔涌不休的時間長河裡,無比渴望回到九十年前 的那個初夏,無奈沿泝阻絕。我只能隨波逐流而去,離那個夏天的昆明湖水越來越遠。

橫越過碑身,那隻螞蟻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緩緩翻過側邊,從碑身正面蜿蜒爬下,在曲折繁複的「寧」字中顛簸了一會兒。

它終其一生也不會離開清華園,自然不會去過海寧。它不知道海寧王先生是誰,不知道自己行走在一位何等風神卓越的大師的紀念碑上,不知 道自己爬過的深淺刻痕間封存了一段怎樣一去不復返的日月。

斯人已逝。

先生自沉於民國十六年六月。九年前,梁巨川先生在積水潭棄世。

靜安先生殉的是文化,而巨川先生殉的是國。

大銅井衚衕巨川先生故居處曾懸一對聯,言道「惜吾道,不敢惜吾 身」,我總覺得,用來描摹靜安先生更為貼切。

二者因其心之所向不同而道路不同,但本是同根生,相似相識,心性一般無二,因而選擇的結局竟驚人地相似,正所謂殊途同歸。

至於靜安先生與梭羅,同樣臨水自觀,面壁十年圖破壁,但因其在湖光中所見理想生活不同,現實強加與他們的生活亦不同,遂一死一去,正 所謂同途殊歸。

數日後夜深人靜之時,我再度來到先生碑前追思。一千三百年前的一個夏夜,孟浩然寫下了「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的寂寥詩句。今日我漏 夜來訪,無奈唯有寒蟬、秋蛩鳴叫不休,而斯人已乘風而去,我又是為誰 風露立中宵?

此夜月色幽明,陳寅恪先生所作碑文在樹影中隱約可見。而今天壤如舊,三光不盡,然而曲終人散,先賢已遠,眾星凋零,時無英雄。

紫陌紅塵三丈外,碧竹青樹百年間。先生寂寞如雪。

百年來先生被世人遺忘,令人忍不住追思百年前先生的那些知交—— 唯有他們曾在先生身後留下了些許溫暖。

不由憶起陳寅恪先生為靜安先生寫下的悼言:「……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 以及碑銘上那一句「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實是驚心動魄。寅恪公深 情筆觸讀來蕩氣迴腸,每每重溫這些來自知音的回聲,我都感到椎心泣血般的沉痛。但我只是多年以後清華園裡的一介晚生,可以為斯人長歌當哭, 可以對月長嗟臨風灑淚,卻無法在青史的大環境中改變任何,無法親睹當 年先生風華絕代,無法在昆明湖畔試圖阻一阻先生冷靜決絕的步伐。

我不過是九十年後的局外人,念及彼月昔年之事,尚且如斯悲抑難言。 那麼九十年前先生在荷塘畔徘徊凝思之時,心中又有多痛?乘黃包車顛簸前往頤和園的路上,心中又有多冷?立於魚藻軒中點煙臨水之際,死志又 有多堅?……

後記

天末同雲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

逆著浩蕩喧嘩的時局大風,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倒影中找尋到屬於他的自然生活,於是胸懷一湖碧水飄然離去,歸於城市。

先生找不到路途通往他渴求的文化生活,只好歸於那片清澄的湖水。 魂如有靈,或許還在昆明湖畔、魚藻軒前孤獨地求思和尋找——

我們如何生存?我們如何生活?

如果只有生存而沒有生活,生命將不復成為生命。詩曰:

月如無恨月常圓(石曼卿言),舉赴湘流為哪般?

寂寥人間獨醒覺,引決浮世未需憐。

郊原草木隨風綠,頤苑空廊對影閑。

不見先生乘月處,昆池碧水自潺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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