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力量

直觀的東西我們才感受得到。前幾十年,我從來活在人類改造過的地表環境里。從不知道自然的力量。

我要說的是自然教給我的同一件事,在兩個情境里。一是在黃石公園,二是一次暴雨中冒著山洪將至的危險沿高速公路趕回家去。

奔回家那次,在鋼鐵盒子的保護下我們沿著人造的公路向前奔,大風大雨大雷電砸向大地。天已全黑,風那麼大,雨那麼大,雨刮器開到全速也徒勞無功,我所見只有前方車輛的紅色尾燈,模模糊糊地出現在暴雨狂風的洗刷中。我寬慰自己,鋼鐵小車構成電容器,坐在車裡的人絕無遭雷擊之虞。但是,巨大的風會不會把小車吹翻去?瓢潑的雨會不會令車打滑失控飛出去?山洪報警不停歇地尖叫響徹車裡,山洪會不會湧來淹沒前後無人煙的道路?我害怕,但車不能加速,加速不安全。風太大,雨太急,小心控制車速保持車距。我揪著心,熬著一碼一碼的路,我們今天能不能平安回家去?坐在城市的成片鋼筋水泥中感受到的雷暴與郊野如此不同,我那天才知道。坐在城市中一座安靜安全的公寓里人如隔岸觀火,風暴雖大,自身無虞,風暴不過是窗外的一場風景。在遠離人類建築群的孤零零懸於荒野的高速路上,風暴才展示了它的力量。我無處可去無處可躲,必須硬著頭皮在風暴里走,試圖平安跑回人類建築群的懷抱,尋求文明的保護。

還有黃石,展示生死的山谷。活火山蔓延著,山坡峭壁上長滿一片一片的松樹。但這些松樹都不是參天大樹;看起來他們的年齡都不太大,都是青壯的樹木。一片地方的松樹往往長得極為相似,差不多高,差不多壯,看起來似乎處於同樣的生命階段。沒錯呀,它們就是出於同樣的生命階段。因為不遠處就會有一整片被山風山雷成片折斷的松樹林,一片片一片片全都折斷了,無一倖免,非常整齊。黃石的松木是在一場山風雷暴中成片地一同死去的。你再仔細看看,會發現在折斷了的林地上,又有當年生的一樣高的小樹苗冒了出來。這都是雷暴結束之後的當年的春天剛剛長出的新松樹,它們會成群一起長,看看長到多大時會有山風雷暴殺死它們所有。黃石的松木是在一場山風雷暴之後的春天一同出生的。一同生,不能決定自己生在哪裡,生在哪裡就抱著最大的希望儘力和同伴一起生長,頭頂著前輩的成片屍體。每一個風雷肆虐的日子它們都要一起發抖,等待不時從天而降的厄運。它們成片地生,然後成片地被殺死,隨機的命運隨時會到來,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黃石所有的不是靜謐的森林;生死在其中不斷以成群成片的規模交替。它所展示的生死交替太殘酷了,但這就是人類以外的生命。不如說除了人類這一特權生物,其他所有的生命面對的都是如此的隨機生存概率。一個個體只能管它的生長,只要不死不管怎樣也要生長,哪怕明天會被山風催折,今天也要有今天的生長。然後山風吹來,殺死他們這一片的所有松木。在它們之下,山風平息之後,又有新的種子同一撥冒出大地。一片片一群群地它們前仆後繼。個體死了,個體幾無價值,但作為物種總有一部分成員活下去。就物種中的一個個體而言,沒有什麼好盼望的。什麼樣的祈禱也不能幫它熬過將殺死它所在的一片樹木的風暴。它隨時都會死;它必須接受作為生物的無常命運。

在自然里我們無法好好生存下去。我們要活,要長壽,要健康,要可見的可控的生活和未來。我們受不了時時頭頂划過命運的閃電。我們改造地表,造出自己的文明體,生活在非自然的環境里。這樣才有安全和秩序。自然人類已經消受不起。說「野性的呼喚」,說回歸自然。但是真在荒野里站著,我巴不得處處有人類建造的安全建築物,能提供食物,保溫設施,衛浴設施,還有庇護所。我巴不得有經得起野獸和風雪襲擊的地方,能讓我躲進去。我無法直面荒野的危險。有多少人可以接受身處有虎狼出沒的地方,身處荒野的力量可觸及之處。

我們在限制自然,划出禁區,划出保留地,把自然划到了我們允許它存在的保留地里去。不如此不能保障我們面對整個地球的荒野時的安全,不能保障我們對於未知的風險的掌控。生活要像發達完善的大都市,一點一滴都盡在你的期待之中,不允許有任何意外因素。我們要過日子,不要探險,不要與風險共存。

但城市生活自身也極有風險,有它自己的現代社會的風險。但我們不承認它,意識不到它,我們沉入生活舒適平穩的深處,日復一日。直到危險衝散其中一些,直到疾病帶走所有剩餘的。人類壽命在增長。壽命越長,意味著患癌症的概率越高。到最後,死神用鐮刀蘸泥巴甩向城市,泥巴雨是死亡的漿液腐蝕我們的性命。我們中的絕大多數將逃無可逃。

現代生活里,天空並無作用,已閃退為遙遠的背景。雖然浪漫的想像總期待漫天的繁星,但真正的漫天繁星很恐怖。它們一點也不像城市的天空。它們太生動,太栩栩如生。它們不是平面天幕上沒有體積的點,它們是真的,它們有體積,有大小,有明暗,有遠近,你看到它們在立體的天幕上彷彿呼之欲出,真是一個個球體懸掛在巨大的空間里。天哪,這就是天。怪不得古人崇敬懼怕天空。

智人創立了繁複的文明,在其中你可以埋頭覓食埋頭過日子,永無需要面對遠古的天空。現代生活如此發達,人生的路徑如此清晰。讓我怎麼說服自己再去面對太遠的,太遠的,被限制在保留地里的,被放逐於人類文明的邊陲的荒野?關於這一點,我無法說服別人,因為說服我的不是理性,是每當看見紅霞,看見落日朝陽,看見綿延的向遠方延伸下去不知通向何地的道路時升起的感受:我想一個人,一輛車,追著霞光,晃蕩到遠方。這不是想法,不是理智,只是難以抑制的如同升起於本能之中的渴望。是這渴望於我之中令我不能滿足於城市生活。沒有衝出人類徹底改造過的地表的機會和路徑,沒有一片山野包圍著城市,不能離開水泥森林,我不能滿足。

距離我們的先輩從荒野中來,並沒有過去多少年。與生命的歷史相比,實在是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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